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四十八章

[軍]糟蹋白蓮花什麼的最喜歡了!

日軍的步兵在機槍的掃射下不斷的倒下,還站着的步兵越來越少。坦克向戰壕衝了過來,在葉榮秋身邊的田強突然大聲罵道:“就是這些佔了東四省的王八犢子!我乾死你們!”他猛地從戰壕裡跳了出去,衝過去抱起油桶。行駛的坦克替他擋住了槍子,他連滾帶爬地摸到坦克的射擊死角,打開松油桶,將桶裡的油潑向那輛鐵皮怪物。

轟!一枚手榴彈丟了過去,坦克立刻燒成了一個火球!

田強滾回戰壕裡,皮胡和馬霖一人踹了他一腳:“行啊你,命夠大的!”

田強不客氣地踹了回去,得意洋洋地端起自己的槍:“廢話!那東北大老爺們能讓小日本個整死?”

不一會兒,那輛燃燒的坦克上的蓋子打開了,躲在裡面的日本鬼子受不了炙熱的溫度要逃出來,然而他們一冒頭就被飛來的子彈打落了。

很快,日軍派遣第一批過岸的進攻被打得落花流水。五輛坦克中有三輛已經報廢,步兵也倒下了大半。槍火聲逐漸變輕了。

黑狗縮回戰壕裡。他摸着發熱的槍管,短短時間裡竟有了一種滄桑感。

葉榮秋閉着眼睛喃喃道:“快結束了嗎?”

黑狗用手肘頂了他一下:“喂,你還好嗎?”

葉榮秋沒有理他。

黑狗也無所謂。葉榮秋的脾氣他是瞭解的,自視甚高,真把自己當成了天上下凡的人物,自己說了那種話,簡直就是大逆不道,葉榮秋記下這個仇,只怕三年五載都未必通的了這口氣。

就在這時,突然一枚子彈射了過來,就打進黑狗耳旁幾釐米處的泥土中。黑狗和葉榮秋都愣了。只聽砰砰的一陣掃射聲,戰壕中的士兵接二連三地倒下了好幾個。有人大叫:“鬼子!鬼子在後面!”

有一支日本小隊趁着前方混戰時偷偷從下游登陸,摸到了戰壕的後方。

槍聲頓時變得混亂了,日本人將手榴彈丟盡了戰壕裡,還沒回過神來的士兵就被手榴彈炸成了碎片。反應最快的人已經跳出了戰壕衝上去和日本人搏鬥,亦有日本人跳進戰壕中,將手中的刺刀刺向中國戰士。

葉榮秋嚇得抱着頭把整個身子都埋了下去。他多希望這是一場噩夢,噩夢到此已經足夠了,該醒了,快點讓他醒過來。

顧修戈大叫道:“機槍手別亂!繼續射擊!步槍手反擊!”

黑狗立刻端起步槍瞄準。然而日軍士兵和國軍士兵已經交上了手,雙方展開近身刺刀搏鬥,他不敢貿然射擊,生怕誤傷了中國士兵,因此瞄了許久也未開槍。

這時候,一個日本兵將刺刀狠狠捅進了一名中國士兵的肚子裡,抱着他就地一滾,翻進戰壕中,舉起刺刀向孟元刺了過去!孟元慌慌張張去拉槍栓,然而此時敵人已近在眼前,他根本連舉槍的時間都沒有。黑狗立刻丟開槍撲了上去,將肩膀將那個日本兵撞翻在地。

黑狗把那日兵壓在地上,那名日兵舉起手裡的刺刀要刺向黑狗,黑狗用力抓住他的手,並試圖扭轉刺刀的方向,將刺刀□日本兵的身體裡。兩人四目相交,卻都愣住了。

這個日軍的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疤,他曾在安慶與黑狗有一面之緣,那時他手裡有武器,而黑狗赤手空拳——這人正是那一晚在江邊將黑狗和葉榮秋放走的大谷健三郎。

大谷健三郎不可思議地看着黑狗,用日語嚷道:“山寺幸?怎麼會是你?”他看到黑狗身上穿的國軍軍裝,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黑狗咬了咬牙,用日語回道:“我是中國人!”他又用中文說了一遍:“中國軍人!”

