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陳子敬的日子,莫瀟雲過得渾渾噩噩。
幾乎每次閉眼都會夢到他。
夢裡,他的臉看不清楚,但渾身浴血。她嚇得猛然醒來,恍惚過後,一想到那個人再也回不來了,痛苦便像是草原上借了狂風的野火,瞬間蔓延開來。
人前,她儘量壓抑着,半夜驚醒,便哭得肆無忌憚。
衛東並非什麼都不知道,每天一早過來查房,見枕頭溼了那麼一大片,連挨着脖頸的被子都溼濡濡的,他心裡也難受得緊。
不戳破,當做沒看見,只是悄悄地吩咐護士給她換上乾淨的枕頭被子鰥。
陳家動用了一切可以動用的關係,緬甸方面不敢怠慢,一直在積極配合,可惜——依然杳無音訊。
其實每個人心裡都清楚,人已經不在了,可就是每個人都倔強地、自欺欺人地不肯承認。
直到此時,莫瀟雲才認識到,那個男人再強悍,再厲害,再不可一世,終究不是神,他會死。
杜豔華不放心她,每天下了班就過來陪着,跟她絮絮叨叨講一天工作上的事情,實在沒話說就講笑話給她聽。
知道自己這副狀態讓很多人擔心,莫瀟雲心裡過意不去,見豔豔說了那麼多話口乾舌燥,捧着杯子大口喝水,她輕輕笑了下:“豔豔,你別逗我開心了,我沒事。”
杜豔華瞅她一眼,“沒事?你這樣子就跟被人摘下枝頭的花兒一樣,怏怏地就快枯萎了,還沒事?”拉住好友的手,她又安慰,“瀟瀟,人總是得往前看的,你就算不爲自己想,也得爲阿姨着想啊,她若是看到你這副樣子,肯定比你更難受。”
說起母親,莫瀟雲皺眉。
她回來兩三天了,因爲身體跟精神狀況實在太差,怕去療養院見了母親反而讓她擔心,便一直拖着。
果然,杜豔華爲難地說:“阿姨已經問過好多次了,每天寢食難安,總是做夢夢到你出事了。我覺得你心情不好,倒不如過去看看阿姨,見了最親近的人,心裡總歸是安慰一些。”
知道母親大受打擊之後,身體狀況愈發堪憂,莫瀟雲也忍不住擔憂,點點頭:“也好,我跟衛醫生說一下。”
衛東一聽說她想出院去看看母親,當然立刻答應。她總算肯出去走走了,比悶在病房裡不說不笑要好。
陳朝功也是每日裡都來報道,見衛東打電話安排人負責接送,他沉着眉眼說:“我這現成的司機呢,正好沒事,我送她過去。”
莫瀟雲已經在護士的攙扶下坐在輪椅上,陳朝功說着就過來推了輪椅,出去。
衛東不放心地叮囑了一堆,才長吁短嘆地目送他們離開病房。
這些日子,向來吊兒郎當的陳朝功,難得深沉起來,眉宇間總是掩飾不住的焦慮。一路上,他也是沉默不語。
莫瀟雲扭頭看向車外。烈日炎炎,路邊綠植蔥蔥郁郁,又是一年夏天來報,可這般繁榮熱鬧的景象,卻一點都進不了她的心。
那個人不在,似乎整個世界的好壞都與她無關了。
淚水情不自禁地,再度滾落。
陳朝功一言不發地開着車,等紅綠燈時,煩躁的摸了煙盒過來,抽了煙準備點燃,卻又想起車後座還有個病號,便只是把煙捏在指間把玩。
眼淚流乾了,莫瀟雲呆呆地坐着,等到車子再次啓動,她忽而悠悠地問:“朝功,你說實話,你四哥是不是已經遇難了?”她頓了下,似乎在調整呼吸,繼續開口,嗓音低沉得令人心碎,“你實話實說,我能接受。”
她以爲,這幫子人早就得了陳子敬的消息,只是怕她接受不了,一致隱瞞着。
寂靜的車廂忽然傳出聲音,陳朝功驚得一愣,隨即視線從後視鏡看向莫瀟雲,皺眉:“小云兒,是真的沒消息。”
莫瀟雲不信,不語。
陳朝功有些急:“我們真沒騙你。家裡動了關係,我三哥他們也是發動一切可以調集的力量,現在不知道多少人關注着這件事呢,我們想瞞也瞞不了啊!據說那天晚上,爆炸發生的太慘烈,很多人都被炸得……”話未說完忽然頓住,而後改口道,“總之現在還在對發掘到的屍體進行鑑定,沒有我四哥的——”
莫瀟雲腦子裡迴盪着那一句“爆炸發生的太慘烈,很多人都被炸得……”他話沒說下去,但她也可以想象了,麻木的身體忽然就抖了一下。
會不會一個人被炸得粉碎,完全找不到軀體了呢?
