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後脖子一陣發冷,趕忙梵音誦唸降魔咒,可不對啊這是寺廟,哪有妖邪能進寺廟的?於是轉身放心大膽的去看地上。
剛纔聽着像瓷珠,卻不是瓷珠,也不是空明見過的那些玻璃珠,是一種瑩白色,有光澤而且很好看的珠子,大概是玉?
空明看見那珠子,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在哪裡見過,覺得特別的眼熟。
就一個圓溜溜的珠子有什麼好眼熟的呢?空明躬身撿起珠子捏在大拇指和食指間,貼在指腹上格外的沁涼,他疑惑的看着珠子心臟倏然咚的跳重一拍,捂住心口,有一瞬的恍惚,眼前掠過一片幽幽搖曳的蓮燈燭火,幔紗玉穗靜垂。
閉眼甩了甩頭再睜開眼,眼前依然是紅牆峙立的扎耶巴寺,茫然的四處望去,紅牆清風,半點火星子都沒有,哪裡有蓮燈?
捏在指尖的珠子還是涼幽幽的,空明看了又看,想要把它拋進寺外的峭壁空淵中,站在護牆邊手最終又不知不覺的收了回來揣進了懷裡。
吳渡音已經在寺外等了他一段時間了,她把自己裹得更緊,只露出了小半張臉,看起來這陡峭的地勢和崖上的風讓她很不適,只一雙黑黢黢的眼睛明亮又堅定。
空明對着吳渡音心情複雜,他對吳渡音心生畏懼,可這樣一個小姑娘又難免讓人覺得可憐,可空明無論如何都是不會出藏的,他都已經規劃好要在扎耶巴寺舒舒坦坦過一生了,豈能隨隨便便就放棄人生夢想?
空明用着漢語對着吳渡音一字一句的說:“我是在扎耶巴寺長大的,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離開扎耶巴寺,我不會出藏!你快回家吧,你漢地的爸媽一定很擔心你。”他想他應該表達得很清楚了。
吳渡音眨了眨眼,睫羽開合間神色默然:“我爸媽都死了。”
“啊...很對不起。”空明覺得自己這張嘴真是沒用:“總之你去找別人吧,我是不會出藏的。”說完趕忙就回寺裡了,空明挺害怕吳渡音的,他有種危機感,有種自己可能會被說服的危機感。
所以他要趕快的離開,漢地是什麼樣子他毫無瞭解,離開熟悉的扎耶巴離開仁波切和慈愛的上師,去一個陌生的地方,空明沒想過那樣的生活。
是否還會是無掛無礙的自在?
夜色漸漸暗了下來,不知道吳渡音現在怎麼樣了,空明想到吳渡音那張蒼白的小臉,心裡有些擔心她,直到師兄告訴他,上師收留她在客房後空明才安心的睡下。
夜色愈深,裝點莊嚴的禪房中,上師掖着袖,蒼老的臉上神色沉重,眼中滿是擔憂,坐在他旁邊的仁波切道:“逃不掉的,我們雖然想要庇護他少受苦難,但他身上的業力遠非我們的能力可以斬斷消除的,既然吳施主來了,一切就看造化吧。”
上師摘下紅色僧帽,嘆了一口氣:“漢地,不是好地方。”他隱約能感覺得到,漢地的氣息在發生一種改變,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就像空明與吳施主的宿世一樣令他看不清,他猜測,或許那是一種不可扭轉的因果在逐漸顯現。
空明已經香甜的睡去,臉上兩小塊淺淡的高原紅在他恬靜的睡顏上,襯得他有種孩子一樣的純真。
離空明頗遠的客房裡,吳渡音漆黑的雙目直勾勾的看着前方,她攤開自己纖細的五指,手中霍然出現一個光華燁燁似是羅盤的器物,銀白羅盤精美複雜,上面雕刻的紋路也不是羅盤上該有的,刻的是細碎微小大小不同的凹點,長短不同的凹線連接在光點之間,像是漫天的星辰宮交互,圓盤中間有一個一小塊空白光滑的圓形凹陷,一粒銀白的光凝浮在其上。
她並指拈訣,嘴脣翁合,指尖凝聚起一個白色光點,鬆開手訣,白色光點螢火般忽閃忽閃的飛出了窗外,幾個忽閃間就飛到了空明的房間,停留在空明的眉間上三寸的位置,緩緩的下降沉入了空明的眉心,熟睡中的空明神色一肅,隨即又慢慢的柔軟了下來,睡夢中困惑的皺起了眉頭。
月下,一襲白衣獨立脊檁上,眸子疏淡的垂看轉瞬消失的閃爍光點。
輪轉羅盤終於找到他了......
