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千里之外的宋子君在念佛,唸佛已經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除了週末會和兒子小山還有慕容沛在一起,她其餘的時間都在念佛。
七月二十八日下午四時許,她依如從前那樣,盤坐在蒲團上,手捻佛珠歷歷分明。
就在這時她感覺了心悸了一下,手指一顫,卻是串佛珠的繩子斷了,幾粒菩提子製成的佛珠從繩子的斷口處滾落下來。
她怔怔地看着手中斷了的線的佛珠,看着幾粒佛珠落在在青磚鋪成的地面上,發出幾聲脆響,骨碌了很遠,最後慢慢停下來。
一行清淚無聲地從眼角中流了出來。
而這時,正是霍遠中槍犧牲的時刻。
“遠哥,你終是離我遠去了嗎?”宋子君喃喃自語。
正值芳華的自己與霍遠相識在那場一生中唯一參加的舞會上。
當時自己正靜靜地坐在舞會的角落裡,看那些靚男倩女翩翩起舞。
而或許正是由於自己太安靜了,才與同樣不好交際的霍遠相互吸引,從而結識相愛。
在後來自己更是與霍遠遠避塵世,在大山的無名小村裡雙宿雙飛,過了十多年平和寧靜恩愛纏綿的生活。
在那寧靜的小山村裡,每日看着飛禽在自家的院落裡琢食,看着走獸在雪地裡留下畫一般的蹄印,晚上依靠在丈夫寬厚的胸前,看着兒子小山在睡夢中露出恬靜的笑容她她想,自己此生是真的無憾了……
可惜,終是如佛所說,這世界終是無常。
人生八苦偏偏就有愛別離苦,與相愛的人偏偏卻要分離,如今更是陰陽兩隔,在常人看來人生充滿未知,而在宋子君看來一切都是因緣前定。
此時的宋子君學佛已久,已經不再是世間的常人女子。
在短短的時間裡她就從回憶裡擺脫出來,心境復歸清明,否則她又怎能從串佛珠的線斷了就得知自己的丈夫已經殉國呢?“我得爲遠哥做一些事情。”她思索着
……
兩天後,南京中央軍官學校。
由於馬上又要到星期六了,中央軍官學校的學員們在訓練休息時一張張年輕的臉上顯得很是愉悅,畢竟一個星期緊張的拉練下來後,確實是人困馬乏需要好好休整的。
雖然平津一帶二十九軍已與日軍開戰,但畢竟戰爭的殘酷,還沒有到達這個六朝金粉之地。
而此時,在周列寶的辦公室裡,霍小山卻有一種被人突然迎面擊了一棍的感覺,不因爲別的,只是因爲他對面的周長官——周列寶的一句話“根據準確消息,北平已經淪陷,二十九軍數千將士陣亡,你父親霍遠殉國了。”
怎麼會這樣,老爹怎麼會殉國?那個生龍活虎的那個豪氣干雲的那個在自己小時被他用胡茬扎過的老爹怎麼就會沒了?霍小山的生命中頭一回經歷這麼大的事情,一時間感覺自己的大腦短路兒了,懵了,反應不過來了!
自己的爹就在塵世間這樣消失了嗎?霍小山自打離開那個小山村後,死人也見了不少了,自己也殺過不少日本人,本人也經歷了生生死死,可是當他感同深受時,依然無法接受自己的親人離自己而去的事實。
他長吸了一口氣,再輕輕吐出,略略閉了一眼,老爹霍遠那張楞角分明的臉如此熟悉的又浮現在自己的腦海裡。
日本人!日本鬼子!!我和你們沒完!!!
霍小山憤怒了,攥緊的拳頭被捏得嘎崩崩響。
周列寶沉默地看着霍小山,在中央軍的中層軍官裡,周列寶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抗日派,同樣作爲軍人,他還是很敬重霍遠的。
他在得知了霍遠陣亡的消息後,震驚之餘,他還是決定先告訴霍小山。
房間裡悄然無聲。
許久,當週列寶看霍小山的表情終於從震驚、悲傷、憤怒最後復歸於平靜時,才緩緩說道:“我們都是軍人,你父親是,我也是,你也是。或許我們都要有面對死亡的那一天,作爲軍人,也只能從容面對了。”
“我明白,周叔叔。可是……”霍小山略頓了一下,然後斬釘截鐵地說道:“可是我想知道我父親殉國的具體情況。”
“這個目前還不清楚,我也是纔得到從前線傳回來的消息。”周列寶答。
“再過幾天吧,應當會有新消息傳回來的。受上峰指令,有新消息說教導總隊也要參戰,我也應當去,你在家照顧好你娘,也順便照顧好小姐。”周列寶又補了一句,他所說的小姐自然是指慕容沛。
“哦。”霍小山又沉默了。
“去吧,這些天不要訓練了,回家陪陪你母親。”周列寶說道。
“是!”
