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

“先生,您是知道的,給我叔叔。”

“您叔叔不是當土匪的嗎?”

“爲您效勞,奧斯?安東先生。”

“如果警察看見你,問你去哪兒,怎麼辦……”

“我會告訴他們,”孩子毫不猶豫地回答,“我給砍伐綠林的呂卡人送飯去。”

“可要是你遇到一個餓着肚子的獵人想吃你的東西,把這些食物都搶走了,怎麼辦?……”

“他敢?我會說這是給我叔叔的。”

“是啊,他決不允許別人搶走他的口糧……你叔叔,他很喜歡你嗎?”

“噢,是的,奧斯?安東,自從我爸爸死後,他對我們家,對我媽媽,我,還有我小妹妹都非常關心。媽媽沒生病的時候,他還託有錢人家給她一些活兒乾乾,鎮長每年都給我一件裙子。我叔叔對神父們講了之後,本堂神父還給我講授教理,教我讀書。但您妹妹對我們最好。”

這時路上來了一條狗,小姑娘把兩個手指放進嘴裡發出一聲刺耳的口哨聲,那條狗立刻朝她奔來,和她親暱了一陣,然後又一下子衝進綠林。不一會兒,從林子裡面出現兩個衣衫破舊全副武裝的男人,離奧爾索只有幾步路,看上去好像是如遊蛇般從滿地的野薔薇和香桃木叢中鑽出來的。

“啊!奧斯?安東!……歡迎您,”其中年紀較大的一個說,“啊,怎麼!您不認識我了?”

“不認識。”奧爾索盯着他看,回答道。

“真怪,留着大鬍子,戴着尖頂帽,就像換了一個人!得了,中尉,好好看看。您竟然忘了滑鐵盧戰場上的老朋友了?不記得布蘭多?薩維利了?在那個不幸的日子裡,他在您身邊撕過多少子彈的封鉛。”

“怎麼!是你?”奧爾索說,“你不是在1816年開小差跑了嗎?”

“確實是這樣,中尉。當兵這差事叫人厭煩,再說,我在家鄉還有筆帳要算。哈哈!希利,你真是個勇敢的小姑娘,快讓我們吃飯吧,我們餓壞了。您很難想象,中尉,在綠林中,人的胃口有多好。這是誰給我們的,科隆芭小姐還是鎮長?”

“都不是,叔叔,是磨場女主人給的,這些給你們,還有一條毯子是給媽媽的。”

“她要我爲她幹什麼?”

“她說她僱來墾荒的呂卡人,現在每天要價三十五個蘇,還要供應栗子,說是因爲下皮埃特拉納拉一帶在流行熱病。”

“這些懶蟲!我會想辦法對付他們。——別客氣,中尉,和我們一起吃點好嗎?那位老鄉執政的年代,我們一起吃過比這還糟的飯,可憐現在他倒了臺。”

“謝謝,你們吃吧——我也倒了黴,我退伍了。”

“是的,我聽說了。但我打賭,您並沒爲此而生氣吧,爲了算你的帳嘛。——來吧,神父,”土匪對他的同夥說,“吃飯了。奧爾索先生,讓我來給您介紹一下神父先生,可以說我也不清楚他是不是神父,但他有神父的學問。”

“一個研究神學的窮學生,先生。”第二個土匪說,“可是他們不讓我實現我的志願。要不然誰知道呢,說不定我會成爲教皇哩,布蘭多拉奇奧,是嗎?”

“那麼什麼原因才使教會失去了您這樣一位才智出衆的人呢?”奧爾索問。

“區區小事。正如我的朋友布蘭多拉奇奧所說的,爲了算一筆帳。當我在比薩大學裡啃書本的時候,我的一個妹妹卻在幹一些荒唐事。我不得不回家把她嫁掉,可是那個未婚夫太性急了些,在我到家前三天得熱病死了。於是我去找那個死鬼的哥哥替換他,換了您大概也會這麼做的。可有人告訴我他已經結了婚,您說怎麼辦呢?”

“這確實很尷尬,您怎麼辦呢?”

“遇到這種情況就得靠槍上的火石?”