大谷健三郎的眼神變得狠戾,突然大喝一聲,猛地發力,一翻身將黑狗壓在地上,舉着手裡的刺刀要往黑狗胸口捅。黑狗連忙用力抓住他手,屈膝頂在他的肚子上,又將他壓了下去,奪他手裡的刺刀。

大谷健三郎憤怒低吼道:“支那豬!支那豬都該死!大日本帝國萬歲!”

黑狗死死抓住他的手,卻猶豫了,沒再掉轉那把刺刀的方向試圖用它來刺死大谷健三郎。兩人不斷角力,陷入了僵持。

葉榮秋在感覺到黑狗從他身邊跳開的時候就擡起了頭,這時忽然驚聲尖叫起來:一個日本兵舉着刺刀衝了過來,顯是衝着背朝天的黑狗,想從他手下救出自己的同伴。

葉榮秋根本沒有時間考慮,本能讓他手忙腳亂撿起步槍,照着顧修戈曾教過他那樣的拉栓上彈,甚至沒有瞄準,抖得十分厲害地對着那名日本兵開了一槍。

“砰!”

只聽一聲巨響,步槍的後座力使得葉榮秋鬆手把槍丟了出去,但是子彈並沒有射出去,槍管卻爆裂了——他的槍膛炸了。

葉榮秋眼睜睜地看着那個日本人衝到了戰壕前,下一秒就要將刺刀刺進黑狗的身體裡,他覺得時間彷彿靜止了。一瞬間,恐懼、後悔、絕望,千百萬種負面的情緒紛涌而至,幾乎讓他像那支可憐的步槍一樣炸開,抓狂地大叫:“不!!”

黑狗聽見葉榮秋的尖叫聲,心中一凜,想要側身避讓。千軍一發之際,皮胡撲了過來,試圖撞開那名日軍,但他還是晚了一步,那把刺刀猛揮了下去,雖然被他撞得偏了些,卻還是砍在了黑狗背上。黑狗只覺得背上一陣劇痛,險些抓不住大谷健三郎的手。

皮胡將那名日軍撞翻在地,抱着他打了個滾。馬霖立刻衝上來手起刀落,將刺刀□了那名日軍的胸口裡,那名日軍抽搐了一會兒便不動了。

孟元幫黑狗壓住了大谷健三郎,黑狗終於從大谷健三郎手中奪走了刺刀。大谷健三郎瘋狂地掙扎起來,孟元幾乎壓不住他,大叫道:“黑狗哥,快!”

黑狗不再猶豫,咬牙忍住背上撕裂般的疼痛,猛地舉起刺刀,狠狠□了大谷健三郎的胸口。大谷健三郎發出怒吼聲,起先還拼命掙扎,漸漸的便平靜了下來。黑狗死死地壓着那把刺刀,低着頭,不去看他猙獰的表情。過了一會兒,大谷健三郎不再掙扎。他艱難地伸出手,抓住黑狗的胳膊。黑狗看出他還想說什麼,微微彎下腰去。

大谷健三郎斷斷續續地說:“如果你真的認識山寺光老師……告訴他……他畫的中國山水很漂亮……”

黑狗冷笑:“如果我再見到他,我會的。不過我現在也告訴你,那些山水是中國的,不是日本的。”

大谷健三郎還想說什麼,黑狗用力將刺刀拔了出來。大谷健三郎猛地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

黑狗殺死了大谷健三郎。然後他脫力地倒了下去,他感覺到自己的背後都被血浸溼了。

孟元手忙腳亂地爬了過來:“黑狗哥,你怎麼樣?”