……
霍小山懷着複雜的心情,站在自家的門口,過了一會兒,才鼓起勇氣舉手敲門,因爲他不知道如何面對孃親子君,如何把這個消息告訴娘。
開門的是李嫂。
“我娘呢?”霍小山問道。
“你娘正在等你呢。”李嫂答道,李嫂的眼睛是紅的,顯然是哭過了,不過霍小山,心中有事,也未深想,就急匆匆地走進客廳,進得屋來,霍小山一下子楞了。
只見屋的正牆上掛了一幅老爹霍遠身着戎裝的照片,鏡框上方放着一朵大白花,各分出兩條白綾,搭在鏡框上。
客堂中那照片前,有搭着海青的兩個人正端坐在蒲團上垂首唸佛,一個男人四十多歲是那位出身黃埔的石海青,另一位是個中年女子,霍小山雖未和其說過話卻也認得,是孃親子君的一個佛友。
而自己的娘則是一個人全身縞素,身系白綾,正跪在照片前合掌唸佛。
孃親竟然知道老爹陣亡了!她又是怎麼知道老爹陣亡的?霍小山感覺到自己頭腦因爲震驚而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小山,跪下來,和娘一起爲你爹唸佛。”宋子君自是熟悉兒子的腳步聲,竟是頭也不回就吩咐道。
“哦。”霍小山呆了一下,便跪在宋子君身邊的一個蒲團上,也同樣的合掌念起佛來。
心中兀自想道,娘是怎麼知道老爹殉國的呢?時下中國的通訊聯絡並不快捷,周列寶畢竟在軍隊有一定的級別,能最早知道這個消息不奇怪,可娘每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又是如何知道這個消息的呢?
佛號既起,霍小山很快便習慣性地從這個疑問的執念中擺脫出來,娘既然知道了,此時娘讓爲爹唸佛,自是不方便再問,於是他收攝心念也便凝視着老爹霍遠的遺像,虔誠地念起佛來。
這次唸佛唸的時間特別長,吃飯時都是李嫂弄些蔬菜果水的素食,衆人倒班睡覺,霍遠的遺像前竟是一直唸佛聲不綴,一直持續了七天七夜。
慕容沛在星期六也加入了唸佛的行列,他是星期六等霍小山沒等到,自己找上門來的,現在無論是李嫂還是宋子君都早已把她當成了家裡人。
這七天中,隨着霍遠陣亡消息的傳開,也曾有宋子君或是霍遠的舊識前來悼念,卻都被站在門外的李嫂擋了駕,說是我家小姐正在爲老爺做佛事,概不待客。
來訪衆人雖然心中詫異這位霍夫人得到的消息竟然也如此之早,但也素知霍遠的這位夫人雖然爲人和藹謙和,但素來信佛,特立獨行,也只能不再打擾。
倒是七天佛事結束後,宋子君雖然對一切與悼念霍遠有關的活動皆不參加卻收下了國民政府給她和小山的撫卹金。
霍遠本是抗日名將,這回陣亡,國民政府的撫卹金也自是優厚。
霍小山知道自己的娘從來都把錢看作身外之物,想來收了這筆款項自有其深意,故而心中雖然疑惑卻也沒有問。
七七事變,北平淪陷,眼見得日本人又有進攻上海的意圖,國民政府接二連三的召開會議商討對策。各家報紙對時局的報道也都是長篇累牘,南京城裡也變得空氣緊張起來。激進的學生走上了街頭
霍小山這些天沒有再去中央軍官學校,而是應宋子君的要求,每天爲霍遠唸佛祈福,慕容沛也請了假,每天都陪着這娘倆。
唸佛閒暇之餘,慕容沛便問霍小山你娘是如何得知你爹殉國的。
霍小山也解釋不出所以然來,只是說從理論上來講修佛之人修到極致都會有神通的,但修佛貴在問心看行,神通在自性內本自具足,並不是修佛者所刻意追求的。
當然這個問題霍小山也問過宋子君,宋子君卻不說,只是督促他好好唸佛老實唸佛。
就這樣,霍家小樓裡,每天香火不斷,佛號聲聲。但有一天家中來了兩名客人,宋子君卻一反常態,把他們迎進了客廳。這兩個人正是眼見得霍遠犧牲的下屬,一個是刀疤營長,一個是吳鴻羽,他現在的身份是營長的勤務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