“也就是說……”

“我把一顆子彈送進了他的腦袋。”土匪冷冷地說。

奧爾索做了一個厭惡的動作。但是也許是出於好奇,也許是想晚點兒回家,他仍呆在那兒和兩個土匪聊天,他們各人身上都至少有一件人命案子。

布蘭多拉奇奧在他夥伴說話的時候把麪包和肉放在前面,自己先吃了,然後又喂那條狗吃。他向奧爾索介紹這條狗名叫布魯斯科,有個很了不起的本領:不管輕步兵怎麼化裝,它都能認出來。最後,他又切了一塊麪包和一片生火腿給他侄女。

“土匪的生活真不錯!”那個神學生吃了幾口東西大聲說道,“雷比亞先生,總有一天您也會嚐到滋味的,您會發現隨心所欲,無拘無束的生活該有多舒服。”以上這些話,土匪都是用意大利語講的。隨後,他又用法語說道,“科西嘉對於年輕人來說不是有趣的地方,但對於一個土匪,卻大不一樣啦!女人們簡直對我們着了迷,您瞧我這樣的人,在三個地區有三個情婦,到哪兒都像到自己的家,有一個還是警察的老婆呢。”

“您懂的語言倒不少,先生。”奧爾索嚴肅地說。

“我說法語,是因爲您瞧:Maximadebeturpuerisreverentia(拉丁文:童心不可毀傷。)。我已經和布蘭多拉奇奧說定,要讓這個小姑娘做好事,走正道。”

“等她到了十五歲,”希利娜的叔叔說,“我就把她嫁個好人家,我已經看中一個人了。”

“你去替她求婚嗎?”奧爾索問。

“當然,難道您以爲我對本鄉的一個財主說:‘我,布蘭多?薩維利,我很高興您的兒子能娶米希利娜?薩維利。’他還會不一口應允嗎?”

“我纔不會這樣勸他哩。”另一個土匪說道,“我這位朋友下手很重,他知道該怎麼讓人聽話。”

布蘭多拉奇奧接着說道:“如果我是個無賴,一個惡棍,一個騙子,我只要打開褡褳,錢財就會嘩嘩地落進來。”

“難道你的褡褳裡有什麼東西能吸引錢財嗎?”奧爾索問。

“沒有,但我要是像有些人那樣寫一張字條給一個有錢人,說我需要一百法郎,他就會立刻給我送來。但是我是個正派人,中尉。”

“德拉?雷比亞先生,您知道嗎?”那個叫“神父”的土匪說,“在這個民風淳樸的地方,居然也有那麼些無賴想利用我們這護照(他指指長槍)贏來的尊重,假冒我們的簽名去弄期票。”

“我知道,”奧爾索急忙說道,“可是,是什麼樣的期票?”

“六個月以前,”土匪接着說,“我在奧萊查那邊溜達,一個鄉下佬向我走來,老遠便脫下帽子向我致意並對我說:‘啊!神父先生,’他們都這樣叫我,‘請原諒,給我一點時間,我只籌到五十五法郎,但是,說真的,我能弄到的就只這些了。’我好吃驚,對他說:‘你說什麼,鄉下佬?五十五法郎?’‘我是說六十五法郎,’他回答我,‘但您要我拿出一百法郎,我實在辦不到。’‘什麼,蠢貨!我什麼時候要過你一百法郎,我根本不認識你。’於是他遞給我一封信,確切地說是一張髒兮兮的破紙,上面寫着要他把一百法郎放在指定的地方,否則吉奧岡多?卡斯特里科尼(這是我的姓名)就要燒他的房子,殺他的母牛。而且他竟卑鄙無恥地僞造我的簽名!更讓我惱火的是:信是用土話寫的,而且盡是拼寫錯誤。

