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剛剛去天牢偷偷看望阮小七,自然不是像對半夏說的那樣簡單。

有活閻羅之稱的阮小七是個生龍活虎的漢子,潛進蘆葦蕩的深處抓一條十幾斤的大鯉魚對於他來說就如同抓一個小蝦米,然而在天牢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被折磨的不成人樣。

“軍師哥哥,你還記不記得俺們當時結拜的誓言。”他的血似乎已經流乾了,嘴角邊還有血漬,聲音虛弱,低微。

吳用只有蹲下來才聽得到。

“兄弟永遠都是兄弟,小七,哥哥有辦法救你出來。”吳用想到當年他們七星聚義之時,是自己去石碣村遊說他們阮氏三雄入夥。如果當年不是自己,或許現在小七還在梁山泊裡打漁,生活自在無憂無慮。

“哥哥,俺是追隨你纔來征戰方臘的,俺不想爲這個奸臣當道,昏庸的朝廷賣命。”阮小七抓住了吳用的手腕,吳用的袖子上便染上了血。“哥哥當時勸我說,爲朝廷大事折了性命,也好過在梁山泊裡埋沒了名目。”

“是。”吳用點點頭。

“可哥哥如今爲何因爲一個女子當了逃兵,小七早知道應該回去打漁,做個閒散人。”

“小七,即使沒有我的幫助,朝廷也一定會打敗方臘的。”吳用沉默了一會兒,“你看東京的繁華,毫無頹敗景象,雖然奸臣當道,卻並未民不聊生,這證明宋朝氣數未盡。”

“既然如此,哥哥爲何還要來方臘這邊,若等到城破之日,哥哥不就成了階下囚?”

“小七,哥哥在等時機”

吳用領了太醫來給半夏把脈,只是說因找了風寒,才發高燒。

吳用將一塊涼水浸過的紗布,敷在半夏的額頭上。

“怎麼體質這麼弱了?”

“至從生下心又,身體就大不如從前了。”半夏扯住吳用的衣角,“七爺到底和你說什麼了?”

“只是說以前在石碣村打漁如何快活,又是如何與我相識,很懷念那時的日子,沒說別的。”吳用幫半夏掖了掖被子,見半夏將信將疑的樣子,便轉移了話題,“你的身體,我會好好幫你調養回來。”

“你呢?你想回梁山麼?”半夏裹緊了被子。

“自然是想的。”吳用心疼的俯身抱住了半夏,“這樣暑熱的天氣,你怎麼這樣發冷?”

“你別抱着我,不熱麼?”半夏感覺到吳用的臉,貼在她的側臉上,涼涼的,很舒服。

“又想吃的東西麼?”吳用微微擡頭,“沒胃口是不是?”

“嗯。”

“你先睡一會兒,我去給你做幾道爽口的小菜來。”吳用說着將半夏蓋嚴實了,見她閉上了眼睛,便出了門,朝廚房這邊來了。

他知道,半夏是故意生病的。她只是害怕他會離開她,此刻以病痛來博取他的不忍之心。

醫術雖然不精通,醫書倒是讀過幾本。剛剛看了看太醫給半夏的方子,大多是紫地丁,白花蛇舌草之類溫和性涼的藥物,決計是治不好風寒的。所以他料定,半夏是怕直接裝病,瞞不住他,便找了太醫要了一味陰陽散,服食之後,便會忽冷忽熱,直到三天之後藥性纔會失去。

他心疼不已,半夏是個單純毫無心機的人,卻爲了留住他,不惜自傷身體。他記得半夏無意中說過,每當武松在她身邊,她就會覺得安全,舒適,就像被父母抱在懷裡,而每每和他在一起,就會覺得害怕,甚至覺得他下一秒就會從自己的眼前消失。

他覺得茫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她覺得安全,覺得自己不會在離她而去。他只能給她緊緊的擁抱,但是這顯然遠遠不夠。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他又何嘗不怕半夏離開他呢?他怕極了,只是從來不說。

“先生,陛下思慮公主病了,會想吃以前愛吃的東西,便派了一個從宋軍中俘虜來的廚子來給公主安排膳食。”一個宮女見到吳用朝廚房走來,先行了禮,對吳用說道。

“哦?此人在何處?”

“馬上就綁縛來了。”

說着吳用擡頭一看,只見兩個侍衛,綁押這一個人朝這邊來了。

那人一見吳用便破口大罵,“懦夫!你這通敵叛國的逃兵!”

吳用溫潤的說,“在下也有不得已的緣由。”

“我們本是濟州府的良民百姓,只因敬重你們梁山好漢替天行道,鋤強扶弱,纔跟隨你們投了官軍!更是因爲傾慕你天機星的美名,以爲大軍有你做軍師,定不會吃敗仗!只是事到如今,你爲何眼睜睜的看着兄弟死,自己卻在這裡坐享榮華!”那人十分激動,說話幾乎都不斷氣。

“大軍沒有我,也不會怎樣。”吳用微微皺眉。

“梁山一百單八好漢,如今十損七八。更不計那些小兵小卒了。”

“胡說!”吳用凌厲的看着那人。

“我留得性命,就是來告訴你這個消息,此話有假,我便下地獄,永世不得輪迴!”那人說完,便咬住自己的舌頭,自盡了。

一旁的宮女嚇的面如土色,”啊”的一聲尖叫起來。

那兩個侍衛不知所措的看着吳用。

吳用淡淡的說,“擡下去,好好安葬了。”

夜風輕輕吹過窗臺。

小七的話和那廚子的話,一直縈繞在他耳邊。

哥哥,你還記得結拜時的誓言麼?

