39.39

玉瓊苑內, 王安旭一身紅衣,環釵繞髻,眉心垂下一顆紫珠, 光華流轉, 更襯得眉目如畫。

他歪坐在院中央, 一手持茶盞, 眼中盛滿野心勃勃, 瞟向被按在長椅上挨板子的奶孃時,閃過一絲諷刺,轉而用帕子掩面, 語氣難以置信道:“奶孃,我一向待你如生身母親般, 你爲何要聯合外人, 私貪我嫁妝?”

奶孃被破布塞住嘴巴, 嗚嗚的說不出話來,臀部一下接着一下受重擊, 疼得全身都麻木了,一身冷汗,沒有任何知覺,腦袋一陣眩暈,只不停的搖着頭, 眼含憤恨的瞪着他。

“奶孃, 你可別怪我狠心。”王安旭伸手端詳五指的顏色, 用鳳仙花汁染的指甲, 色若胭脂, 紅豔欲滴,長卷的眼尾掃去, “我雖不忍,但如若不對你加以懲戒,日後如何能夠服衆,你自小看我長大,定然能夠體諒我的苦衷。”

院中的丫鬟小廝相視一眼,嘆息不已,小姐也真是可憐,先是貼身丫鬟投井自盡,丈夫死了,現在連奶孃都背棄了,她的命不可謂不苦,奶孃如此作爲,更是令不齒。

奶孃哽咽,閉上眼留下一行淚……

見她像是要昏厥,小廝怕鬧出人命,忙停下板子:“小姐,若再打下去,奶孃年事已高,怕是……”

王安旭瞟他一眼,眸中寒意愈甚,小廝打了個哆嗦,後退兩步低下頭。

“我說打多少板子便是多少,就是打死了,那也是她咎由自取,今日正好給你們一個警醒,好讓你們知道,這玉瓊苑真正當家做主的是誰。”

院中,陳楚慧一身小廝裝扮,縮着肩膀站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親眼目睹這一幕,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奶孃膝下無子,一直將她視若親生,又怎麼會做出背叛她的事?況且她的嫁妝一直由奶孃保管,從未短缺過,奶孃要貪的話早就貪了,何用等到現在。

梅三娘站在她身邊,隱去鬼形,旁人並不能看見,看王安旭志得意滿的模樣,她牽起一邊脣角,冷冷道:“你看清楚了嗎,這就是你的好相公,怕身邊熟悉的人拆穿他,便一個一個除去,你看看這院中的人,你還識得幾個?”

聞言,陳楚慧吸了吸鼻子,微紅的眼睛環視一週,映入眼簾的皆是一張張生面孔,偶有幾個熟悉的,竟站到了院門邊,見此一幕莫不偷偷抹眼,這些年跟在她身邊最親近的,居然只剩下奶孃一個。

“翰林千金,陳小姐。”梅三娘咬牙,一字一句道:“你睜大眼睛看看,我們曾經愛上的,就是這麼個狼心狗肺的東西,若是他知道你沒死,你猜,他會用什麼樣的手段對付你?”

這些話猶如一根根細針扎入心底,千瘡百孔,陳楚慧再也抑制不住衝出人羣,淚水決堤而下,嘶吼道:“住手,都住手。”

娘子?王安旭驀地站起身,朝聲音來源看去,這聲音原本就是他的,熟悉非常,怎可能聽不出來。只是眼前的皮囊,鬍子蓋住了大半張臉,髮絲散亂,實在難以認出這是曾經風流倜儻、俊逸不凡的他。

院中人紛紛愣住,見一瘋子撲到行刑的板凳前。

“奶孃,奶孃你還好嗎?”陳楚慧拿掉她嘴裡的髒布,抓住她一雙手,“是我不好,我早該出來的。”

奶孃還保留着最後一點意識,半撐着眼皮,虛弱的看着她,微微笑道:“是了,你,你纔是小姐……”

“是我,是我。”陳楚慧泣不成聲。

“小姐,你要小心……他。”

這聲音異常低弱,只有近在咫尺的陳楚慧能分辨一二,說完奶孃便暈了過去,雖然話只說了一半,陳楚慧卻十分明白,這個‘他’字指的是誰。

望向坐在雕木椅上的人,她閉眼別過腦袋,不忍去看。

“來人哪,還不快快將這私闖宅院,冒充家僕的瘋子抓起來。”王安旭眼珠一轉,指着她,厲喝道。

他原先只是想將她囚禁起來,未想傷及性命,誰知竟讓她給跑了,既然現在她自己送上門,那就別怪他手下不留情。自換身的那天起,他就是陳楚慧,就是翰林千金,將來還會是異族王妃,所有他以前受的苦,受的屈辱,都必將千百倍的得回來。