我,我在念大學時得過所有課程獎狀的人,怎麼會有拼寫錯誤!我先給這個鄉下佬一個耳光,把他打得轉了兩個圈子。‘啊,你竟把我看作強盜,看作像你這樣的混蛋!’我說着又給了他一腳。這樣才解了恨,隨後我對他說:‘你什麼時候把錢送到指定的地方去?’‘就是今天。’‘好吧!你就送去吧。’信上已寫明,那是在一棵松樹底下。他把錢拿去,埋在樹下,又來找我。我就躲在附近,我和那人等了足足六個小時,長得要命,但即使我等上三天,我也會等的。六小時之後,來了一個該死的巴斯蒂亞人,一個可恥的高利貸者,他彎下腰準備取錢,我瞄準他的腦袋開火,打得那麼準,他的腦袋正好掉落在剛剛挖出來的錢上。‘現在,蠢貨!’我對那個鄉下佬說,‘去拿回你的錢吧,別再把吉奧岡多?卡斯特里科尼看作無恥之徒。’可憐的傢伙哆哆嗦嗦地撿起那六十五法郎,連血跡都沒擦一下。他向我致謝,我又給了他一腳,讓他滾,他便跑了。”

“喂,神父。”布蘭多拉奇奧說,“我真羨慕你那一槍,你當時一定笑得合不攏嘴了吧?”

“我那一槍正打中巴斯蒂亞人的太陽穴。”土匪繼續說,“這使我想起了維吉爾的兩句詩:

猶如熔化的鉛彈突然鑽進他的腦袋,

使他直挺挺地躺下佔了六塊地方。”

“熔化的鉛彈?奧爾索先生,您相信嗎?鉛彈在迅速穿越空氣的過程中會熔化?您研究過彈道學,您得好好給我解釋這是謬誤呢還是事實?”

奧爾索倒是寧可討論這個物理學問題,而不去和這位神學士理論他的行爲是不是合乎道德。布蘭多拉奇奧對這個科學理論卻一點都不感興趣,他打岔說太陽快落山了。“既然您剛纔不願和我們一起吃飯,奧斯?安東,”他說,“我勸您別讓科隆芭小姐久等了。再說,太陽落了山,路上總不那麼安全。爲什麼您出門不帶槍呢?這兒附近壞人不少,要小心啊!今天,您沒什麼好擔心的,巴里奇尼父子在路上遇到省長,把他接回家去了;他要在皮埃特拉納拉住一晚,據說明天要去科特參加奠基儀式……盡是這些無聊的事!省長今天就歇在巴里奇尼家;但明天,他們就沒事幹了。那個凡桑泰羅是個十足的壞蛋,奧蘭多奇奧也不是個好東西……要想辦法分別對付他們,今天這個,明天那個;但您得提防着點兒,其餘的我就不必多說了。”

“謝謝你的忠告,”奧爾索說,“可是我們之間沒有什麼麻煩,除非他們來找我,我對他們沒什麼好說的。”

土匪帶着嘲諷的神情把舌頭伸向嘴的一邊,靠着腮幫子發出一聲呼響,但什麼也沒回答。奧爾索站起來準備走了。布蘭多拉奇奧又說:“對了,我還沒感謝您給我火藥哩,它來得正及時,現在我什麼也不缺了……不過還缺一雙鞋……但過幾天我會用岩羊皮做一雙的。”

奧爾索把兩枚五法郎的硬幣塞在土匪手裡:

“火藥是科隆芭給的,這錢給你買雙鞋穿。”

“這算什麼!我的中尉,”布蘭多拉奇奧叫了起來,並把兩枚硬幣還給他,“您是不是把我當成要飯的了?我只接受麪包和火藥,其他的一概不收。”

“老兵之間,總可以幫點忙吧。算了,再見吧!”

但臨走之前,他又偷偷地把錢塞進那個土匪的褡褳裡。

“再見!奧斯?安東!”那位神學家說,“說不定有一天我們還會在綠林中見面的,到那時,我們再繼續研究維吉爾。”

奧爾索離開了這兩位正直的朋友。一刻鐘之後,他忽然聽到背後有人拚命向他追來,原來是布蘭多拉奇奧。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叫道:“這太過份了!中尉!這太過份了!還您這十法郎,要是換了別人,我決不會允許他開這種玩笑的。向科隆芭小姐問好,您叫我跑得氣都喘不過來了,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