俺是追隨哥哥纔來征討方臘的。

事到如今,你爲何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兄弟死,而自己在此坐享榮華。

梁山一百零八好漢已經十損七八了。

難道自己終究逃不開麼?他知道如果等到方臘敗北,自己和半夏便毫無活下來的機會。就算僥倖,那麼也只能一輩子躲藏,更別說過安穩日子了,然而方臘輸定了。

半夏見吳用望着窗外,便知道他一定在謀劃什麼。

“你在想什麼?”半夏支撐着坐了起來。

“你醒了。”吳用快步走到牀邊,幫半夏拉上被子,然後又端來漱口的東西,等半夏漱完口後,又遞上一杯清水。

“連累你照顧我了。”半夏垂着頭。

“我想二郎照顧你時,你不會如此客氣的吧。”吳用將水杯放在一旁。

“這不一樣。”半夏將被角掀開,“我好熱。”

“陰陽散是極其傷身的東西,你若再服食,我便不管你了。”吳用的語氣有些嚴厲。

“你盤問了太醫吧,我就知道會出賣我。”半夏覺得燥熱難耐,解開衣帶,“早知道陰陽散這麼難受,我乾脆就不裝病了,反正我不管怎麼樣,你就是不會安安心心和我在一起。”

“是我自己猜的,只是以後不許做傷害自己的事情。”吳用的語氣微微柔和了一點。

“自從遇見了你,我做的哪一件事不是在傷害自己,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服用一次陰陽散算什麼?”

吳用無言以對。

“倒是你,口口聲聲說不會傷害我,不會離開我,也不許我自己傷害自己,但其實我身上的每一道傷口都是你劃的!”

“半夏,別這樣說。”

“難道不是麼?一開始,我沒有招惹你,你爲什麼要招惹我,爲什麼要愛上我。爲什麼明明做不到的事,偏偏要許諾?”

“別說了。”

“懷着心又的時候,反應的厲害,有時候連膽汁都吐出來了。”半夏看了看窗外,“那時你在哪裡?你連一封書信都沒有。”

“我不知道你有孕了。”

“這不是你一年都不聯繫我的理由。”半夏不等吳用解釋,又繼續說,“生孩子的時候,我承受裂骨之痛,你在哪裡?在東京,接受朝廷封賞,正是春風得意。”

“如果我知道是這樣,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我都會陪在你身邊的。”

“可是你不知道,所以你就把我忘了。”

“沒有。”吳用搖頭,“我時時都念着你,從沒有哪一刻忘了你。”

半夏側過臉,“是又怎麼樣?我只知道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對我不聞不問。”

“你心底裡終究是怪我的。”吳用停頓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當初你要離開我來杭州……”

“所以是我活該了?”半夏打斷吳用的話,“難道你要我在你身邊當一個侍妾,看你天天和別的女人舉案齊眉麼?”

“半夏,當初你要離開我來杭州,即使重病,大戰在即,我不是也跟着你來了?在五臺山上,我的病漸漸的痊癒了,本想和你一起來杭州……”

“是我不讓你來。”半夏點頭,“可是吳用你知道嗎,我多希望你能抱住我,你能霸道一點的對我說,我去哪裡你去哪裡,不會離開我半步。”

“那不是我,那是你的武二哥。”吳用說罷,就起身走到了窗邊,他想透透氣。

他只覺得難過,他當時又何嘗不是千般不捨,只是半夏一再要求要獨自前往杭州,他又能如何?大病初癒,他跑遍了五臺山的每一間禪房,每一座佛塔,只爲和她同行。

可是她不願意,他以爲她是真的不願意,纔不去勉強她。

“我的武二哥。”半夏也起身下了牀,走到吳用的身後,“他對我的好,我這輩子都沒辦法還,或許我和二哥才應該是一對,而你和覆之纔算般配,你們一樣的心機深重,不擇手段。”

吳用回頭看着半夏,“你這話是真心的,還是氣話。是氣話,對不對。”

半夏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只知道,二哥一定不會放心我一個人走的,他如果娶了我,絕不會再娶第二個女人,抗旨又如何?大不了一死而已。”

“你真的以爲我怕死麼?”吳用鉗住半夏的雙肩,“抗旨不尊,我不過是人頭落地。但你呢?”

“大不了一起死。”半夏擡起頭,決絕的看着吳用,“我要的從來都不是你費盡心思爭取的生活,我不要這樣委屈求全,以淚洗面,我不要聽再聽承諾,我不要再聽‘以後’,你讀過那麼多書,難道不知道花開堪折直須折麼?”

“那你要什麼?”

“我要你心裡眼裡只有我,哪怕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只剩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

“哪怕以生命作爲代價?”吳用看着半夏。

“對。”

“我們不能這麼自私……”吳用放開了半夏,“我們還有心又和九兒,我們也要爲他們考慮。”

“藉口。”

吳用將手撐在窗櫺上,擡頭看着月亮,“半夏,離合聚散,這是無法避免的。最重要的是我們一家人有團聚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