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是在二十八號天剛亮時開始進攻的。”刀疤營長講道。
他仍穿着二十九軍的灰布軍裝,戴得端端正正的軍帽下可以看出裹在頭上的繃帶上已經凝結了的血跡,只是臉色過於蒼白,那道刀疤顯得越發刺眼。
“鬼子在火力上很厲害,天上有飛機轟炸。地上有大口徑的山炮,裝甲車。鬼子兵也很兇,弟兄們的傷亡很大,雖然都在和鬼子拼命,但有的整個團都還是被打殘了。”刀疤營長儘量把戰鬥說得簡明扼要一些,儘管那戰鬥相當慘烈。因爲他知道霍家人,希望聽到的是霍遠的事情。
傷疤營長坐在客廳的主座上,本來他不想坐,但在宋子君的堅持下,只能坐下了。
身後站着他新的勤務兵,學生兵吳鴻羽。
吳鴻羽是因爲和他一起衝鋒時的士兵裡,唯一倖存的一個才成爲他的勤務兵的。
宋子君坐在對面,眼簾低垂,手裡依舊捻着佛珠,霍小山慕容沛李嫂在一旁安靜地聽着。
“下午兩點多的時候,咱們的整個防守陣地崩潰了,接到命令向後撤退。我和旅長一開始是坐車回去的,後來因爲路太窄,被人堵住了,我和旅長就下車往前走想把隊伍再組織起來。敵機轟炸太厲害,也沒有弄成。等後來我們走到大紅門的時候,遇到了鬼子的伏擊。”
刀疤營長講到這裡時,霍小山的腰板挺得更直了,身體不自主地向前傾傾,而宋子君手中的佛珠也捻得慢了些。
“鬼子有機槍,有擲彈筒,火力很猛。而咱們一方被堵在一片開闊地上,還有很多本來是去****的老百姓。
旅長舉槍組織我們反擊,就引起了鬼子的注意。我們讓旅長先撤到後面去,但旅長不肯,他要領着我們打開通道,把弟兄們和老百姓帶出去。
結果,結果,鬼子的機槍發瘋似的往旅長這面掃射,旅長就中彈了……”刀疤營長神態一片黯然,顯然是因爲沒有保護好霍遠而深深自責。
“我看這樣不行,就帶領弟兄們衝鋒,哦,那時我們有幾挺機關槍也響了起來,壓制了一下敵人火力。等我們衝鋒打掉鬼子擋住的幾挺機槍時,跟我一起向前衝的兄弟只有他自己了。”他回頭看了一眼一直老老實實站在他身後的吳鴻羽。
“回來時,旅長已經,已經快不行了。”刀疤營長的頭垂得更低了。
霍遠受傷的情況他說的也很簡略,但是具體情況他怎麼可能跟旅長夫人和少爺細說呢?他還清楚的記得,再見到霍遠時,霍遠已經成了一個血人,地上也是一片血漬,中了很多發子彈,已經搞不清彈孔在哪裡了,原本生龍活虎的一個人已經氣若游絲了。
屋子裡一片寂靜,只有牆上的掛鐘發出嗒嗒的聲響。
“我爹留下什麼話了嗎?”過了許久,霍小山纔開口問道。
“旅長最後對我說‘你這樣打鬼子是不行的,告訴小山:光憑大刀片是贏不了鬼子的’”然後旅長就……”
屋子裡又沉寂了下來。
刀疤營長霍地站起身來,頭垂得卻更低了。
“屬下無能,沒能搶回旅長……”刀疤營長嚅嚅地說道,如果此時他眼前的地面有縫,他一定會鑽進去!
宋子君站起身,眼簾低垂,只是胸口起伏的劇烈了起來,她在衆人的目光注視下,走到了屋中西牆上供着的佛像前,跪到了蒲團上,開始默唸佛號,只是手中的念珠捻得比平素快了許多。
“不過,我帶回了旅長的幾件隨身遺物。”
刀疤營長接過吳鴻羽遞過來的一個小布包,打開後平攤在桌上,裡面有三樣物事,一隻勃朗寧手槍,一塊中間嵌着子彈頭的銀元,一張被血染紅了的照片。
“手槍是旅長的佩槍,他臨終時就是用這把手槍打鬼子的,這塊銀元和照片是放在旅長貼胸的口袋裡的。”霍小山慢慢伸手拿起那塊銀元,眼睛裡一片溼潤,因爲他知道這塊銀元就是自己剛到天津時給老爹霍遠的那塊,老爹還開玩笑說養了兒子這麼多年,終於看到回頭錢了。
爹一直把這塊銀元放到胸口的兜裡,可見他總是在惦記着自己。霍小山睹物思人,焉能不傷心?
不對啊,霍小山猛然醒悟,這銀元擋住了鬼子射向爹胸口的子彈,證明爹當時沒有受致命傷啊,難道這說明爹是中槍太多,流血過多才……的嗎?小鬼子,我不殺光你們,此恨難消!
