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奧爾索發現科隆芭因爲他在外面耽擱久了而有些不安。但一看見他,她又恢復了往日的鎮靜和憂鬱的表情。吃晚飯的時候,他們只談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奧爾索看見妹妹很平靜,膽子也大了起來,和她談起與兩個土匪相遇的事。在說到小希利娜的叔叔和他的體面朋友卡斯特里科尼給她進行道德和宗教教育時,還試着開了一些玩笑。

“布蘭多拉奇奧很正派。”科隆芭說,“可是卡斯特里科尼,我聽說他是個不講道德原則的人。”

“我覺得他和布蘭多拉奇奧沒什麼區別,布蘭多拉奇奧和他也差不多。他們兩個都是公開反對當局的,犯了第一個罪以後,迫使他們繼續犯下去。但是他們不見得比不住在綠林中的人更壞。”

他妹妹的臉上露出一點喜悅的光芒。

“是的,”奧爾索繼續說道,“這些壞蛋有他們自己的榮譽。把他們投入現在這種生活的不是卑劣的貪心,而是殘酷的偏見。”

兩人又沉默了片刻。

“哥哥,”科隆芭給他倒了一些咖啡,說道,“您可能知道,昨天晚上,查爾斯—巴普梯斯特?彼得裡死了。是的,是得沼澤熱病死的。”

“誰是彼得裡?”

“是我們鎮上的,是瑪德萊娜的丈夫。父親臨終前活頁夾就是交給她的。她來求我去守靈,並唱點什麼,您最好也去。他們是我們的鄰居,在我們這樣的小地方,這種禮節是免不了的。”

“見鬼!什麼守靈,科隆芭,我不喜歡看見我的妹妹在這種場合拋頭露面。”

“奧爾索,”科隆芭回答,“對待死亡,每個人的態度各不相同。輓歌是我們祖先留下來的,我們應當尊重這個古老的風俗。瑪德蘭娜不會唱,而鎮上最好的輓歌手,菲奧蒂斯比娜老太太又病了,輓歌卻一定得唱。”

“難道你以爲不在查爾斯—巴普梯斯特的棺材前唱些蹩腳的詩歌,他就找不到去另一個世界的路了嗎?你願去你就去守靈吧,科隆芭,如果你認爲我非去不可,那我也可以跟你一起去,但別做什麼輓歌。你這個年紀已經不合適幹這種事,我求你了,妹妹。”

“哥哥,我已經答應人家了。這是這兒的習俗,您是知道的,我再對您說一遍,現在只有我會唱輓歌了。”

“荒唐的習俗!”

“我唱這個心裡也不好受,這使我想起了我們的所有痛苦。明天,我還會感到難過,但我必須去唱。答應我吧,哥哥,您忘了,在阿雅克肖,您不是還叫我唱一首給那位英國小姐逗樂嗎?也許她對我們這古老的習俗還看不起哩,爲什麼今天我就不能爲這些可憐的人唱一首呢?他們還會感激我,而這又能減輕一些他們的痛苦。”

“好吧,你願意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我敢打賭你已經想好了你的輓歌,不想放棄了。”

“不,我是不能預先想好的,哥哥。我得站在死者面前,想到活着的人,等眼淚涌上眼睛的時候,才能把即興的感受唱出來。”

這一切講得都是那麼樸實,這位女詩人沒有一點自我誇耀的表白。奧爾索被感動了,只得和他妹妹一起來到彼得裡家裡。在一間最大的房間裡,死者的遺體被陳放在一張桌上,臉露在外面。門和窗都開着,桌子四周點了許多大蜡燭。在死者的頭邊站着那位寡婦,在她後面還有好多女人,佔了房間的半邊。另一邊站着一羣男的,光着頭,眼睛緊盯屍體,保持着寂靜。每一個來弔喪的客人,都要走近桌子,擁抱死者(到1840年,勃谷涅諾還有這種風俗。——原注),並向死者的妻子和兒子們致意,然後一聲不吭地站到人羣裡。但不時地有個客人打破這種肅穆的氣氛,在死者面前說幾句話。“你爲什麼就這樣離開了你的賢妻?”一個女人說道,“難道她把你照顧得還不夠好嗎?你還缺什麼呢?爲什麼不再等一個月呢?說不定你的兒媳還會給你添個孫子哩。”

彼得裡的兒子,一個高高大大的年輕人,握住他父親冰冷的手,大聲說道:“啊!爲什麼你不死於非命呢?否則我們就可以爲你報仇了!”