心如刀割,她不敢再想。
陳朝功繼續說:“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不相信我四哥就這麼走了。我還等着他回來把手裡的亂攤子交給他呢,這狗屁總裁太累了,真不是人乾的事!”
事情發生後,華商那幾起自殺案的真相也被警方告知於衆,之前種種謠言不攻自破,員工恐慌情緒也逐漸消退。集團上下齊心協力,終於扼住了頹勢。加上華商本來的實力就不容小覷,頓時又有無數合作商找上門來。
暗地
裡跟華商較量的那股海外勢力,在當家主事出事後,自亂陣腳,經過幾個回合的拼殺便鎩羽而去。陳朝功整天忙得分身乏術,趕着把公司一切運營搬上正軌。
他性子散漫,雖有商業頭腦,卻不願忙成機器人,只盼着堂兄回來好叫他滾回自己的分公司做個山大王就好了。
他四哥那樣的人物,做什麼都老謀深算,絕不會將自己置於危險之中。他不相信那一場炮火就讓他頂禮膜拜的四哥灰飛煙滅了。
莫瀟雲緘默,又望着車外,側臉蒼白,襯托的那眼珠越發烏黑,只是,空有暗淡,沒有靈氣。
陳朝功也不知道她信了沒,心裡一聲嘆息,繼續開車。
到了療養院,陳朝功把她送到病房外,她示意停下,轉頭:“你回去吧,我想單獨跟我媽呆一會兒。”
陳朝功也知道自己身份尷尬,不宜現身,點點頭道:“我去外面轉轉,抽根菸。我把你帶出來得負責把你安然送回去,不然三哥非揍我一頓。你們母女好好聊,想走時給我電話。”
莫瀟雲“嗯”一聲,推門進去。
房間門輕聲推開,還未出聲兒,裡面的樑姐看到她,忙一驚站起身。
莫瀟雲見母親睡着,趕緊示意噤聲。樑姐一愣,明白過來,動作輕輕地走過來,幫莫瀟雲推着輪椅進屋。
可李愛琴這些日子都惦記着女兒,哪裡睡得着,昏沉中察覺到什麼,睜開眼,就看到剛剛到了牀邊的莫瀟雲。
滄桑疲憊的面龐頓時驚訝又激動,樑姐會意,立刻把病牀搖起來一些,又笑笑低聲道:“你們母女倆好好聊,我出去轉轉。”
莫瀟雲對樑姐感激一笑,點點頭。
“小云……小云——”李愛琴較之先前又瘦了很多,整個人就剩皮包骨了,面容憔悴,髮絲灰白,看到失蹤好幾日的女兒終於回來了,未語淚先流。
莫瀟雲握着母親的手,滾燙的淚也是簌簌下落,哽咽着:“媽,我回來了……對不起,女兒不孝,讓你擔心了。”
渾身是傷,坐着輪椅,形容枯槁。這幅模樣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住了,莫瀟雲心裡悲痛無法排解,只想找個人訴說,“媽,我差一點就回不來……差一點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從那天莫名失蹤至今,李愛琴就一直提心吊膽着。此時打量着女兒,又聽她這般哭訴,李愛琴更是揪心,“小云,你這到底是怎麼了啊?你要嚇死媽啊!你同事來……跟我說你出差了,叫我不要擔心,我怎麼也不信,出差再急……也不可能連一個電話都沒有啊——小云,你是執行任務受傷了還是被壞人報復了……啊?”