黑狗擺了擺手:“還活着。”

孟元把他的身體翻過去,只見他背上多了道長長的血口子。幸虧那名日軍揮刀的時候皮胡將他撞開了,若不然就不是這樣一道傷口,那把刺刀會直接扎進黑狗的身體裡。他是因爲救孟元纔會受這樣的傷,孟元哽咽道:“黑狗哥,謝謝你。”

黑狗什麼都沒說,頹然地靠在戰壕壁上。他緩緩解開了自己破損的、沾滿血的衣服丟到一邊。他剛纔丟掉的槍就在一邊,但是他沒有力氣再撿起來。

葉榮秋愣愣地坐在一邊。自從剛纔日軍那一刀揮下去之後他的姿勢就再沒變過,彷彿一個木偶被定住了。黑狗脫下衣服的時候,他看見了黑狗背上的那道傷。原先黑狗的背上就有一道日軍轟炸時被彈片刮出來的傷口,如今這道新添的傷口與那道舊傷走向相對,新傷疊舊傷,竟形成了一個叉。

葉榮秋顫抖着擡起手想摸一摸那道傷,但是他不敢碰過去。

黑狗忍着痛把那件帶血的軍裝丟給葉榮秋:“喂,幫我包一下傷口。”

葉榮秋愣愣地撿起那件衣服靠過去,舉起衣服愣在半空中:黑狗滿背的鮮血讓他發暈,他的手有些哆嗦,竟不敢將衣服覆上去。

孟元從他手裡接過了軍服:“我來吧。”他爬到黑狗背後,熟練地將衣服圍着黑狗的傷口紮了起來。扎完傷口以後,孟元拿起步槍,重新加入了戰鬥。

黑狗說:“我沒死。”

葉榮秋愣愣地看向黑狗,但是黑狗沒有看他,他不確定這句話是不是對他說的。這時候黑狗回過頭來盯着他,歪起嘴角笑了笑:“咋,心疼了?”

葉榮秋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縮回了一邊,將自己蜷成一團,抱住膝蓋,頭埋進了臂彎裡。

黑狗見他擔心自己,又決意不肯理睬自己,不知該哭該笑。他想挪回自己的位置,可是一低頭就看見大谷健三郎的屍體躺在那邊。他想將屍體丟出去,但除了背上的傷之外他還有一種虛弱無力感,於是他坐着沒有動。

很快,那支從後面潛入的日軍小隊被全殲了,不一會兒,前方戰場的日軍亦抵擋不住,僅剩的兩輛坦克帶着爲數不多的步兵倉皇退入江中,顧修戈下令炮擊,將那支後撤的隊伍打得落花流水,最後僅有極少一部分人回到了江對岸。

一向勢如破竹的日軍在這裡碰了釘子,第一波強攻失敗了,於是雙方以江水爲界,各據一邊,激烈的交火暫時歇止,雙方開始舔舐傷口。

顧修戈沿着戰壕巡視,走到黑狗他們身邊的時候,看見戰壕裡有一具日本人的屍體。他皺着眉問道:“幹嘛不丟出去?當晚飯吃啊?”

黑狗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又把頭低下了。顧修戈看他身上扎着帶血的衣服,眉頭皺得更緊了,問道:“受傷了?在背上?轉過去我看看。”

黑狗側過身子讓他看。

顧修戈跳出戰壕,對黑狗說:“出來。”然後大叫道:“軍醫!還有沒有有空的軍醫?這裡還有傷員!”

黑狗一出戰壕,葉榮秋就撿起了他那把炸膛的步槍,盯着鼓起扭曲的槍管發呆。

不一會兒,一個軍醫跑了過來。他解開黑狗身上的衣服,檢查了一下傷口,說:“還好沒傷到骨頭。”然後他擡起頭對顧修戈說:“沒有藥。”無論是止血的藥物還是消毒的藥物,他手裡什麼都沒有。

坐在戰壕裡的葉榮秋突然之間心口發悶,他捂着胸彎下腰去喘了幾口氣,這才覺得好了一點。他是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罪孽深重。

顧修戈對軍醫說:“你看我幹什麼?你是醫生我是醫生?”

軍醫跑開了,不一會兒又回來了,手裡拿着一個小碗,碗裡裝着當燃料用的松香油。他用松香油清洗了一下黑狗的傷口,做完這樣簡單的處理之後他就用布條把黑狗的傷包裹起來了。

葉榮秋始終抱着自己那把炸膛的槍縮在一旁,皮胡試圖跟他說話,但是他沒有理睬,彷彿與世隔絕。

顧修戈用腳翻了翻大谷健三郎的屍體,驚喜道:“喲,還是個小隊長。”轉頭問黑狗:“你殺的?”

