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林滿爵知道,林曉最想問的,不是這場戰爭爲什麼。
他想問的,是爲什麼是他們,爲什麼是他們這些由農夫變成鄉勇,由鄉勇變成營兵的人。
他們並非那些生於軍戶,追求功勳追求榮耀之人,他們從軍既不榮耀也不光彩,只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受不了匪患連年擄掠,哪怕有一點機會能避免打仗,去賄賂匪首以期避戰、去討好縣官以求保護,都試過。
所有路走不通,沒辦法,他們這些家無餘糧地無餘田的破落戶才聚成鄉勇,被迫扛起兵器反抗,甚至還有些年輕後生投軍是因爲沒錢討婆娘,就因一句承諾便把腦袋別腰上。
即使如今,他們大多數人所想要的也不過是攢些銀錢,買些田地與頭牛,一輩子都不再上戰場。
林滿爵最終還是沒有給陣亡部下伐夠足夠的木做棺材,不是他不想做,他試着率領船隊四次趁夜停靠淺灘,但需要的木頭太多,他們才做好幾具棺材,袍澤屍首就開始腐壞了。
別無他法,後來半個多月他的部下都在海上編繩子,用那些從西班牙士兵身上扒下的襯衣褲子與島上棕櫚皮編成不是那麼堅韌的繩子。
他們採來的木頭不夠做棺材,但釘死鯊船炮窗、甲板口卻夠了,一艘二百料鯊船被當做大棺材,由其他四條鯊船拖拽着,下帆在海上緩緩飄蕩。
陳沐說屍體會產生瘟疫,林滿爵連操縱船隻的士兵都不敢留,乾脆就緩緩在島嶼東部海域飄着,時不時用望遠鏡遠遠望向島嶼,只要還能看見輪廓,他就安心了。
餘下四艘鯊船,依舊哀鴻遍野,水糧在漸漸減少,敵軍在島嶼沿海各處的佈防卻足夠防備他們,偷偷潛上島嶼變得越來越困難,明明陸地就在那,他們卻不能上去,餘下的輜重也不夠他們向呂宋返航。
一切進退維谷。
在他們登島的第三個月初的一個夜裡,一艘小鯊船割開繩索,帶着船上的水糧跑了,夜裡發愁睡不着覺的林滿爵在他們打算離開時就發現了,但他沒有聲張,只是眼睜睜看他的鯊船帶着四十多名部下離去。
對此,他早有預料。
他不知道那些部下會去哪,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活下來,此時此刻,這並不重要。
一望無際的大海吞噬了時間與空間,也摧毀一切堅定的信念,林滿爵不再相信自己真的能活下去,雖然他們依然每日吃飯飲水,但這似乎上天以另一個方式提醒着他們應該死去。
餘下的水手總是因爲些許小事爆發爭鬥,他的船在流血,可他並不像過去那樣制止部下,甚至看他們拳拳到肉打得狗血淋頭來取樂。
一切都不重要,他數着腰囊裡十七隻風乾的耳朵,心中只剩一個想法——在死前,他要復仇。
爲那些已經死了與將要死去的人復仇。
盡心謀劃的林滿爵總是瞪着佈滿通紅血絲的眼睛望向關島,他發直的眼神讓所有人都感到可怕,尤其在他神經質地命令舵手一遍一遍在黑夜裡從各個方向緩緩逼近關島,再在即將被發現之前調頭轉航,重新隱入深深的夜裡。
三艘鯊船上散佈着這樣的傳言,他們敬重的林把總已經瘋了。
一個沒瘋的人是不會趁夜划着小艇登上當作棺材的鯊船上去,過一會再自己回來。
更不會一遍一遍逼問在島上當過獵手的水手要求他們把尋到的河流嚴絲合縫地繪畫出來,稍有不滿就換來一頓拳打腳踢。
這比水糧漸少、戰損慘重更令船員擔憂。
人們不知道也從來沒想過支撐林滿爵的信念是什麼,但人們知道,支撐他們在這片島嶼上奮戰的信念,是且始終是林滿爵。
“飲水還夠十日,糧食僅夠六日。”
將艦上今日發生幾場爭鬥、船員的精神狀態記錄在筆記裡,林曉合上厚皮本,與隨身攜帶的一本詞曲書疊放在桌上,轉過頭看着清點水糧回來的軍士,這個被稱作秀才的年輕老卒抿着嘴喃喃道:“必須要上岸一次,走些險。”
“只要三哨,兩日,繞過敵軍設崗,找到河流巖洞,三百個水囊和一些肉食。”
他們只剩九十六個人,兩艘鯊船都不滿編,有這些水和蝙蝠肉……林曉算了算,還夠他們多撐四五日。
要說起來,林曉比林滿爵樂觀的多,他沒那麼多壓力,自然輕鬆。他算過,從曾習舜回去到現在已經三個多月,即使發生意外,三個月也足夠大帥發兵過來,現在南洋艦隊應當就在路上。
他們只需要再撐幾天就好。
倒不是林曉把他們想的太重要,關島是西夷前沿陣地,敵軍正源源不斷向這裡聚集,這座平淡無奇的小海島因而成爲兵家必爭之地,誰都沒有後退的餘地。
“對,必須上岸一次!”
當林曉把自己的想法告知叔父,回答他的是林滿爵近乎狂熱的臉,這讓林曉有些擔心,看着林滿爵的眼睛斟酌問道:“叔父,你幾日沒睡了?”
林滿爵近乎蠻橫地擺手,從雜亂的桌上排出一副草繪地形圖,大手拍在上面指着沿岸幾個地方道:“此三處,守軍不過百,我等登岸一舉掃滅,把他們屍首堆進船裡,四日,只需四日。”
林滿爵的眼睛似乎能滴出血來,擡起四根手指,充滿侵略地眼神直視林曉,“四日生腐,官軍說過,腐生瘟疫,疫隨水走。在死前,我能把他們丟進河裡。”
“三百條命,我要他們三千條命來還!”林滿爵僅僅攥着拳頭,突然鬆開,起身向船艙外走去,“我要找三十個,不,五十個人,剩下的水糧夠你帶他們撐到呂宋,只要沒有這五十人,你們就能回家,我去——”
砰!
就在林滿爵快走出艙門時,身後林曉猛地撲出,兩人撞破艙門摔在甲板上,林曉高呼道:“把叔父按住,綁起來!他要尋死!”
起先艦上水手還都不敢動,此時一聽林滿爵要尋死,連忙各個撲上,就聽林滿爵高聲吼着復仇,更是加緊手上動作,這才把他捆嚴實。
瘟疫啊,那是天行時疫,豈能由人所制。
更別說林滿爵要尋死。
幾乎脫力的秀才站起身,看着叔父被堵上嘴捆嚴實放回船艙,他倚靠船欄不讓自己摔倒,對不知所措的袍澤道:“叔父沒事,等援軍趕到,就沒事了。我算過,十日,大帥就會率軍到來,我等只需再上岸取一點水糧,就可撐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