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國家每個人,都可以簡單地複製西班牙方陣,但沒有任何人能使他們的方陣像伊比利亞半島人組成的方陣那樣擁有威震天下的戰力。
就像不是每支軍隊都能在被密集鉛彈射翻近半後依然能保持活力向前衝鋒。
因爲別人沒有狂熱、自信、英勇、無畏、士氣高昂與集體精神會於一身的西班牙戰士。
虎蹲炮近距離發射像狂風般掃過長矛陣,由鉛子匯成的狂風撕開陣形,給予前兩排矛兵近乎滅頂之災,尤其他們平均每人被三枚鉛子擊中而尚未倒下時,木柵後早已等候多時的鳥銃手聽到炮聲齊齊扣下扳機。
砰砰,砰砰砰!
連綿不絕的銃聲給林滿爵陣前蒙上一層硝煙,兩支沉默的軍隊隔着硝煙,一面攻、一面守,卻同時能聽見對方軍官以截然不同的語言下令。
他們一方身經百戰征服美洲,一方接連大勝士氣如虹,都對自己取勝抱有近乎盲目的信念。
當硝煙漸散,成排的西班牙矛手倒下,木柵被擊打地千瘡百孔,但誰都沒有後退一步。
四五米長的大矛已搖搖晃晃地搭在木柵旁,向營兵捅刺過去,以他們架矛的姿勢很難讓身披胸甲的營兵受到傷害,但這種騷擾卻比任何方式都簡單奏效。
前面的矛手放下長矛,抽出腰間長劍矮身在矛林中竄向木柵,後一排矛手緊緊跟上,以新一排長矛擾亂明軍的阻攔,兩側更有放銃的火槍手方陣不停朝明軍陣地發射鉛子。
他們的長矛方陣受損頗重,但這些傷亡是有意義的,他們抗住大部分進攻,使後面友軍與敵軍短兵相接,而短兵相接——早在他們登陸新西班牙之前,天下就沒有任何人能正面抵擋方陣。
因爲他們是來自伊比利亞半島的西班牙征服者!
“用番銃再放一陣!”
林滿爵抽出手銃,身先士卒在木柵之後朝幾名翻過木柵缺口的西班牙士兵放出一銃,抽出腰間手斧道:“攔住他們,秀才!帶五哨銃手後退,把西夷銃手打死!”
轉眼間短兵相接,十幾個西班牙士兵翻過木柵立即受到更多營兵的圍攻,前陣營兵身上大多揣着手銃,一手持刀一手持銃,格鬥才華強不到哪裡去,但沒人能在這個距離捱上一銃還有勁和他們廝殺。
隨十幾聲短銃響起,硝煙裡提佩刀的營兵便已在林滿爵的率領下與最後幾名西班牙士兵廝殺一處,人多勢衆轉眼就把他們殺死在木柵之內,他下令道:“取番銃!”
搭在木柵上的繳獲西班牙火槍終於派上用場,不用裝藥,營兵蹲伏靠在木柵後,搭上手上纏着的火繩便擡起來看都不看地朝木柵前射去,連身子都不敢露出去。
他們頭上就是如林的長矛,有心眼的營兵透過木柵縫隙見到有人想攀爬木柵便把戰劍佩刀從縫隙刺出去,有時能奏效、有時則只能聽見金石之音。
即便是以堅實鎧甲引以爲豪的他們,面對這支西夷正規軍,也佔不到什麼便宜。
一道魚筏搭成的木柵,成了兩軍之間的生死線,身披鎧甲的戰士在木柵兩側互相擠壓拖拽,明軍不願讓木柵被掀翻,門多薩連隊則奮力想要掀翻木柵,以求攻入敵陣。
廝殺裡,兩軍射手則在後方相互射擊。
西班牙火槍手很有意思,他們似乎在正常戰鬥中屬於獨立成軍的地位,這造成他們訓練的習慣被用在戰爭中,前排火槍手發射完向後退去,站在身後的二排火槍手繼續發射,射完繼續退到隊伍末尾,依次發射。
這在面對步兵的進攻時非常有效,連貫不斷的射擊與接連後退的方陣讓他們能避開敵人並有效殺傷。
不過現在,打着打着,他們隊伍末尾就退到海里去了。
在那,普通輕火槍已經不能命中明軍銃手,當然同樣明軍銃手也不能打中他們,這看上去好像是明軍吃虧,因爲西班牙重型火槍雖然在這個距離命中率很低,但擊中一樣能打死人。
但明軍其實不吃虧,因爲指揮銃手的秀才林曉擡起手,大聲喊道:“鳥銃打不準別打了,先幫三佬,傷兵把火炮調準,轟他們的銃手!”
林曉可沒忘記,他們還有兩尊炮呢。
兩門原本就準備發向海邊的二斤炮被傷兵調校,炮彈早在開戰之初就被裝好,此時向藥孔撒上火藥,距離不過百步,差不多對準當即兩炮轟出,聲勢浩大。
二斤炮雖說如今在船上是最不受待見的小炮,野戰卻依然是炮兵主力,僅僅一炮落在火槍手方陣邊緣便將陣形砸出缺口,同時鳥銃隊加入戰鬥,讓艱難抵擋的林滿爵壓力頓時一輕,一排銃彈打過去便讓木柵外的西班牙方陣兵飽受損失。
他們離得太近了。
部下死傷過半,門多薩眼看勝利在望卻不敢繼續進攻,只能下令受損的火槍手掩護,留下遍地屍首,向淺海小舟有序退去。
門多薩很聰明,他藉由言語不通的便利,在撤退前大發命令,等到林滿爵察覺出敵軍撤退時,僅有十幾個斷後矛兵在可追擊範圍內,上百敵軍已經推着小舟準備離開。
“架炮,朝船上打!”
此時再打已經於事無補,何況他們在外面沒有重炮,只能看敵軍登上大船後漸行漸遠。
敵軍雖走,林滿爵看着滿地傷兵心中不能絲毫輕鬆,指派兩隊沒受傷的部下持長矛短兵把地上敵軍補一遍,對餘衆高呼下令道:“把鯊船拉起來,快,島上敵軍肯定聽見炮聲了,後面咱們要在海上飄着了,快!”
從這到港口只有十幾裡地,何況駐軍離他們不遠,快的話他只有兩個時辰。
這一仗他們雖打退敵軍,己方士氣卻分外低落——因爲數十袍澤陣亡,這是他們登島後最慘烈的傷亡。
林曉攥着長矛從西班牙士兵脖頸捅進去,以防死屍第二次坐起來,開始變成暗紅色的血染紅矛頭,他對不遠處林滿爵道:“叔父,打仗幾年,後生不怕殺敵,但這爲什麼?”
“本該在平遠種地養家的鄉鄰後生,若賊寇入侵鄉里,戰死也罷,死在這海外孤島沒人知道,屍首都送不回去,侄子到現在都不知道大帥跟這個開戰讓那個朝貢,爲什麼啊?”
林滿爵攏着髮髻散下的斑白細發,手斧在敵軍屍首襯衣上蹭蹭,緩緩收入腰袢,看着滿面困惑的林曉並不答話,指指扣翻隱蔽的船,道:“把船拉起來,推進海里,把屍首帶着,到時再回來取木做棺。”
“我林三兒對天發誓,只要未死,必帶他們,帶你們所有人回家,但不是現在。此地離家七千裡,除殺賊外,我等無路可走——把賊人耳朵都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