黑狗看起來很漠然:“啊。”

顧修戈說:“很好,從今天開始你升了,一等兵。回去就給你加餉!”

黑狗沒什麼反應,低頭扯了扯綁的有點緊的繃帶。

顧修戈走了。

日軍本打算一鼓作氣一口吃下,沒想到在此地吃了大虧,不敢再貿然進攻,便在江對岸調養生息,準備下一步的進攻。然而他們人雖沒來,卻也時不時地送兩顆炮彈來傳遞他們進攻的決心。

顧修戈讓戰士們在炮火的間隙打掃戰場,中國士兵的屍體拖到後方埋了,日本兵的屍體則丟進望江之中——他們本不是此地人,也不該在此入土。他又讓工兵在陣地後方搭了個窩棚,就當做臨時的團部基地。

晚上,一羣兵蛋子們就在戰壕裡休息。

天一黑黑狗就閉上眼睡覺,他實在太累了,之前三天兩夜沒有閤眼,今日又經歷瞭如此大事,身心俱疲。因此沒幾分鐘他便進入了睡夢之中。然而他沒睡多久便驚醒過來,大口大口地喘氣,顯然是做了一個噩夢。

黑狗坐起來,睡在他身旁的孟元迷迷糊糊地說着夢話:“黑狗哥……再給我講個故事……”

黑狗往另一邊看去,葉榮秋也正歪着頭睡着。

黑狗忍着背上的傷痛從戰壕裡爬了出來,他覺得很煩躁,正巧他看見前面有一根還餘三分之一的菸屁股,他便撿起來用火柴點燃,用力吸了兩口。

顧修戈走了過來,問他:“你不睡嗎?”

黑狗說:“醒了。”

兩人在戰壕邊坐下,顧修戈問黑狗:“感覺怎麼樣?”

黑狗深沉地吸着煙不說話,可惜煙原本就沒多少了,他又吸了兩口之後就滅了。他把剩下的菸屁股丟到一邊,他說:“我在想,人爲什麼要打仗。”如果不是戰爭,他不會認爲大谷健三郎是個壞人,一個熱愛藝術的人,爲什麼會喪心病狂的拿着刺刀在別人的國土上殺人?戰爭會把善良的人變得邪惡,會把無私的人變得自私,會把人的理性摧毀。

顧修戈說:“因爲人有慾望。”他擡起頭看着黑狗:“侵略者有慾望,被侵略者也有慾望。不然我們不必反抗,我們會心甘情願地做日本人、歐洲列強的奴隸。我在東北見過很多人,日本人一來,他們就做了順民,做了漢奸,不光東北,我一路走了半個中國,我見過很多這樣的人。他們以爲這就像改朝換代,國家的事和老百姓沒關係,他們只要保住自己的命活下去就可以。很多很多。可是後來他們很多人還是站起來反抗了,沒有反抗的那些人——他們都死了。身死了,或者心死了。”

黑狗搖頭:“這狗|日的根本不是什麼改朝換代!”

“對。”顧修戈說:“這不是改朝換代。日本人佔領東北的時候,他們修鐵路,造工廠,把他們的技術帶到東北,整了很多好東西。但是那些東西不是給我們中國人用的。火車,是爲了把東北的物資運輸到日本,工廠用中國的材料製造槍支武器殺死中國人,我們不是老百姓,我們是下等人,支那豬,連跟日本人站在同一條路上的資格都沒有。日本人管了東北十年,像政府一樣徵稅,幾十萬兩白銀運回了日本。他們確實讓你活着,卻只是爲了壓榨你,榨乾你的最後一滴骨血還是一樣會殺了你。”他問黑狗:“我那天問過你,爲什麼留下,我說你的答案還不夠。我想聽的是你爲什麼要當兵,你現在想明白了嗎?”

