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黑得有些快。木老爺出門時才見夕陽西下,紅霞遍天,等到約了幾位老友在第一酒家的雅座裡坐開了,外頭已然黑透。
“木老爺將咱們哥兒幾個聚來,不知是有何吩咐?”一位大腹便便的老爺笑眯眯地問道。
旁邊一人已經執杯斟酒,笑着接話道:“木老哥最是大方隨性,既然請咱們吃酒,咱們就只受着便是了。”
又有一人促狹道:“虧得木老爺大方,否則這第一酒家的門檻,我們是不敢進的。”
木老爺“呸”了一聲,笑罵道:“少來,誰說我請客了?待會兒走的時候,各結各的賬!”
“哎喲!原來木老爺不是請我們吃酒啊?那可了不得,這第一酒家的一桌飯菜,抵得上其他飯莊的三倍了,咱們可吃不起,還是走人吧。”一人說着,便慫恿着其他人都起身。
一桌五六人,都是這雍京城內,叫得上名號的富商。以綠蔭閣的木老爺爲首,都是做布藝生意的大亨。
這生意場上,若是沒有一個好人緣,雖不至於做不下去,卻必然是做不大的。僅一樣消息靈通,便是大部分人邁不過的門檻了。而桌上這幾位,卻都是有些年頭的祖上便開始交好的商戶,這些年來互相扶持,雖然也有齟齬打壓,然而大面上卻是十分和睦。
五六人就這麼笑鬧了一時,便有一人擡手製止了,笑着看向木老爺問道:“木老爺,等閒不見你約我們到第一酒家,今日卻是爲何慷慨?”
第一酒家,膽敢在名號上掛着“第一”二字,可見有些後臺背景
。京城有人流傳,第一酒家實際上是寧國公府的一位愛妾的孃家人所開設的。不論真假,到底跟寧國公府掛上了關係。
第一酒家的茶點飯菜的價格極爲昂貴,內裡裝修也甚是奢華,處處透着一股不輸任何人的氣息。不知是不是這些表面上的東西唬住了許多人,倒不曾有人來觸過眉頭。
有錢人都以在第一酒家設宴請客爲榮,故而此間時常是座無虛席,客流爆滿,等閒人家是有錢也不見得能訂到座位。若非綠蔭閣乃是大順朝四大商家之首,木老爺也不見得就能來此便佔到位子。故而,剛一坐下,便有人打趣是沾了木老爺的光,纔在這裡坐個雅間。
“今兒得了件好東西,給哥兒幾個瞧瞧。”木老爺眉眼之間全是笑意,在其他人的好奇目光下,從袖子裡掏出一卷紙,分別遞給左右之人。
“喲?這是木老爺預備新出的樣式?”一人訝異地說道。
另有一人看見圖紙上所畫的衣裳樣式,也覺着喜歡:“這樣子嫺靜雅緻,很是不錯,木老爺預備怎樣做?”
木老爺只見幾人誇讚,不由得意,他這纔是從那一卷圖紙中,隨意抽出來兩張。若是叫他們瞧見精緻的那些,不知該有多驚訝?便清了清嗓子,道:“這是我坊中的師傅新畫出來的,預備推出來,做一季的時興衣裳。”
“這挺好。”一人瞧了眼那圖紙上的樣式,不由得點頭說道。
“木老爺的眼光一向不錯,這衣裳卻是推得起來。”又有人道,隨即疑道:“只不過,木老爺找我們商量什麼呢?”
木老爺臉上的笑意微微斂起,他坐直了身子,聲音卻是有些嚴肅起來:“我十分猶豫,這衣裳是現下便推起來好呢,還是留待明年三月份,四國來朝時拿出來?”
其實,按照木老爺的本意,是想留待明年三月份,四國來朝時拿出來,震驚天下人的。可是,這樣式畢竟是木如眉從秦記布坊帶出來的,聽說在青陽鎮上已經流行得較廣了。如今才十一月份,等到明年三月,還有一段日子。
夜長夢多,這期間萬一發生什麼事,木老爺便難做了
。想起木成林帶回來的消息,木老爺還是有些顧忌的。畢竟,木成林一直是他信重的人,所說的話總歸有些分量。
木成林說秦羽瑤不可小覷,在木老爺看來,秦羽瑤連他的一根手指頭都不敢動,實屬窩囊懦弱。然而既然木成林怯了,卻說明秦羽瑤還是有些厲害的。此時請來這一干老哥們兒,也是叫他們給拿個主意,到底怎樣不冒險一些?
