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非叩首,聲音洪亮道:“先王無子,奈何同族兄弟侄孫無德不孝,未有德配天下者。 唯喜珩公子少而靈鑑,長而神武,智勇天錫,仁德知禮。故早擬定聖旨,意在將珩公子賜姓封儲,並秘託付微臣以備不測,以玉珩爲信。請儲君恕臣隱瞞之罪。”
劉桓珩滿意地看着秦非,笑意濃濃。
秦非略一停頓,再叩首道:“只是天意無常,忽降時疫,龍馭賓天。請儲君節哀順變,控制疫情,莫要傷及無辜。”
劉桓珩眼睛一亮,心中欽佩不已。還有什麼比時疫更好的藉口呢?不但可以解釋項重華的焚化,更可以殺人滅口。
秦非擡起上身,直視劉桓珩道:“微臣請以明日爲期,奉上聖旨。具體事宜,需和諸君商談。”
劉桓珩親自攙起秦非,一揖到底,道:“多謝丞相。”
秦非長嘆一口氣,緩緩道:“先王兼併天下,固擁四海,除了天賦智勇外,更重要的是他知人善任,手下濟濟多士。如果沒有衆多臣子相助,恐怕我們即使打得了江山,也守不住。”
劉桓珩將窗戶關緊,恭恭敬敬請秦非坐下,自己卻立在一旁,道:
“先王已經警告過珩。”
秦非淡淡一笑,道:“儲君會聽幾分呢?”
劉桓珩不語。
秦非接着道:“儲君想要安享天下,就請言聽計從。儲君可聽說過賈子令?”
劉桓珩心中一凜,他自然聽說過這塊可以操控天下商賈的至寶。劉桓珩多年來一面培養勢力結交權貴,一面暗中尋找的便是這可與虎符玉璽抗衡的賈子令。但他沒有想到項重華竟然將它交給了功高善謀的秦非,可見兩人間的默契與信任更勝兄弟父子。
秦非念物傷懷,老淚縱橫,聲音艱澀道:
“先王爲防有人圖謀篡位,一直讓我拿着賈子令。後來,因爲魏起一事,又將賈子令分爲數塊,授予其他幾位和陛下一起打天下的功臣。 “
劉桓珩不禁冷汗涔涔,暗想項重華不但看穿了自己的陰謀,設下伏兵,更是早早步好這樣一步棋子,心思縝密遠非自己所及。縱然有人僥倖篡位成功,只消賈子令一出,物價飛漲,天下必定大亂,到那時人心渙散,這江山豈能坐穩?
他偷眼看向秦非,只見秦非的眼波瀾不驚,卻有着洞悉一切的力量。
秦非道:“和陛下一起打天下的人太多,賈子令又是由陛下親自所分。所以誰拿到了,誰沒有拿到,臣也想不起來。我們這幾把老骨頭雖已經日薄西山,但均惦記着當年生死患難的情意。若是一朝哪個兄弟無故辭世,其他人可是萬萬不會坐視不管的。
秦非的眼神依然平和,卻透着令人心膽俱裂的力量,一如當年指點天下般的威嚴和從容。
劉桓珩這才真正相信了項重華的話。只要他對項重華曾經的臣子中的一人下手,其他人便會動用賈子令,讓他的江山無法坐穩。
秦非語氣放軟,道:“老臣以性命擔保,若他們見了這對玉珩,也是萬萬不會起異心的。過上幾年,等新一代的才俊漸漸有了經驗,接替我們這些老骨頭也未必不可。”
劉桓珩哈哈一笑,道:“薑還是老的辣。小侄是叔叔伯伯們看着長大的,豈能不知各位叔叔伯伯們的智勇?何況憶奴以後還得要讓你們多多勞心呢。”
秦非心裡放鬆下來,起身行禮道:“臣還要處理聖旨的事情,時疫難纏,儲君還是儘快處理,以免夜長夢多。”
劉桓珩心領神會,向門外走去。
門忽然砰地一聲打開,一團紅衣搶進屋子,伸直雙臂攔在劉桓珩面前,道:
“劉憶奴,你還真有膽來啊?”
秦非心裡一驚,兩個侍衛站在門口,一個捂着胳膊一個抱着腦袋,臉上也全是驚恐。三人齊齊看向劉桓珩。
劉桓珩的眼睛往項思紅彤彤的衣裳上一掃,知道她定然不知項重華的死訊,暗暗鬆了口氣,一揖到地,道:“小將誠恐,特來負荊請罪。”
項思“撲哧”一聲笑了,俏面生輝道:“你上一次答應我要帶我去騎馬,騎到哪裡去了?你不是沒空嗎,怎麼和父王去行宮遊玩了,還帶着虞夫人那個妖精!”