黑狗猶豫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他原本是爲了找到活着的意義,然而經過今天的這一仗,他發現他更討厭戰爭了。

●тt kǎn●¢ O 於是顧修戈放棄了這個話題,問他:“今天的仗打得漂亮嗎?”

黑狗說:“挺好。”這一場仗可以說打得非常順利,他從前在報紙上和廣播裡得知的都是國軍節節敗退,日本人勢如破竹,幾個月的時間就丟光了半個中國。幾個月的時間,連將這半個中國走一遍的時間都不夠,日本人就輕而易舉地將上萬公頃的土地攻陷了。他本以爲這會是一場非常艱難的仗,而他之所以依舊留了下來,是因爲他相信顧修戈。顧修戈的確沒有讓他失望。

顧修戈說:“你是不是想,鬼子也沒什麼厲害的嘛!爲什麼我們總打敗仗?”

黑狗點頭:“對,爲啥?”

顧修戈笑了笑,說:“小鬼子人小國小,可是他們心齊。中國地廣人多,心卻不齊。你看我手裡這一個團,多少個人?多少種槍?都他媽能開槍械博覽會了!只怕全世界能造的槍在中國的隊伍裡你都能找到。爲什麼?軍閥腐敗、分裂,各自都存了私心。誰都不服管,各派軍閥分頭購械,哪國哪種槍型能給他們的回扣多他們就買那種槍,其餘的,一概不管。”他說着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手槍,指着上面的字母問黑狗:“認得嗎?”

黑狗搖頭。

顧修戈說:“我也不認得。列……列支石墩?列支敦士?聽說過嗎?”

黑狗依舊搖頭。

顧修戈說:“我也沒聽說過。他媽的,買來的武器都是不知道哪個貓貓狗狗的小國家。十幾種槍,十幾個原地產,件不配槍,彈不對膛,這仗怎麼打?打他姥姥的仗!”

槍支已然如此,其他的更不必說。

顧修戈把手槍插回腰間裡,說:“你覺得我們的武器和日本的比,如何?”

黑狗想了想,沉着地說:“日本人的武器沒有我想得好。今天登陸的日本步兵手裡都沒有衝鋒槍,他們的殺傷力也不如我們,也許我們佔了地形的優勢。”

顧修戈拍拍他的肩,對他豎起大拇指:“我果然沒看錯你,小子,眼力好啊!我說日本人的武器不如我們,你信不信?”

黑狗眯起眼不置可否。

顧修戈說:“他們的武器確實不如我們,打仗的靈活性也不如我們,我跟日本人打了這麼久,他們都是老觀念,日本人的武士道,最後以刺刀決勝負。所以他們的武器都是射程遠,精度高,但是殺傷力小,全是遠程火力壓制,可是他們近戰的武器遠遠不如我們。37年之前,我們各派軍隊買了大量的德國、美國造的衝鋒槍,幾十米之內面對面交火,日本鬼子只有捱打的份。他們造的歪把子,也不如我們買的捷克式輕機槍,他們的九二式重機槍不如馬克沁。可是他們的武器統一,配套性好,他們不用美國德國人的武器,從手槍到大炮都是自己的兵工廠生產,整個環節都把在他們自己手裡,不像我們,連負責後勤的傢伙都根本找不出匹配我們槍支的彈藥,就算能夠配得上,德國人一停我們的子彈,我們就只能用褲衩把自己勒死,還能多保全點顏面。就衝着這一點,他們就沒有打不贏我們的道理。”

黑狗笑了笑,喟嘆道:“團座只講槍,這道理卻遠遠不止是槍吶。”

顧修戈壓低了聲音說:“當初蔣委員長死活不肯對日本人宣戰,非要剿什麼赤|匪,我他媽恨不得拿把槍衝到南京去斃了他。鬼子都打到家門口……不,鬼子都打進門來了,他卻不抵抗,死活要打中國人。可我當了這麼些年兵,我才覺得,攘外必先安內,這句話說的是不錯的。”