誰知,桌上忽然響起一聲冷笑:“木老爺莫不是把我們當傻子了?”
一直氣氛融融的雅間,被這一聲冷不丁的譏諷,當下給弄得有些奇妙的尷尬。木老爺擡頭一看,正是進屋裡來尚不曾吭聲的潘老爺。
卿水閣的潘老爺,年歲與木老爺差不幾多,約莫是天生屬相不合,兩人還穿開襠褲的時候便在別人家的花園裡打過架,一直到老,也不曾和睦起來。只不過,因着利益共同,纔不曾翻臉。
只見潘老爺冷笑不屑,木老爺臉上的笑容便淡了下來,耷着眼皮問道:“不知潘老爺有何高見?”
那兩張圖紙,此刻恰好都傳到潘老爺的手裡,他的一張面孔削瘦微黑,顯得刻板正經,此刻將那兩張圖紙拍在桌上,戳着上面的圖樣說道:“這不是閒雲坊剛推出來沒幾日的新樣式麼?何時竟成了木老爺家的師傅設計出來的了?”
話音一落,其他人紛紛露出驚色。在潘老爺旁邊坐着的,是一位大腹便便,滿臉笑眯眯的周老爺,他又往那圖紙上瞄了兩眼,彷彿剛看出來似的,恍然大悟地道:“是有些像!”
兩人都這麼說,木老爺的臉色便有些微微地變了。他顧不得潘老爺面上露出來的冷笑,抓過圖紙又看一眼,然後展開給衆人看,口氣微微焦急:“當真如此?你們仔細瞧瞧?”
這一桌上,除卻潘老爺與周老爺之外,都紛紛搖頭:“我這幾日不曾出門。”
“我大兒媳婦剛給我添了一個小孫子,我這幾日忙着逗孫子呢,生意上的事大都交給我兒了。”
唯獨潘老爺的面上泛着冷笑,像是在看木老爺的笑話一般。倒是旁邊的周老爺,面上始終笑眯眯的,此刻說道:“木老爺,你莫不是被下人騙了吧?”
有人給臺階,木老爺便接了下來,點頭說道:“我這幾日,也不曾出門來着
。怎麼,這樣式竟是已經有了,且是閒雲坊在賣麼?”心中早已把木如眉罵了一千遍一萬遍,不是說只在青陽鎮上時興麼,怎麼竟跑到京城的閒雲坊裡了?
周老爺倒是個精明人,此刻笑呵呵地只是勸慰道:“也不一定。興許是閒雲坊不規矩,偷盜了木老爺家中的東西呢?”
這句卻比方纔那句好聽多了,木老爺頓覺面子保住了,神情也漸漸好轉。誰知,卻遭了潘老爺的冷笑:“木老爺家中的防範,已然疏忽至如此地步了嗎?”
一句話又使得木老爺的臉色難看起來,偏偏幾家同氣,他就是再惡潘老爺,也不能拿他如何。倒是有一人猶豫着說道:“閒雲坊可不是什麼隨隨便便的小商戶。他們既然有了這圖紙,必然不僅僅在雍京城賣了。其他地方的分店,多半也在賣了。”
話音落下,雅間裡變得安靜下來。
閒雲坊是閒雲樓所經營的產業之一。閒雲樓,近年忽然崛起的商戶,在食樓、布坊、糕點鋪子等都有經營,資金力量雄厚,一舉躍入四大商家之列,且竟然將碧雲天都踩了下去。
對於閒雲樓的大名,幾乎無人不知,然而閒雲樓的背景卻偏偏無人知道。有人傳,閒雲樓是曾經的南方大族柳家在背後支撐。倘若如此,則是他們這羣人不能得罪的存在了。
在雍京城紮根的衆人,對一些皇室秘辛還是極清楚的。當年先帝收了一名商戶女子進宮爲妃,帶着孃家如日中天一般,哪有他們這些小商家放光芒的機會?哪怕閒雲樓背後站着柳家,只是一個傳言,哪怕今上登基之後,柳家早已式微,也鮮少有人願意得罪。
木老爺的臉色,此刻已經難看得厲害,當下解了腰間荷包拍在桌上:“今日這頓就由我請了。我還有事,你們慢慢聊,我先走一步。”說着,便取了那兩張圖紙,匆匆塞進袖子裡,起身走了。
等到雅間的門被打開又關上,耳邊聽着急匆匆的腳步漸漸遠了,雅間裡才又響起聲音。一人說道:“木老哥該不會真被下人騙了吧?”
