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重華慈愛地看着自己的兒子,道:“我沒殺死你的父親。”
劉桓珩迷茫的眼睛立刻重新燃起怒火,吼道:“你說謊!”
項重華嘆了一口氣,許久之後才淡淡道:“劉羲緯是自盡而死的。”
劉桓珩眼中的火焰再度熄滅,但旋即重新燃起。他倒退兩步,撿起地上的劍,指着項重華的脖子,劍尖卻在微微顫抖,道:“你,撒謊。我,殺了你。”
項重華深深地看着他沒有殺氣只有憤怒的眼睛,知道他已經不會下殺手。
他用手背把劍推開,從容地站了起來,道:“好了孩子,該結束了。”
他伸手去抱劉桓珩,眼裡無限溺愛。
劉桓珩大吼一聲,揮劍亂砍,項重華手背一疼,赫然被劃出一道三寸的血口子。
他微微一笑,依然上前,剛擡腳,就覺得頭腦一懵,軟軟地跪了下來。
劉桓珩虎軀一震,臉色變得煞白,和項重華一個低頭一個擡頭地看着那柄劍。
劍身纖細,卻周身隱隱透着綠森森的光,即使迎着枯黃燥熱的陽光,仍讓人心寒膽裂。
是若邪的劍!
若邪的武器從來都不會無毒的!何況她一開始,就想要置項重華於死地。
劉桓珩像甩掉毒蛇一般把劍丟開,回頭一邊狂奔一邊大喊道:“傳御醫,快傳軍醫!”
一衆大軍持槍荷劍,面面相覷。
劉桓珩何時讓軍醫跟來的?
項重華支撐着站起身體,嘴角不斷涌出污血,心臟像被挖空了的一樣痛。他知道若邪用的是什麼毒了。
絕情負心散,一炷香內就可以索命的,幾乎無藥可救的殺人利器。
項重華看着劉桓珩漸行漸近的身影,心裡五味陳雜,不知是喜是悲。只因爲這無心的一劍,他終究也不能和他相認了。
父子相認對於自己來說是老懷大慰的歡欣,但對無意間親手弒父的劉桓珩來說,則是一輩子也無法卸下的悔恨與罪孽。他怎麼捨得用兒子一生的愧疚換取自己短暫的歡喜?
項重華支撐不住,重重倒地,但仍用胳膊肘和膝蓋艱難地移動着身體,伸長了顫抖的手指去夠那把被劉桓珩甩到一旁的劍。
不過幾步的距離,他便已經大汗淋漓,胸口的劇痛不斷加劇,肆意蔓延,宣泄着癡心女對負心人挖心刮肚的怨怒。
漸漸地,疼痛減緩了。換成了一種酸酸的麻木,如同心灰意冷後對往昔戀人的回憶。
轟轟烈烈的痛與傷皆化成了眷眷的辛酸,逝者已矣,只餘下空空的胸膛和一點疤痕。情之殆盡,命亦將休。
項重華輕飄飄地站起,朝着劉桓珩的身影大喊一聲,劉桓珩聞聲迴轉,看見項重華滿面紅光地持劍而立,以爲項重華並無大礙,臉上綻出一個輕鬆而純真的笑容。
項重華微笑着迴應他的喜悅,右手舉起細劍橫在脖間,手腕一旋,鮮血噴薄而出,像漫天的朝霞。
劉桓珩一愣,立即發了瘋一般地往回跑,雙膝跪地地把項重華抱在懷裡,伸手去點x位止血。
項重華撥開他的手,氣若游絲,道:
“小子,火候還不行啊,最終也沒殺死我。”
劉桓珩淚如泉涌,心裡明白項重華爲了不想讓自己內疚,所以纔在毒發身亡前自刎。
項重華笑着掐了一下他的臉蛋,彷彿眼前之人不是野心勃勃的篡位者,仍是那個天天纏着他打獵騎馬的小小少年。
他慈愛地問道:“告訴我,你造反真的只是想報仇嗎?”
劉桓珩一愣,淚水更加洶涌。
這麼多年來,項重華還是這樣懂他知他。但這個亦師亦父的人卻要永遠離開他了。
而這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項重華笑道:“不用內疚也不用悔恨。大丈夫追求權力,睥睨天下本是常事,何必拘於小節?我也做過這樣的事情,縱然傷心,但落子不言悔。”
項重華脣青面白地將自己脖子上的另一塊玉珩摘下,爲劉桓珩戴上,道:“你拿着這塊玉珩和你的玉珩去找秦非,他自會幫你料理江山,我所有的臣子也一定會效忠於你。絕對不要傷害他們,否則,這個江山必定不是你的。”
劉桓珩用力點點頭,內心相信,這個男人是絕不會騙他的。
他心中忽然涌起一陣莫名的感動,眼神充滿感情卻隱隱有些忸怩,低聲道:
“重華叔叔,我,可以叫你一聲父親嗎?”