奧爾索跨進門時聽到了這些話。一看見他,大家便閃了開來,同時人羣中發出一陣低低的議論聲,說明大家正等着輓歌女,她的出現使他們非常興奮。科隆芭擁抱了死者的妻子,拉住她的手,站着低頭想了一會兒。然後,她把美紗羅撩到背後,眼睛緊緊盯着死者,俯下身子擁抱了他,開始唱起來,臉色白得幾乎和屍首一樣了:

“查爾斯—巴普梯斯特!但願基督接受你的靈魂!——活着就是受苦,現在你將去一個地方——那兒沒有寒冷也沒有陽光——你再也不需要你的柴刀——也不用帶上你沉重的鐵鎬——你不再需要辛勤地耕耘——從今以後所有的日子都是星期日——查爾斯—巴普梯斯特,但願基督收下你的靈魂!—你的兒子將主管你的家園——我曾看見一棵橡樹倒下——被寒風吹乾了枝葉——我以爲它已經枯槁——但當我再一次經過的時候,它的後代——又冒出了新枝——新枝又變成一棵橡樹——枝繁葉茂——在那結實的樹幹下,瑪德萊娜你歇歇吧——但別忘了以前的那棵橡樹。”

唱到這裡,瑪德萊娜放聲大哭,有二三個男的,有時候開槍打起人來就像打鷓鴣那樣不動感情,這時也開始在自己黑黝黝的臉上大把大把地抹眼淚。

科隆芭就這樣繼續唱了一會兒。時而向着死者,時而又對着他的家人,有時候又照着輓歌常用的手法,以死者的口氣來安慰和勸告親友。她唱着唱着,表情越來越顯莊重。臉上染上一層透明的玫瑰色,使她的牙齒更白,大大的明眸更充滿光芒,宛如一尊古希臘女預言家的塑像。除了偶爾有幾聲哀嘆,幾聲壓抑的嗚咽,周圍的那些人就再也沒有聲音了。儘管奧爾索很難接受這種粗野的詩歌,但他很快就被衆人的情緒感染了,他躲在大廳的陰暗角落裡,像彼得裡的兒子們一樣哭了。

突然,弔喪的人羣騷動起來。大家散開去,外面進來好幾個陌生人,單憑大家向他們表示的敬意,和閃在一邊給他們讓路的姿態,不難猜出這些人都是頭面人物,他們的來訪使房屋的主人陡增光彩。但是出於對輓歌的尊敬,沒有人跟他們說話。第一個走進來的人約莫四十來歲,穿着黑衣服,彆着紅色玫瑰花形的勳章(法國某些勳位中某級的標誌,別在翻領鈕孔上。),神情非常莊重和自信,一看便知他就是省長。後面跟着是一位駝背老頭,臉色蠟黃,儘管戴着綠色的眼鏡卻掩藏不住他膽怯和不安的眼神。他穿的衣服顯得過於肥大,雖然還是全新的,但顯然是前幾年做的。

他一直站在省長的身邊,彷彿不願見人。最後進來的是兩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臉曬得黝黑,濃密的大鬍子把兩頰都遮住了。他們眼睛中透出高傲和狂妄的神情就像是一些肆無忌憚的看熱鬧的人。奧爾索離開家鄉日子太久,已不認識鎮上的人。但是看到那個戴綠眼鏡的老頭,過去的記憶又映現在腦海之中。另外,他跟在省長後面進來,憑這一點就足以讓人認出來了:他就是巴里奇尼律師,皮埃特拉納拉鎮鎮長。他和兩個兒子是陪省長一起來聽輓歌的。很難描繪奧爾索當時心裡是什麼滋味。但是父親的仇人一出現,他的內心就感到非常厭惡,而他長時期以來不以爲然的那些猜疑此時也變得比較易於接受了。

至於科隆芭,看到不共戴天的敵人,她那富於表情的臉容立刻變得陰森可怖。她臉色發白,聲音也啞了,剛開始的輓歌唱了一半又停住了……但她馬上又接着唱下去,聲音變得格外激奮高昂:

“當雄鷹面對空蕩的巢穴哀號——椋鳥卻在它的四周飛舞——辱罵它所遭受的痛苦——

(唱到這兒,人羣中傳來幾聲竊笑,那是剛到的兩個年輕人發出的,大概他們認爲這種比喻太大膽了吧。)

“但雄鷹一定會清醒——會展開翅膀——用敵人的鮮血清洗自己的嘴巴!——而你,查爾斯—巴普梯斯特,你的親友正在向你訣別——他們的眼淚已經流盡——只有可憐的孤女將不會哭泣——爲什麼她要爲你哭呢?——孤女哭的是她的父親,——死於那些卑鄙的兇手手中——被人從後面暗算;——父親鮮紅的血——流在綠色的樹葉上,——但她保留了他的血,——保留了那高貴純潔的血;——把它灑在皮埃特拉納拉,——讓它變成致命的毒液——皮埃特拉納拉的血將始終那麼新鮮,直到罪人的血洗掉那純潔的血跡。”

唱完這些,科隆芭倒在椅子上,放下面紗,痛哭起來。周圍的婦女也流着眼淚圍到她身邊,有幾個男人朝鎮長父子三人投去不滿的目光;還有幾個年長的低聲指責他們不該在這個時候到這兒來。死者的兒子在人羣中擠過去,準備請鎮長他們馬上離開。但是鎮長不等他開口已主動走到門口,他的兩個兒子也已先到了街上。省長對年輕的彼得裡說了幾句安慰的話,立刻跟着他們走了。奧爾索上去扶起妹妹把她帶出大廳。年輕的彼得裡對幾個朋友說:“陪他們回去,別讓他們出事!”有兩三個年輕人馬上把匕首藏在他們上衣的左手的袖子裡,把奧爾索兄妹一直護送回到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