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月之間,東洋艦隊大量旗軍工匠入駐麻家港,使港口煥然一新。
兩個新設百戶所營寨把守港口棧橋兩側,向北沒多遠便是原本的麻家港營寨,如今已搭建好大量木屋或磚木房,不過道路依舊簡陋,堆放着許多原木看上去像工地一般雜亂。
倒不是陳沐不想修繕港口道路,他不光想修繕道路,還想在這修建三條用於搬運貨物的馬車軌道呢,只是這個季節的土地就連搭建木屋都很困難,更別說修路了。
所幸修路在當下還不是亟待解決的問題,只要旗軍與匠人的營房造好,其他的事都能分出輕重緩急,只要在明年二期旗軍帶着輜重補給到來前解決就夠了。
東洋軍府對道路已有規劃,他們會在開春後建設三座棧橋,分別連接三條馬車木軌道,到時候麻家港裝卸貨物都會更容易更有效率。
不過眼前,他們只需要開開心心迎接萬曆六年的到來就夠了。
陳沐並沒有出現在位於麻家港大營的談判桌上,趙士楨與楊廷相在接到陳沐命令的半個時辰內於全軍範圍挑選了二十餘名熟悉軍務、商務、西語、礦務的軍官,在麻家港衙門裡會見西軍派來的談判團。
沒想到還是熟人,楊廷相同趙士楨並肩帶人進入衙門偏廳時以目光搜尋,接着就見到了阿科斯塔修士,他拱手笑道:“僧侶,沒想到又見面了,在利馬我就說過,你們應該派一些人學漢語,否則交流會很困難。”
楊廷相在利馬見過阿科斯塔,不過其實沒有什麼深交,只是當時在總督身邊見過這個留着奇怪髮式的僧人罷了。
他沒有說西班牙語,這其實對楊廷相來說是一件很鬱悶的事,在講武堂的學習中他曾十分認真地學會了西葡兩國大部分日常用語,結果畢業之後卻發現——這兩門外語他一次都沒用過。
因爲他所追隨的將軍是陳沐,委派給他的又都是些出訪別國、要事談判的使命,在這些使命中他都必須說本國語言,即使他的異國語言非常熟練也不能說。
在他話音落下後,自有身後擔當通譯的旗軍用專業而流利的西語向阿科斯塔重複一遍,當阿科斯塔回答之後,再由通譯重複傳達。
談判用的長桌是陳沐的軍議桌,麻家港中一切從簡,衙門是東洋軍府抵達之後新近建造,專用於陳沐召集麾下軍官議事,這也是麻家港唯一一個有能容納二十餘人相對而座的長桌。
阿科斯塔記得楊廷相,在明船離開利馬港口當日就有西班牙軍官打算率艦隊對其圍追堵截,試圖將之所乘戰艦擊沉在西海岸,這也是唯一一個去過西班牙本土的中國官員,他沒有理由不對其印象深刻。
阿科斯塔學着明人的樣子拱手,語氣溫和地說道:“我已經在學了,不過明朝並不准許我們進入,而你們的話和文字又非常複雜,所以學習起來很難,我是該叫您楊大人還是楊將軍呢?”
東洋軍府派出的談判團太有壓迫感了,包括一名通譯官在內,每人身着制式深藍色軍服、掛深藍色棉甲裙與上漆刻繪白、灰、赤、黑的胸甲,外罩直至小腿稍稍收腰繪獸團的深藍色泡釘棉甲式軍大衣,頭頂盔槍上與胸甲顏色一樣攥纓的制式棉甲頓頸鐵笠盔。
包括上次見面身着錦緞官袍以文官模樣示人的楊廷相在內,所有人摘下頭盔、拉開座椅靠背、向前一步放下頭盔、坐下的動作整齊劃一,一頂頂笠盔放在桌面上每個人左手旁邊。
來自大洋彼岸的精銳軍官團氣勢逼人。
但知識也是力量,修士階層在歐洲擁有極高地位並非只因侍奉神明,也因爲他們是整個歐洲最接近科學的頂層精英。
面對無形中的下馬威,阿科斯塔並不怯場,更加友好地笑道:“過去我認爲一些將軍說軍裝就像僕人的號衣,會消除一個戰士原本擁有的鬥志與怒火,在見到你們的軍裝,我不這麼認爲了。”
“或許回去後,我會勸說教會支持阿爾瓦公爵的主張。”
在通譯將他的話重複之後,楊廷相笑道:“我的皇帝與將軍並不這樣看,陳帥認爲軍人做天下最危險的生計,應得到面料質地更好、做工更精緻並更好看的軍服,這能提升軍人對自身的榮譽,在你的國家也有人這麼想麼,阿爾瓦?”
“阿爾瓦公爵。”阿科斯塔點頭道:“在幾年前駐防尼德蘭時,他向宮廷寫信說‘在積極作戰時,將軍應讓整支軍隊都穿上鮮亮的藍色。’他認爲一萬名身着藍色盛裝軍裝的軍隊看上去要比兩萬名都是黑色軍裝的士兵更危險。”
“因爲後者看上去就像一羣烏合之衆,一羣市民或店主組成的亂軍。”
阿科斯塔這樣說着,目光不由得向長桌對面整齊嚴肅的明軍談判團與己方服色雜亂的談判團之間搖擺,他攤手道:“不過世界上哪裡會有指揮官能爲兩萬名士兵準備同樣顏色的軍服呢?”
“即使在開戰前穿着它們,開戰結束後也不會有人還穿着一樣的衣服,三四年的戰爭中會讓他們行軍千里,改變駐地上百次,整夜行軍、野外露宿、大戰小戰。”
阿科斯塔修士撇撇嘴道:“外衣、長靴和短褲很快都會壞掉,我永遠不會忘記八年前在尼德蘭做隨軍教士,爲散播主的光輝,我只有一小團潮乎乎的亞麻來抵禦寒冷。”
“靴子裡也灌滿了水,裹緊溼斗篷,蜷縮得像個刺蝟似地躺在那兒,在破曉的晨光中我想我看上去像只淹得半死的老鼠。”
阿科斯塔說罷自嘲地哈哈大笑,隨同他一起的隨從也笑起來,到處都是歡樂的氣氛,這就是作戰中常識,幾乎每個人都經歷過。
但在長桌對面,明軍將官一個個不苟言笑,甚至向他們投去同情的目光。
楊廷相抿抿嘴,兩隻手交叉着放在桌上,等阿科斯塔笑得差不多他才非常認真地開口道:“誰說天下沒有任何指揮官能爲部下提供一樣的軍服,僧侶你很幸運,我認爲在開始邊界談判之前議定一些其他方面的合約對大家都有好處。”
“比方說只要你們提供棉花、鐵與作爲工費的適量金銀銅,大明帝國的紡機織機就能爲盟友運轉,兩萬人所需春秋、酷暑、寒冬三件?一共六萬套顏色鮮亮的藍色軍服?這不是什麼問題。”
“即使採購頭盔、鎧甲也輕而易舉,今年定做明年這個時候你們就能收到嶄新的軍裝、後年就可以在墨西哥驗收甲冑了。”
“如果你們願意加些價錢,也許大明帝國最傑出的軍服設計者陳沐元帥會樂於親手爲盟友設計符合需要的優質軍裝,用大帥的話說,一分價錢一分貨,保證物超所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