項重華微笑地點點頭,內心的喜悅洶涌澎湃。
“父親。”
劉桓珩把頭埋在項重華的懷裡,一如小時候。
祁王劉羲緯的印象早就淡如天邊的一抹雲霞,這些年來他只知道第一次把他抱上馬的是項重華,第一次教他拉弓s箭的是項重華,一面和先生訓他調皮搗蛋,一面又悄悄帶他出宮兜風的是項重華,俯身悉心教他兵法的是項重華,佯裝被他擊倒哄他開心的依然是項重華。但這次,他不會再一躍而起,拍拍身上的土衝他擠眼睛了。
爲什麼,是爲了仇恨,還是爲了權力?
項重華接着道:“憶奴,幫我好好照顧你的其他叔叔伯伯,還有思兒。我死後,請你將我火化,骨灰一份與你秦柔伯母葬在一起,一份則葬在你母親的墳旁邊。我不奢求和她合葬,只要能守在她身邊就心滿意足了。還有虞夫人,請你爲她在王陵立一個衣冠冢,將我的衣袍與她合葬。”
項重華擁着劉桓珩,溫柔地拍拍他的頭,道:
“能再叫我幾聲父親嗎?”
劉桓珩將他緊緊擁在懷裡,不斷喚着“父親”,直到他的手重重垂下。
劉桓珩將項重華的屍體抱在懷裡,一步步走向嚴陣以待的大軍,淚水一滴滴落在黃土上,卻濺不起絲毫漣漪。狂風吹過,將一切抹殺得不留痕跡。
秦非對着夕陽,兀自彈着一曲高山流水,琴音自在流暢,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
秋日慘淡的夕陽透過窗棱,在他雪白的深衣上灑下星星點點的花紋,餘暉中的灰塵紛紛揚揚,乍起還落,如同漂浮不定的心情。
音調驟然拔高,他左手一個吟弦,繃緊的弦卻鏗然一聲斷裂兩截,手指沁出點點血珠。
秦非只覺心中忽然煩躁難耐,“嘩啦”一聲推開窗戶,濃色的殘陽傾進黑暗的屋子,於一方濃紅中落下孤寂頎長的影。幾隻大雁飛過佈滿豔霞的暗紅天空,悲涼的哀鳴,彷彿充斥了天地。
小屋外隱隱傳來重重的腳步聲,停在門外似乎在遲疑。秦非不理流血的手指,背手看着天際,目光卻延伸向杳渺無極之處。
門“咿呀”一聲開了,劉桓珩穿着麻布白衣從門外走進,平時形影不離的佩劍也不見了蹤影,身後跟着的侍衛也是一色的白衣,未帶武器。
劉桓珩將侍衛屏退,將門關上,獨對秦非,道:“陛下遺言把他屍體焚化,此舉在雍都難以實行,所以便在行宮遵囑執行了。”
秦非乾笑一聲。若要把屍體運回雍宮裝殮,項重華真實的死因豈不是昭然若揭?毀屍滅跡,果然是乾淨利落。這天下,終歸是劉桓珩的了。
劉桓珩嘆了口氣,自身上取出一對玉珩遞給秦非,看着他的眼,道:
“重華叔叔叫我把這個給您看。”
秦非這才扭過身子,目光一觸玉珩,心裡一片敞亮,卻又沉下。
原來劉桓珩的y謀根本沒有逃出項重華的算計,只不過項重華並未喚來自己早已經佈下的伏兵。
秦非不禁苦笑。不知應該爲項重華償了多年的遺憾而歡笑,還是應該爲他死在親生兒子的手裡而哭泣。
項重華應該會很開心吧,他終於和最魂牽夢繞的息雅有了自己的子嗣。
最最可憐的其實是秦非自己,他明明可以調動人手殺死劉桓珩,卻只能力排衆難,輔佐殺死畢生最愛密友的仇人登上王位,只因他是他唯一的兒子。
息雅冷冷的絕色笑顏浮上腦海,秦非這一刻終於理清了她所有的計劃。
她先把讓人斷子絕孫的毒藥加入了送給項重華的點心裡,讓項重華無其他子嗣可以繼承江山,然後令他唯一的骨血將他親手殺死,讓他親如兄弟的朋友忍受着仇恨與不忍的矛盾煎熬,去輔佐殺死他的仇人。
她的每一步算計無不是毒辣狠絕。
秦非不由暗歎:息雅啊息雅,你不愧是項重華和劉羲緯爭了十幾年的女人。如果你身爲男兒,哪裡輪得到其他人爲江山苦苦相爭?
秦非長嘆一聲,手指像逐次合攏的花瓣,將玉珩握在手心裡,微微顫抖。
劉桓珩緊緊盯着他的臉,複雜的神情裡隱隱透着殺機,蠢蠢欲動。
秦非將玉珩收進衣袖,一揖到地,道:“草民秦非叩見諸君。”
劉桓珩的嘴邊浮起一絲淺淺的笑意,恭敬地彎下腰,雙手將他攙扶起,道:“丞相免禮。”
秦非卻依然伏在地上,揚聲道:“微臣該死。”
劉桓珩濃秀的劍眉一揚,雙目炯炯發亮,朗聲笑着道:“丞相赤血丹心,忠誠可鑑,罪從何來?”絕色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