怕母親多想又要逼她辭掉警察工作,莫瀟雲抹了抹淚,安慰:“媽,我這次遇險,無關我的工作,是跟爸爸當年辦的案子有關。”
“什麼?”李愛琴大吃一驚,眸光訝異。
莫瀟雲靜了下心,眼眶依然紅腫着,可聲音已經平復不少,“當年爸爸殉職時不是跟一個綁架犯同歸於盡嗎?這次綁架我的人,就是那個案犯的兒子,他蓄謀已久,抓了我是想給他父親報仇。”
沒想到時隔這麼多年的事,驀然再次提起,李愛琴面色一怔,眉宇間複雜的神色似掩蓋着什麼。
莫瀟雲決定來看望母親,除了擔心母親的身體放心不下之外,也是想問問當年父親殉職的案子,看她是否瞭解什麼詳情。劉煜的話多少在她心裡埋下疑惑,她想知道那宗案子跟陳家到底有多少關聯。卷宗檔案封存,她無法查閱,只能來問問母親了。
存着這份心思,所以莫瀟雲一邊講述事情經過一邊緊緊盯着母親,想從她的表情裡看出蛛絲馬跡。
果然,母親聽了這話,眸底除了震驚之外,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張。
“媽,”莫瀟雲心裡肯定了什麼,輕聲低緩地問,“關於爸爸當年殉職的那件案子,你到底知道多少?我進公安系統後曾想過翻翻那件案子,可上級跟我說因爲涉及敏感內容,案件封存了,不讓查閱。到底是涉及到什麼事這麼謹慎,媽,你知道嗎?”
李愛琴皺皺眉,平聲說:“既然你們警察內部人員都不能查閱,我又怎麼可能知道?”
母親隱瞞,在她意料之中。
莫瀟雲也不急,繼續道:“那個綁架我的人說,父親殉職的那件案子,跟陳家有關。媽,這個陳家是不是江城數一數二的那個大家族陳家?”
“陳家?姓陳的人家這麼多,我也不清楚……”李愛琴搖搖頭,又看向女兒,轉移話題,“你傷着哪兒了?嚴不嚴重啊?要我說,警察這份工作就不適合你,你爸爲了這份工作連命都沒了,你現在又——”
莫瀟雲淡淡一笑,無力地說:“媽,這份工作沒有你想的這麼危險。這次的事情,說白了,就算我不是警察,那個人要報仇也還是會找到我。”
“還有一件事,媽,你肯定不知道——”莫瀟雲又把話題轉回來,頓了頓,直直看着母親,“這幾年,我跟着的那個男人,也姓陳,叫陳子敬——
那個人綁架了我,把我帶到了西南邊境,逼着陳子敬單槍匹馬地去救我……聽那人話裡的意思,父親當年那宗案子所牽扯到的陳家,應該就是陳子敬家,我跟他在一起時——”
“糊塗!你不能跟他在一起!”莫瀟雲還沒說完,李愛琴激動的情緒已經無法壓抑,驟然一聲打斷,“你怎麼能跟他在一起!你爸爸跟他……”
話未說完,李愛琴因爲情緒太激動血壓升高,整個人粗喘不止。
莫瀟雲嚇壞了,忙去撫着母親胸口安慰:“媽,你平靜點!有什麼話好好說!你現在身體不好,醫生說不能衝動的。”
李愛琴痛苦地閉眼,嘴裡喃喃:“你怎麼偏偏跟陳家的男人……牽扯不清——”
莫瀟雲腦子裡嗡的一聲,有些空白,卻還是憑着本能問道:“媽,我們跟陳家……到底怎麼了?爸爸當年殉職,是不是跟陳家有什麼關係?那個人不但報復我,還要報復陳家,他還說我們家跟陳家有深仇大恨,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李愛琴搖頭不語,卻又在片刻後豁然睜眼,眸光含淚地盯着女兒,緊聲道:“小云,你別跟那個男人在一起,趕緊離開他,離開他……”
“媽,到底是爲什麼啊!”她也急了。
“不要問爲什麼!離開他就是了!”李愛琴再度提高音量,憔悴蒼白的臉漲得發青泛白,“你要是跟他在一起,媽就去死了算了!”
莫瀟雲擔心母親的身體,只能不住地安撫寬慰,後來苦苦一笑,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媽,我跟他分開了,永遠分開了……”
李愛琴一愣,身體裡的疼還在延續着,臉色依然痛苦,可眼睛卻似有些懷疑地盯着女兒。
莫瀟雲抹了下眼淚,可手還未放下便又有更多的淚水涌出來,彷彿頓悟一般,無邊無際的痛苦如漲潮似的衝上來,她突然緊緊咬着自己的拳頭,渾身顫抖,幾經調整後才從口中吐出破碎的聲音,“媽,他死了——”
這個事實在心裡翻滾了那麼久,卻終於第一次從舌尖吐出,心頭的痛肆無忌憚地蔓延,如同一把燒紅的利刃從心臟劃過,痛得那麼劇烈,渾身都在痙攣。
陳子敬死了。
心裡空蕩蕩地只剩這一個念頭。
這麼多天的尋找,發動那麼多人力物力財力,依然杳無音訊。
無論她如何否認,如何逃避,麻痹自己,欺騙自己,這都是她無法掩蓋的事實!