陳楚慧一愣,驀地轉頭,定定看着他此刻的嘴臉,像是要牢牢刻進心裡,好日後提醒自己的愚蠢。

王安旭直直對上她的眼睛,絲毫不避讓,竟是毫無愧疚之感。

被曾經的家僕圍着要綁起來,陳楚慧心下無比酸楚,更讓她傷心的是相公的所作所爲,就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是他再有難言之隱,奶孃又礙着他什麼,也犯得着下此毒手,唯一的理由便是他要佔據她的身份,好達成自己的目的。

如果是這樣,那日被人關在地牢的事,現在也解釋得通了,爲什麼那人一眼就看出她是女人,因爲那封信根本就是被相公看了,他派人來滅口的。

心底在吶喊,陳楚慧慢慢垂下腦袋,失聲痛哭。

梅三娘帶她來,就是讓她看看這人是怎樣的黑心肝,也是爲了暗示自己,這人不值得她再去愛,原以爲陳楚慧會爆發,抖出王安旭的醜事,可誰知她只心灰意冷的被架着走,絲毫沒有揭穿王安旭的意思,不由得頗爲惱怒。

袁沁御風而來,見院中人聲鼎沸,喊打喊殺的,便趴在瓦礫上,偷偷窺視。

攬着她的纖腰,小心護着,荀邑將腦袋挨近,含着她的耳垂,直至紅豔充血爲止,眸光閃了閃,旋即不滿道:“在這做什麼,你纔剛醒酒,就急匆匆追來,這人就對你這麼重要?”

雖然十分喜歡他吃醋的彆扭樣子,但眼下事關她的任務完成與否,袁沁也便沒了心思去調笑,而是一本正經道:“很重要,因爲這也關係到你,所以很重要。”

無論能不能完成任務,她的結局都是離開這裡,不同的是,完成任務還能在下個世界再見到他,而沒有完成則會被關小黑屋。面對如此抉擇,袁沁自然選擇努力去完成,不論是爲了自己也好,爲了給渣男一個教訓也好,這都是不二選擇。

小徒兒的眼神無比堅定認真,荀邑心中翻起滾油,用拇指摩挲她的嫩臉,沙啞道:“好,師父幫你。”

因爲關係到他,才如此關心的嗎?從未享受過如此關懷,荀邑一顆心滾燙滾燙的,雖不知道到底跟他有何關係,但小徒兒的事就是他的事。

雖是如此,可是……袁沁露出一絲不懷好意的笑,這次她要在完成任務的前提下,推潑助瀾一下。

“我記得師父有教過清塵咒,也可用來清理旁人。”

“恩?”荀邑未能明白其中深意,就見小徒兒笑得向只狐狸,雙手掐咒。

與此同時,梅三娘按捺不住,直接化爲厲鬼向王安旭飛去。

小廝綁着這瘋子,剛帶至柴門邊要關進去,就見這人突然發生變化,滿臉的邋遢鬍子慢慢消失不見,往日的五官漸漸顯露出來。

他眼珠子瞪大,驚恐張嘴:“鬼,鬼啊……”邊喊着跌跌撞撞的衝向院子。

王安旭瞥向掐着他脖子的梅三娘,嚥了咽口水,看院中人並無反應,也不來救他,不禁流下滴冷汗。

知道他在想什麼,梅三娘嗤笑:“你還以爲我是從前那個被你騙的傻女人麼,要動手殺了你,我大可以神不知鬼不覺,何必要鬧出動靜,好讓人叫修道士來救你呢,王安旭,今天,你的死期到了。”

最後幾字可謂是從牙縫中擠出的,一雙眼睛已經燒得通紅。

“你認錯了,我乃是翰林千金。”

王安旭不知自己的身份早已暴露,還盡力裝着女人的舉止,企圖讓梅三娘無法辨認,殊不知梅三娘一腔愛意早已消磨乾淨,況且對着着這張女人臉,她也彆扭,只是將他當個猴看罷了。

冷冷一笑,梅三娘正待乾脆了結他,突然瞥見瓦礫上的兩人,僵了僵,其中一個道法高深,非她所能對付的,看着爪下的溫熱皮膚,她咬咬牙,不甘心的撤走。

王安旭僵着脖子,大口大口的喘氣,渾身癱軟,還不待他歇會,那小廝撲通跪地,滿臉恐懼,渾身哆哆嗦嗦:“小姐,有鬼,有鬼。”

“大呼小叫的幹什麼,這青天白日的哪有鬼。”旁人呵斥。

“真的有鬼,是姑爺,姑爺的鬼魂回來了,就在柴房。”話音剛落,陳楚慧一臉淚痕的過來,身上還綁着繩子。

滿院皆靜,有丫鬟認出這張臉,驚聲尖叫,大喊着姑爺,新進來的家僕雖不認識,得確認後,亦亂成一團。

“呵呵呵……”袁沁掩嘴,頗爲幸災樂禍。

荀邑莞爾,輕點她鼻子:“調皮。”