原本一片混沌虛無中,自我的意識突然生了出來,空明奇怪的看向四周,他怎麼會在這裡,這是怎麼了......?
怎麼四周的東西全都是一片模糊?
空明揉了揉眼睛,再睜開眼,眼前的一切清晰了起來。
四周是街道,和空明見過的都不一樣,地上鋪的是石板,街上的建築也很奇怪,都修得像寺廟一樣有檐有角,但又不是寺廟的形制,人們都穿着長袖長衫,後來空明到了漢地才知道,那樣的衣服是漢地古人的衣服。
這到底是哪裡?
人流如梭,空明茫然的看着人們的來來往往,有一個人從背後走到了空明的身旁,同他並肩而立。
空明被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卻看不清他的模樣,只能看清他的服飾裝扮。
他穿着一身光華流轉的白衣,倒也不是真的有光,只是襯着他修長挺拔的身形着實耀眼得很,頭上束的白玉發冠,胸前戴了一塊玉鎖連墜着珠玉纓絡,玉鎖上不厭其煩的雕刻了很多流雲祥瑞。
那個人一來到空明的身旁,就令空明心中升起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盯着他模糊的臉,空明欲言又止。
可真要讓他說些東西,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個人似乎也在盯着他看,好像在上下的打量他,像是要對照着什麼東西找到一點相似出來。
空明想要探看清他一片模糊的臉,沒有注意到四周的景色已經開始扭曲改變,等到空明回過神來,已經在一個森冷大殿裡了,大殿四方廣拓,孤寂空曠,十二根石柱環繞大殿如同天柱一般支撐起穹頂,空明平靜的看着這個大殿,方纔那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更加濃烈了。
擡頭看着穹頂,這個地方原本不是這樣的,
空明感受到了一種蒼涼,也平靜想着,變成這樣是很正常的。
原本是什麼樣的?現在又怎麼樣了?
白衣男子沉默的看着空明,打量着他變得陌生的眉眼,他原本也不是這樣的。
空明盯着穹頂,他漸漸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周圍的景色在顛倒,他心裡缺了一個大口子,心臟緊縮,巨大的空洞感將要潰堤,他嘴型微微聚起,依然想要說出那句話。
魔途不滅!
但是此刻他卻連第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白衣男子在背後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空明猛的回頭,看見的卻是自己房間的牆頂,師兄們都還睡得死死的。
原來剛剛是夢......