李愛琴愣愣地,半晌後,被女兒握着的手指輕輕動了動。
從小到大,還未曾看過這個樂觀堅強的女兒哭成這副傷心欲絕的模樣,李愛琴心裡清楚,女兒是愛上陳家那個男人了。
可是,那個男人又死了。
這叫她怎麼說?
上天註定嗎?
頭一回在大白天,莫瀟雲任由着心裡的傷心絕望滔滔不絕地奔騰,任由着止不住的淚水暴雨一般下落。
那些樂觀、堅強、勇敢、灑脫,都抵不住失去深愛男人的痛苦和難受。此時此刻,她只是一個女人,軟弱的女人,失去心頭摯愛的女人。
可哭還不夠,心裡的痛沒有隨着眼淚流出,反而越來越濃,越來越讓她絕望。
她撲在母親身前,哭得整個人劇烈抖動,嘴裡嗡嗡地亂七八糟地訴說:“他死了,連屍體都找不到……那麼猛烈的爆炸,他被炸死了……他去救我,一個人……不怕死地救我,他本來可以逃走的,可是不肯……媽,我愛上他了,可是他死了,爲了救我而死的,媽,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媽……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爲什麼啊,爲什麼,我不想他死,不想——”
斷斷續續的聲音如泣如訴,令人不忍耳聞。
莫瀟雲自己都不知道嘴裡在說什麼,只曉得那些壓抑數日的恐慌和悲傷在唯一的親人面前再也阻擋不了!
縱然母親反對他們,可她還是義無反顧地訴說着自己對陳子敬的愛意,不管母親會怎麼想,怎麼看。只知道,這些話再不說出來,她會抑鬱而終!
李愛琴呆呆地,心痛難抑,看着女兒哭成這般,情不自禁地想要抱抱她,安慰她,可是癱瘓在牀的她,連這個小小的心願都無法滿足。
心裡鈍鈍地,她只能心痛地看着女兒劇烈顫抖的脊背,淚水無聲滑落,胸口滿是無法言喻的情緒翻滾。
真得是冥冥註定嗎?
丈夫當年爲了陳夫人而死,如今——陳少爺爲了女兒而死。
到底是情深不壽!
既然事情已經這樣,責備無用,李愛琴抖着嘴脣,許久後才吐出幾個字:“哭吧,哭出來心裡好受些,哭吧……”
心愛的人與世隔絕,這種傷心,她年輕時經歷過——況且,那時候,死的那個人還不愛她呢,她都覺得天塌了,人生無望。
何況女兒這兒,兩情相悅,人還是爲她而死。
她能理解,便只是靜靜地陪着女兒,等着她哭完後漸漸平復下來。
陳朝功一個小時後轉回病房,悄悄在外面看了一眼,只見裡面的母女倆還在說着什麼。輪椅上的背影一直在抽動,不用說,小云兒肯定又在哭着。
當年陳家跟莫家的事情,他也是長大後聽母親斷斷續續地提起過一些,後來他跟家裡鬧崩,便跟着堂兄一起出國打拼了。那些具體的過往,是堂兄在心理醫生的開導下才慢慢說出來的,衛東跟心理醫生一起負責堂兄的身體情況,自然也參與了治療過程,所以幾兄弟才知道堂兄壓抑多年的心事。
原以爲,這件事也就是他們幾兄弟知道,這輩子肯定都不會提及。誰料堂兄又跟莫家的女兒扯上關係了呢。
如今,堂兄好不容易肯放下種種過往,兩人也恩恩愛愛了,誰料又出這檔子事!
心頭雜亂無章地想着,兜裡的手機驟然震動,把他嚇一跳。
摸出手機退出幾步遠,陳朝功才按下通話鍵:“三哥。”
衛東聲音很急:“你們還在療養院?”
“嗯。”他應一聲,意識到什麼,皺眉,急聲問,“出什麼事了?”
衛東溫潤的口氣帶着顫抖和激動:“快回來,子敬有消息了!”
陳朝功驚得手機差點落地,穩了穩驟然加速的心跳,轉身時走路都在打顫,“好,好,我們這就回來!”
到了病房外,正好遇到看護樑姐,後者好奇地盯着陳朝功看了看,“先生,你找誰啊?”有了董倩倩的事,樑姐對陌生人來訪格外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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