“誰知道呢?”潘老爺冷冷的聲音。
周老爺則扒拉過來木老爺留下的錢袋,笑眯眯地道:“我點一壺陳年花雕,你們要些什麼?”
木老爺在的時候,周老爺便是調解的角色,並不出頭
。然而木老爺一走,周老爺便有些打頭的意思。其他人見狀,也不再提了,紛紛只討論起吃食來。
且說木老爺積了滿腔怒意,匆匆離開第一酒家。卻沒有立時回家,而是轉道往閒雲坊所在的地方行去。此刻時間尚早,離街道上的店鋪打烊還早,總有吃過晚飯來街上走動的婦人,由家中男子陪着,四下挑挑揀揀純做遊玩。
木老爺來到閒雲坊,果然只見閒雲坊不僅沒有打烊,反而生意正好。木老爺走了進去,冷眼瞧着,只見閒雲坊中卻是掛了幾款衣裳,樣式同木如眉帶來的那些圖紙大差不差。而來店裡買衣裳的婦人,也有許多問起那衣裳,待得小夥計舌綻蓮花,一連買了幾件也是尋常。
木老爺出門時,僅僅帶了一名長隨,卻是顧及木成林剛剛跋涉回來,體恤叫他歇息去了。此刻想來,卻是正好,這長隨面生,進去打探消息卻是合適。木老爺想到這裡,便招手叫長隨過來,對他附耳囑咐一番。
那長隨應了一聲,便擡腳進去了。木老爺退後兩步,在街邊站着,仰頭瞧着頭頂上的夜幕。面色沉沉,也不知道在思考什麼。
約莫一盞茶後,那長隨出來了:“老爺,問出來了。”
“說。”木老爺轉過身,看向長隨問道。
那長隨便答了起來:“閒雲坊的小夥計道,那樣式名叫‘曲裾’,纔剛上來沒幾日。聽他們說,不日還要上來更多同款的不同式樣。”
木老爺的臉色變得極爲難看,莫非,他竟被一個丫頭片子給騙了!
回到木家,木老爺傳喚了木成林,問道:“秦記布坊與閒雲坊有什麼干係?”
此事,要麼是秦記布坊與閒雲坊有干係,要麼是木如眉從閒雲坊偷了圖紙,偏來雍京叫木老爺入套。
思來想去,木老爺覺得後者不大可能,他與木如眉又沒有仇,木如眉爲何如此坑害他?可是,前者似乎也不可能。閒雲坊是什麼樣的地位,何至於把秦記布坊看在眼裡?
聽到木老爺的問話,木成林敏感地察覺出木老爺心情不好,他謹慎又謹慎地回憶着在青陽鎮上打聽的消息,答道:“奴才打聽到,秦記布坊同閒雲坊發生過爭執,原是秦記布坊拿了衣裳在閒雲坊代賣,偏偏被閒雲坊給佔有了
。秦記布坊的東家爲此當衆羞辱閒雲坊的掌櫃,兩方撕破臉皮。可是不知爲何,不久後兩方又和好了。”
木老爺皺了皺眉,臉色愈發難看了。事情,並不像木如眉說的那樣,秦記布坊仗勢欺人,壓榨得綠蔭閣做不下去。畢竟,閒雲坊再能耐,到底不敢打壓到綠蔭閣的頭上來。
“可曾打聽到,秦記布坊與閒雲坊,和好之前發生了什麼事?”木老爺又問道。
“不曾。”木成林苦笑道。他在青陽鎮上的時日畢竟短,所打聽到的也只是表面的東西,問得深了便答不上來了。
第二日,木老爺命人叫來木如眉與薛程仁。
聽聞木老爺的下人來喚,木如眉還以爲木掌櫃的大仇終於報了。她心情激動,與薛程仁一起來到木家,進門便對木老爺跪下:“木如眉見過木老爺,感謝木老爺爲家父報了仇。”
聞言,站在木老爺身邊的木成林,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她哪隻耳朵聽見,木老爺爲木大山報仇了?
只聽木老爺的聲音有些冷淡,卻是不耐煩與木如眉打彎彎繞,直接問道:“我且問你,秦記布坊與閒雲坊是什麼關係?”