霍小山難掩心中憤恨,伸手便要往那桌子上一拍,如果這一掌落實了,估計這張紅松木的桌子也要趴架了。
可霍小山的巴掌落到一半的時候,手卻停下了,因爲他手的下方,自己孃的手正微顫着拿起桌上的那張照片,不知何時,慕容沛已經走回到桌子前。
這是一張黑白照片,但在這個時代能照上一張相可不是普通百姓能享受得到的。
照片上上還有血跡的斑點,但那血跡卻難掩照片那個少女的美麗,細眉彎彎,杏眼微笑,那份青春端莊與文靜讓所有人的心一下子都靜了下來。
霍小山憤怒的情緒被孃親子君的一個動作打斷了,他知道,這是娘年輕的時候啊,娘(阿姨)年輕時真漂亮!縱因霍遠之逝悲傷憤怒之餘,霍小山和慕容沛內心也在同時感嘆着。
宋子君此時的手微顫着,另一隻手輕輕撫摸了一下照片。
目光從那照片上緩緩挪向了掛在牆上霍遠的遺像上,兩滴大大的淚珠從淚窩中涌出,順着臉龐滾落了下來。
一時間,屋內所有的人覺得眼前並不是一箇中年女人,分明是照片裡那個清純可愛的少女在哭泣。
宋子君不再顧忌什麼,只是如同一個受了欺負的小女孩兒,任由淚珠大把把地滑落,哭泣卻無聲,只是兩個肩膀抖動的厲害。
慕容沛站起身來掏出手帕靠近身去,卻被李嫂止住了。因爲這裡最瞭解宋子君的也只有李嫂了,只有她知道小姐痛痛快快地哭過了,也就沒事了。當年老爺(宋子君的父親)去世時,小姐也是這麼哭的。
良久,宋子君才止住了哭泣,依然不吭聲,卻把桌上霍遠的遺物一鼓腦都收了起來,放到了霍遠的遺像前。自己則又跪在蒲團上,手捻佛珠開始唸佛。
李姐衝所有的人一使眼色,在前面帶路,把衆人領出了屋,引到與客廳相鄰的側室裡。
霍小山已經從剛纔的幾近失控的憤怒中冷靜下來。他想起了刀疤轉述的老爹的遺言,光憑白刃戰是打不贏鬼子的。於是他開始仔細詢問刀疤營長在南苑戰鬥中雙方軍隊的表現。
提起打仗,刀疤營長也恢復了常態,說道:“依我看南苑之戰不同於喜峰口抗戰主要原因就是地形變了,在喜峰口,那裡是丘陵山區,有長城,有關隘。雖然我軍在炮火上也處於劣勢,但是當敵人炮擊時,我方可以躲於峰巒幽蔽處。”
他拿起桌子上的兩個茶杯,在桌上擺好,權當作山峰,
“等到敵人攻到近前時,我軍士兵就手提大刀蜂擁而出,與敵進行白刃戰。
僅憑白刃戰,咱二十九軍還是要略強於鬼子的,哪怕只是憑藉人數上的優勢,在白刃戰中與敵人一命換一命,哪怕兩命換一命,最後戰敗的肯定是鬼子。
因爲鬼子沒有咱中國人多,但在南苑之戰中,我方無險可守,敵人火力的優勢得到充份發揮。”
他把兩個杯子拿到一邊,接着說道:“加上備戰倉猝,不論是新參軍的學生兵,還是參加過喜峰口抗戰的老兵,在日軍猛烈炮火的無差別打擊下,沒等和敵人白刃戰就已經損失慘重了。
更何況日軍士兵的槍法,彈藥儲備,戰術意識都要強於我,等鬼子攻到我們近前,雙方開始白刃戰的時候,我們可以拼掉鬼子的一次進攻,兩次進攻,但第三次第四次進攻呢。
我們的部隊那時已經被打殘了,已經不能和鬼子做戰了,我們只能撤退。而鬼子的行軍機動能力也很強,有摩托車有汽車運兵,有時他們走曲線道路比我們走直線還快,於是我們就又會遭到鬼子的伏擊……”
講到這裡,本是口若懸河的刀疤營長不說了,顯然是提到了伏擊戰,這就又戳到了在場所有人的痛處上。
過了一會兒,一直只是當聽衆的慕容沛小聲問道:“我們沒有大炮嗎?”
刀疤營長苦笑一聲:“我們哪有大炮,我們有的頂多也就是迫擊炮。
口徑太小,對敵人的山炮重炮根本就構不成威脅。
可就算是迫擊炮,也是不夠用的,在喜峰口抗戰時,有一回眼見鬼子衝到了炮程裡,於是我方開始打炮。
我當時就在旁邊數着,一發炮彈落到敵羣裡沒響,兩發沒響,三發還沒響。”
“那,第四發,第五發總響了吧。”霍小山也插口問道。
“第四發第五?”刀疤營長擡頭掃了一眼霍小山和慕容沛。“是第十四發呀,是第十四發炮彈才炸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