空明捂住心口。
夢裡的那種感覺真的太奇怪了,空明甚至不知道那夢裡見到的那些東西到底是些什麼,就是莫名的覺得心中十分的不好過。
也說不上是難過,空明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不知道從何形容起。
大概是...蒼涼?強烈到能吞噬掉他整個人的蒼涼。
很平靜的看待,心中卻很蒼涼?空明覺得這個夢真是奇怪,夢裡的自己也真奇怪,還有夢裡白衣的那個人,更是奇怪。
總之就是一場奇怪的夢。
空明軲轆的從牀上爬了起來州到小木櫃,打開小木櫃翻出今天揀到的那顆白色珠子,看着珠子中的光華,空明覺得這個珠子說不定和夢裡那個人有關係,或者是這個珠子和這場夢有關係。
想了半天,也想不清楚是爲了個什麼,沒有答案,空明只好繼續爬上牀睡覺。
天光剛亮,近處的天色還有些灰濛濛的,空明拿着掃帚開始了早晨的功課。
掃地。
掃完地東邊玩一玩,西邊看一看,然後等着吃飯,這一天吳渡音都好好的呆在客房裡沒有出來找他的麻煩,空明覺得這樣很好,卻並不知道吳渡音在另一個世界裡正在努力說服他,而吳渡音也並不知道,空明的夢不僅僅只是她催動的幻夢。
到了夜裡,依然還是昨天那樣的夢,只是夢境裡面空明的感知能力不像上一次那麼清晰,感覺整個世界像隔了一層薄膜,蒼涼的感覺也不像昨天那樣的強烈,只是像個局外人一樣隅隅獨行。
好幾次空明都看見了那個白衣男子的身影,但他總是站得遠遠的靜默的看着空明,沒有再走到空明的身邊來,不過他那一襲白衣的身姿鶴立雞羣,只要他一出現,空明就能看到他。
第二個感覺強烈的夢出現時離第一個夢已經有幾天的時間,夢境一開始和第一個是一模一樣的,在夢境裡的時候空明也並沒有意識到這其實是夢境,全然忘了真實世界裡的自己,也忘記了這個夢自己已經夢見過很多次了。
街上很熱鬧,但是天氣有些冷,空氣也很溼潤,霧氣中的小顆粒水汽沾在空明的臉上,街上沽酒賣花的吆喝着,走街串巷賣小吃的叫賣着。
那些人走着走着,衣服驟然變成了來藏地遊玩的漢人穿的短衣短褲,每個人路過空明的身旁都笑盡極妍,眼神更是一汪水般的溫柔,他們各自拿着些有趣的物件或者好吃的東西在手裡,喧囂繁盛,高樓乍起,車流如水,浮光流火。
每個人的神色都好像在說,這裡很好,這裡很有趣。
的確,這一切很好,很有趣,空明不能否認,僅僅是這幾場夢中,他所見所聞都是他以往從來沒有見聞過的,
而空明看着高樓乍起,幾乎要被這樣的繁華迷了眼,心裡卻隱隱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麼,心裡空缺了的那一塊又開始難受了起來,這些繁華,這些來往的人,這片漢地......
很重要
非常的重要
不!
是它們與一些很重要的東西有關係,他心中缺失掉的那一塊,只有到了漢地才能補全。意識到這一點空明豁然開朗,彷彿宿命在牽引着他,有一個聲音在召喚着空明———歸來。
空明點了點頭,像初次聽聞上師垂訓時的認真,喃喃道:“等着我。”
一瞬間,一股巨大的牽引力似乎要將空明的心臟從胸腔裡掏了出來,疼得空明呲牙咧嘴的捂住了心口,左眼也隱隱作痛了起來,空明覺得自己怕是要死了。
一隻溫暖的手落在了空明的肩上,方纔的一切疼痛神奇的消弭於無形。
一切繁華歸於寂靜中,世界鴉雀無聲,空明轉身,看見的還是那身白衣,那片看不清面孔的模糊,白衣男子依然還在打量着他,大概是怎麼看都看不夠吧。
白衣男子輕輕的推了空明一下,空明一個踉蹌,再一看,已經是夢中驚醒了,依然是自己的房間,哪有什麼白衣人。
空明吐出一口氣,癱軟的躺在牀上,那麼真切,結果還是一場夢,張了張嘴,卻無意識的呢喃:“漢地。”
漢地對於他來說,就是一塊地,是一個稱呼,是兩個字,可現在,漢地卻彷彿變成了他的宿命,是他來之源,也是他將歸之地。
夢中殘留的感覺還未完全消弭,那個感覺還在他的心裡迴盪,令他這一刻是這樣的牽掛漢地,那塊地方,有着很重要的東西。
他不能拋棄那個東西。
可那到底是個什麼呢?
在夢裡的那一刻,空明覺得自己好像是顆在地下沉睡了千萬年的枯木一樣,當那個聲音呼喚着他‘歸來’時,死去的身軀上新芽又萌發,黑暗中枯舊的身軀等這一刻已經等太久了,那種寂靜無聲的歡愉,像黑暗中掩藏的寡慾淡笑。
他在蒼涼寂靜的等待中醒了,那個他,空明覺得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空明摸着自己的嘴角,試探着揚起一個淡笑。
唉...實在是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