木如眉愣了一下,有些猶豫:“老爺問的是?”
“哼,你還要隱瞞什麼?”木老爺冷冷地道。
這聲音如冰錐打落在木如眉的身上,讓她一下子懵了。到底發生什麼事,讓木老爺問出這樣的話,且語氣如此冷淡?莫非,秦記布坊讓木老爺吃癟了?不可能吧,秦記布坊只不過是一個小小店鋪啊?
難道秦記布坊那小小店面,木老爺竟然沒有一擊搞掉?一時間,木如眉的腦中閃過幾種思索。她懷疑的眼神太明顯,竟然讓木老爺看見了,因此臉色更加難看:“來人!把這不知禮數的丫頭拖下去,掌嘴二十!”
“老爺?”木如眉回過神來,不由得驚叫一聲,滿眼不可置信
。
外頭很快涌進來兩名下人,扭住木如眉的手臂,便把她拖了下去。
“老爺若問如眉什麼,如眉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還請老爺不要打如眉!”木如眉急了,她可是女子,怎麼能叫兩個奴才打了?便踢着雙腳,不肯隨兩名下人離去。
薛程仁也在旁邊求情:“老爺,不知眉兒犯了什麼錯,老爺要打他?懇請老爺看在眉兒年輕不知事的份上,饒過她吧?”
無奈木老爺惱木如眉使他昨天丟盡顏面,便只是冷哼一聲:“還不把人拖下去?”
聲音冷森,令薛程仁渾身打了個顫,再也不敢求情了。
木如眉彷彿被堵住了嘴,外面竹板打在皮膚上的聲音規律響起,卻始終沒聽見木如眉喊叫。薛程仁跪在地上,等得心焦,暗暗猜想,到底發生什麼事,爲何木老爺今日大怒?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終於等到木如眉被架回來。雙頰已經紅腫不已,而且目中又惱又懼,回來後只是跪在地上,大氣不敢出。
“說吧。”木老爺淡淡地道。
木如眉咬了咬脣,壓下屈辱與不甘,低頭答道:“秦記布坊先頭跟閒雲坊發生過嫌隙,但是後來又和好了。閒雲坊甚至停了成衣業務,閒雲坊的掌櫃常常跑到秦記布坊幫忙。”
木老爺聽聞,直是拍桌惱道:“這種事情,之前爲何不告訴我?”
閒雲坊的掌櫃都跑到秦記布坊幫忙去了,還有什麼解釋嗎?兩家分明是合作了!
“你,你,蠢婦,老爺的臉都叫你給丟盡了!”木老爺想起昨日,潘老爺眼中的冷笑與譏諷,直是怒火中燒。
本來以爲,有了木如眉給的衣裳樣式,不論是如今就準備推廣起來,還是明年三月份在四國來朝時推出,總能大賺一筆。誰知,這東西早就是別人的!
若是秦記布坊的還好,小小秦記,捏死如螞蟻一般。可是閒雲坊,是好招惹的嗎?昨晚那小夥計分明說,過幾日還有新的樣式上來,想必此款樣式的推廣,早已在柳閒雲的計劃之內
。別人敢學,是準備跟閒雲公子對着幹嗎?
要知道,閒雲公子不僅才思敏捷,更是樣貌奇異,不少京中貴女對他有些仰慕。他振臂一呼,不知道多少人響應,別人鬥得過嗎?
“滾出去!別叫老爺再看見你!”木老爺再也不想多看木如眉一眼,厭惡地下逐客令。
木如眉歡歡喜喜地來,卻屈屈辱辱地走,直是悶頭走得飛快,肺都快氣炸了!不要臉的老匹夫,竟然敢打她的臉,木如眉心中怨毒,臨出門前,回頭看了一眼木家的門匾,才甩開薛程仁的手,大步走回客棧。
薛程仁低頭望着被甩開的手,只是苦笑。她又怎麼知道,若非看在木大山的面子上,被害得丟了面子的木老爺,怎麼會輕易放過她?
又等幾日,木老爺再差人去看,果然閒雲坊又上了新的款式。且,價格從低到高,選擇餘地廣泛,上至官家貴女,下至小民百姓,都買得起也穿得起。木老爺的臉色,直是鐵青無比。
------題外話------
羞愧奉上短小君,明天一定請出粗長君!
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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