黑狗看了他一眼。

然而接下來,顧修戈就搖了搖頭:“可他該打的根本就不是什麼赤|匪。國軍裡那麼多割據勢力他一塊都啃不下來,他卻伸出手去管別人。我要是他,集齊這些軍閥大老爺們開個會,一個手榴彈炸乾淨了結。腐敗的根子就出在這些傢伙身上,這些人才是最該死的。沒有他們,仗就不會打成這樣。”

黑狗仰起頭看着天上的月亮,漠然地笑了笑:“有的東西越多,人反倒越糊塗,不知道自己該要的是什麼。”當年鍾千山富貴至極,內心卻無比空虛,毒品,賭博,再簡單不過的兩樣東西就把完完全全地摧毀了。

兩個人都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顧修戈突然說道:“我殺過人。”

黑狗問他:“中國人?”

顧修戈點頭:“對,中國人。我陣前譁變,把我的長官殺了。”

黑狗略有些吃驚地看着他。

顧修戈說:“我以前是中央軍的,張少帥被委員長關起來以後,我們就被整編成了中央軍,那時候我是連長,那傢伙是個營長。我們打的是山地的仗,日軍的火力太強,當時我們手中彈藥所剩無幾,那傢伙被日軍咬急了,居然要帶着部隊往山上躲。多麼顧頭不顧腚的打法,我說長官,你替日本人省事啊,上了山,他們一把火,我們插上翅膀也逃不掉。我說唯一的方法就是衝出去,就算傷亡再慘重也得衝出去,上了山,也許能有人多活幾分鐘,但是最後所有人都要死。他不理睬,他妄想着友軍會來支援,他說我擾亂軍心,拔槍要斃了我。於是我先下手爲強,我譁變了,一槍子崩了他的腦袋。我帶着三百人衝出去,最後活了五十個。可如果我們當真上了山,五個都活不了。從那以後我就知道,躲,是沒有用的,只有你去爭,你纔有能有尊嚴地活下去的可能。打完那場仗,我就被調到了這支隊伍裡。但是我覺得很好,非常好,這纔是真正的軍隊。他們想的是自己的父母,是身邊的同袍弟兄,而不是怎麼打才能保住自己的權利、地位、金錢。”

頓了頓,他又說道:“被我斃了的那傢伙,身份金光閃閃,黃埔軍校,軍官訓練營,出了學校就是營長,可他根本不會打仗。他很聰明,非常聰明,冒險的事他絕不做,他用他所有的聰明才智想着怎麼保住他脖子上的那顆腦袋,只要打兩場仗,無論勝敗,只要他還活着,他就可以繼續往上升。”

黑狗淡漠地說:“這就是嫡系兩個字的解釋。用人唯親不唯賢。”

顧修戈點頭:“我喜歡跟你說話,你也是個聰明人。中國有很多不會打仗的軍官,但也有很多會打仗的。他們打得比我更好。今天的這場仗很漂亮,只要是會打仗的軍官,都能打出這樣的仗來,日本人根本沒什麼可怕的。可是這樣的仗我們打不了幾次了。”

黑狗側過頭看着他:“爲啥?”

顧修戈說:“物資。今天打退日本人的這一波攻擊,重機槍的子彈已經用掉了庫存的二分之一,戰防炮的炮彈我兩隻手就能數出來。上峰給我的命令要我拒敵於東岸,半個月,爲鞏固後方的防線爭取時間。但我不能不這樣打,第一仗我一定要把他們打回去,並且讓他們以爲我們彈藥充足,纔有可能形成忌憚。你聽聽,拒敵於東岸,鞏固後方防線。他們一個比一個保守,從來沒有動過打過去的念頭,只想着儘量再少丟一些土地,少丟一寸,就已是功德。”

停頓了一會兒,顧修戈問黑狗:“知道我爲什麼要告訴你這些嗎?”