靠在他肩上,袁沁笑得直打顫,不經意間被吻住脣,肆意侵略。

這邊含情脈脈,那邊院子裡雞飛狗跳的,若說方纔被鬍子掩蓋,看不出她的樣子還好,這下徹底暴於衆人眼底。陳楚慧原也不想鬧到如此地步,但暴露身份也促使着她,急切想要換回自己的身體的願望。

“相公……”她眼含淚光,一步步靠近,卻被驀地喝止。

“你別過來。”王安旭裝作害怕的模樣,一步步後退,“你既已死,又何必來害我,來人哪,快叫道士和尚來收鬼。”

在他的提醒下,一羣人才回過神來,見這鬼也不傷人,膽子也大了起來,有人忙跑去請高人前來。

陳楚慧怔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動彈,心中僅存的一點念想,也被消磨得一乾二淨,徹底化爲齏粉,被風吹散,渣都不剩。

“師,師父,該我們出場了。”袁沁氣喘吁吁的推開他,脣瓣被吻得紅腫,眸中水潤婆娑。

荀邑一個把持不住,差點要將她就地正法,斂眸強忍了下來,攜她踏風而下,飄至院中。

兩人皆是道服造型,明眼人一看便知是道中人,且因道服上印有玉觀的標記,身手不凡,更是令人信服,衆人皆像找到主心骨般,當下安心不少。

一小廝剛想開口,被袁沁打斷道:“我與師父途徑此地,聽見一片雜亂聲,可是有事發生了?“

“小仙姑果然料事如神,正是有鬼。”小廝一臉對着高人的崇拜樣,興奮道。

袁沁嗆了一下,乾咳道:“那個,我可未說有鬼,再說憑我與師父的道法,就算有鬼必也聞風而逃了。”說着瞥向半空,梅三娘逃竄的身影崴了一下。

“是我家姑爺的鬼魂找上門來了,您看。”見高人不信,小廝忙指向陳楚慧,並下意識躲在高人身後。

王安旭裝作驚恐道:“道長,我夫君王安旭早已死於惡鬼之手,因不好外傳,才說他急病而死,眼下這鬼必是不甘心死於惡鬼,纔回來的,望道長能收了她,不管多少銀兩,只要道長救我。”

害怕道長說出她並沒有死的話,王安旭竟一口咬定眼前這人已是鬼,如果這兩個修道之人能識時務,便是一切都好,若是不能,他便說是修道不精,胡言亂語,再打出去。

“哦,是她啊。”袁沁走到她身邊,替她解開繩子,瞥見一羣人驚恐的後退,笑道:“日前我經過林中,見有厲鬼索命,便救了她,因傷勢有些嚴重便留在身邊治療,近日才讓她離開的,不信,你們可以看看她有沒有影子。”

高人說話往往就是令人盲目的相信,就算是胡扯,也有人堅信不疑,但袁沁此話並不假,她是救了人沒錯,還花了自己唯一一顆救命丹藥,只是根據影子就能判斷是不是鬼,她只能呵呵……

小徒兒忽悠人,荀邑隻眼含寵溺,全程保持高冷,令一衆人更覺高深莫測,對高人的話也更加篤信。

“真的有影子,原來姑爺沒死。”

人羣沸騰了,姑爺回來了,也就意味了這個府邸的男主人回來了。

“你胡說什麼?”王安旭怒目而視,“我夫君明明死了,你卻說他還活着,是何居心,我看,這人怕是你們兩個江湖術士找來的騙子吧。”

一道金光襲去,荀邑半擡手,他便被甩出去幾米遠,頭上釵環掉落一地,手肘磨出血痕,一碰就疼。

如此修爲,怎麼可能是江湖術士?

王安旭失了渾身力氣,趴伏在地上一動不動,肩膀微微抖動,表情崩潰。

如果沒有證實她還活着,他還能說她是鬼而除掉,可現在這修道之人直接甩出實力,證明自己所言非虛,雖然沒發現兩人靈魂對調的事,但她活着,只要她活着,他也就不能再完成自己的計劃,再不能名正言順的嫁去異族。

難道還要像以前那樣卑躬屈膝、點頭哈腰的活着嗎?不,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爲了能完美的融入這副身體,他做了這麼多。奶孃懷疑,他就用計引她入套,那一把老骨頭,定挨不了幾下,明明都進行得很順利的,可爲什麼她要這時候回來?

宮中,皇帝正準備蓋下玉璽,發下賜婚聖旨,卡爾汗也滿臉喜色立於一邊,能夠順利娶回自己心愛的女人,怎能不讓他高興。

有小太監突然進來稟報:“皇上,史妃娘娘帶明霞公主求見。”

這個時候她們來幹什麼,皇帝心中納罕,將玉璽擱置一邊:“宣。”

卡爾汗望着背光而進,渾身珠光寶氣、光芒四射的兩位,不知怎的,竟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