秦非上前,向劉桓珩沉聲道:“珩公子快去處理時疫的事情吧,免得夜長夢多。”
劉桓珩點點頭,繞過項思去了。
項思聽得時疫心裡一驚,還要去追,被秦非喝住,道:“思兒,去把紅衣服換了。”
項思一愣,隨即明白了一切。她眼淚簌簌落下,轉身便跑了出去。
秦非再也支撐不住,淚水伴着撕心裂肺的傷痛,沒頂而來。
一切,終歸是塵埃落定了。
連綿了十幾日的春雨終於漸漸停下,河水滿漲,草氣瀰漫,空氣裡醞釀着潮溼的春意。斜飛的燕子蹴就風絲,裁成柳葉,糾纏着滿山初綻擠擠挨挨的桃花,紅濃綠翠,如煙如霞。
寂靜的山谷裡漸漸響起馬蹄,一紅一白兩匹駿馬從西邊的桃花叢中躥出,一前一後沿着潺潺的溪水奔向山頂。
紅馬上俯着一名穿着箭袖勁裝的美豔少女,繡着金花的大紅斗篷迎風灑了開來,與她肩頭劍柄的紅綢一起迎風綻放。她穿着黑色的長靴,烏黑的秀髮簡單地束在腦後分成兩股披散在胸前,小腰被一根黑色滾邊腰帶勒住,顯得更加不盈一握,周身的殷紅和四周的桃花渾然一體,燦若煙霞。
少女手持轡繩,側腦笑盈盈地偷看向隔在幾丈遠外的白馬上的少年。兩匹馬的距離逐漸縮減,淺草剛沒馬蹄,被驚飛的水鳥飛禽掠岸而飛,鳴聲水聲亂成一片。
白馬轉眼間已緊迫在紅馬後。少女斜睨一眼,左手“譁”的揮出鞭子掃向少年,卻被少年一把握在手裡,用力拉向懷中。
少女略微一驚,沉腰坐馬,手上也不示弱地用足力氣,鞭子被拉直成了一根直線。
少年嘴角揚起一個微笑,精緻如同雕琢的五官顯得懶散而俊秀至極。他手腕一旋,便將鞭子纏在手臂上,然後壞笑着看着即將脫離馬背的少女。少女卻粲然一笑,驟然放開馬鞭,拋下差點摔下馬背的少年,全速奔向山頂。
山頂上也植滿了桃花,密密匝匝的枝條花瓣隱掩着精心建造的一新一舊兩座墳塋,並肩而立卻略微相隔幾許。舊的墳塋前立着墓碑,上“息國公主息雅之墓”幾個大字,另一座墳則沒有墓碑,如同一名不願透露姓名的男子,默默守護着心儀的佳人。
紅衣少女和少年一起走到墳前,神情肅然。
少年獨自跪在息雅的墳前,擺放上香燭貢,恭敬地叩首,然後走到無名墳塋前,重複相同的動作。
少女抱着一束桃花,蹲下分別獻在兩座墳塋前,道:“憶奴哥哥,這座墳塋裡究竟是什麼人啊?”
劉桓珩幫她把桃花擺好,默默又給無名墳塋深鞠了一躬,方輕聲答道:
“是我此生最欽佩敬愛的一位前輩。”略微一頓,接着道:
“對我來說,同於生父。”
項思默默地站起身子,也向無名墳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跪拜大禮,道:
“那他便也是思兒的父親。”
劉桓珩把她扶起,看着無名的墳塋,眼中隱隱有淚光。
項思擡起紅袖,爲他拭去眼淚,又在他鼻尖輕輕颳了一下。
劉桓珩溫柔地看着她,抓住她擡起的手,眼中深情款款。
但隨即,劉桓珩又看向了兩座乾淨的墳塋,眉頭略微一皺。
桃溪谷有重兵把守,平常人想進來是萬萬不易的,更重要的是除了自己,誰還知道這無名墓中葬的是何人呢?
項思忽然想起什麼,憤憤地道:“那個虞夫人生前只知道狐媚惑主,害的父王沉迷酒色,虛弱不堪,所以才感染時疫而死。這種賤人根本不配同父王的衣冠葬在一起。”
劉桓珩道:
“她終究沒有進王陵,所謂合葬也只是其衣冠和先王的衣冠葬在一起。而且她,其實也是很愛先王的,不然也不會投江自盡。”
項思“哼”了一聲,走到息雅的墳前。
劉桓珩低聲道:
“我爹也是爲了我孃親而死的,你是不是也很看不起她?”
項思看着他略略擔憂的眼神,搖搖頭,柔聲道:“我其實一直很羨慕息夫人,雖然一生飄零輾轉,更揹負着禍水的罵名,但四位君主無不愛她惜她如珍寶,父王更爲了她掃平天下。他雖未得到她,也是對她魂牽夢縈一世,至死不休。如果真算錯的話,她的錯只因爲她太美,美到傾城傾國。”
劉桓珩嘆息道:“但孃親的一生並不開心,她要的只是最愛的人一世的守護。得不到時鬱鬱寡歡,近在眼前時卻又物是人非,咫尺天涯。傾城傾國又能如何?譬如這桃花,若是沒有知己賞惜憐愛,縱然千嬌百媚也依然是枉然。”
項思握住他的手道,垂下螓首道:“君恩無定,唯愛江山。美人不過過江之鯽,鯽魚無水難活,水無鯽魚又何妨?何況美人如名將,不許見白頭。紅顏總是未免薄命的。”
劉桓珩把她的雙手握在懷裡,嘴脣像花瓣一般溫柔地輕輕貼上去,柔情似水地道:“但對我來說,你纔是水。”
項思搖搖頭,苦笑道:“無奈弱水三千。”
劉桓珩認真地道:“憶奴只願取一瓢飲。”
項思擡頭看着他,道:“如果爲了我要傾國傾城呢?”
劉桓珩一字字道:“絕色佳人,理應傾國傾城。憶奴無悔。”
項思靠在他的懷裡,豔麗的面龐美得異常。
劉桓珩吻着她光潔的額頭,任清風攜着薄綃般的花瓣灑滿肩頭衣袖,濃如情絲。
“生死挈闊,與子成悅。”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秦非站在遠遠的花叢裡看着相依的兩個身影,眉頭深鎖。
(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