黑狗搖頭。

顧修戈說:“我要你明白,中國的軍人是在最嚴苛的條件下打仗。如果你不知道你爲了什麼而拿着你手裡的那杆槍,你就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存活下去。”

顧修戈說完這些,便站起來走了。黑狗又坐了一會兒,然後他回到了戰壕裡,閉上眼睛,繼續睡覺。然而這時候,他身邊的葉榮秋卻張開了眼睛。

葉榮秋在黑暗中默默地看着黑狗的側臉,他突然揚起手,是一個想抽巴掌的動作,過了一會兒又將手放下了,憤憤不平地努了努嘴。然後他撿起自己那杆炸了膛槍,來回地摸着。他睡不着,雖然身體已經很疲憊了,可是隻要他一閉上眼,日本人那把高高舉起的刺刀就在他眼前浮現,緊接着是滿身血的黑狗站在他眼前。只要一想起這一幕,他就覺得心口發悶。

他恨極了黑狗,也恨極了自己。他原以爲黑狗護着他、對他好,皆是因爲真心的愛,就因爲這一份真心,他竟然能夠讓自己離經叛道地和一個男人接吻親熱。然而黑狗最終卻用那種冷漠的、鄙夷的眼神看他。黑狗和黃三爺有什麼不同?!不過是比較溫柔的人渣罷了!更可恨的是他自己,到了這個地步他還幻想着身邊這傢伙或許是有什麼苦衷的。他一想到黑狗差點就死了,或許明天后天就會死,竟然驚慌道無法適從,整個人生都沒了方向。他很早之前定下的人生計劃裡就是有黑狗的,他希望黑狗留在他身邊成爲他的得力助手,和他一起做生意。如今做不成生意了,他並未有多痛苦,可如果要失去黑狗,他卻難受到不得不彎下腰來緩解痛苦。

葉榮秋仰起頭盯着夜空發呆。現在他整個的人生已經被完全打亂了,他置身險境,沒有依靠,到底該怎麼做纔好……

第二天一早,日軍用一輪轟炸請這些可憐的戰士們吃了一頓早餐。煙塵散去後,顧修戈又到戰壕裡巡視。他走過葉榮秋身邊的時候,饒有興致地盯着葉榮秋手裡那把炸膛的槍看了一會兒,接着竟然毫無表示地走了。

葉榮秋待他走出幾步之後,終於爬了起來叫道:“顧團長?”

顧修戈不緊不慢地轉過身看着他:“幹什麼?”

葉榮秋舉起自己手裡的槍:“我的槍壞了。”

顧修戈點點頭:“哦?壞了就壞了,你需要槍嗎?”

葉榮秋皺緊了眉頭。

顧修戈饒有興致地打量了他一會兒,然後跳出了戰壕:“想要槍就跟我來,我讓你選。”

葉榮秋沒有猶豫,跟着他爬出了戰壕。

顧修戈把葉榮秋帶到他臨時搭建起來的團部,也就是那個窩棚裡,一腳踢開了一個箱子,對葉榮秋說:“你自己選一把吧。”

葉榮秋眉頭皺得更緊:這些槍他認識,是顧修戈那天收到的一箱新槍,全是外國進口的好槍,可惜沒有一把能用。沒想的顧修戈居然又把他們帶出來了。他有些惱怒地看着顧修戈:“顧團長,這是什麼意思?”

顧修戈笑得非常欠揍:“就是這個意思。大學生,挑一把,全世界最好的槍我這裡都有。你想要哪一把都可以。”

葉榮秋暗暗捏緊了拳頭。他不明白顧修戈的意思,但是他知道,顧修戈在嘲笑他,嘲笑他這個戰場上一槍未開,唯一開的一槍,就炸了膛的士兵。

然而顧修戈走到了另一個箱子旁邊,用手打開了箱子。葉榮秋一看望過去,不由得愣了:那是一書,而放在頭一本的,就是顧修戈曾給過他的大學物理書。這本書他從武漢離開的時候並沒有帶走,就留在了屋子裡,沒想到顧修戈把它帶上了。他走上前,拿起物理書,緊接着印入眼簾的書又一次讓他愣住了:那依舊是一本英文書,書的名字叫做《世界輕兵器》。

顧修戈拍了拍他的肩,什麼都沒有說,就向外走去。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停下了,似笑非笑地說:“你可以留在這裡,不用再回戰壕,慢慢挑你需要的兵器,戰場上不需要一個不會開槍的士兵。但是我需要一個看得懂洋人寫的槍械知識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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