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繁星點點。秋風蕭瑟,黃葉滿地。
站在自己居住的小院內,宋錚駐足而立。夜色如稠,漫天的繁星,撒下清冷的光芒,與院子四周搖曳的燈籠相輝映,明暗閃爍。微風輕拂,帶着絲絲涼意,一片梧桐樹葉飄飄灑灑落下,依戀在宋錚的肩頭,久久不去。
深深吸了一口氣,宋錚邁步出了院子。四周寂靜,惟有乾枯的黃葉在宋錚腳下沙沙作響。
“宋大人!”院門口處,兩名站崗的蜀兵向着宋錚致意。
宋錚點了點頭,“兩位兄弟辛苦,可知蘇姑娘歇在哪裡?”
“這個……”兩人相互看了一眼,正在考慮如何回答,夜空中忽然傳來琵琶聲響。
宋錚作了一個噤聲的姿勢,靜神傾聽。那琵琶聲溫潤凝實,全由柔和淳厚的中低聲區彈奏而出,曲調悠揚綿長,如泣如訴。
片刻之後,蘇蟬的歌聲響起,“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悽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
好一首《八聲甘州》!宋錚暗自讚歎了一句,轉頭向西行去。柳永的千古名篇,在蘇蟬的吟唱下,如泣如訴,說不盡地幽怨纏綿,讓宋錚悚然動容。
這一刻,宋錚似乎忘記了蘇蟬背後的可能隱藏的秘密。計慮深沉也好,心懷叵測也罷,宋錚都不願意去想,他只從琵琶聲中聽到,這是一個內心苦悶的女子,在秋夜中嗚咽低鳴。
張崇提着燈籠在前引路,搖曳的燈光照亮石徑街牆,身後的影子狹長,溶入到燈光不及的夜色裡。
西行百餘步,宋錚在一個院子門口處停下。守在門口的另兩名軍士倒沒有驚叫,只是驚訝地看着宋錚。
宋錚向蜀兵點頭打了個招呼,便示意張崇叫門。張崇上前剛剛敲了一下,門卻一下子開了,後面卻沒有人影。
“門沒有閂,”張崇無奈地低聲道。
“嗯,你留在這裡吧,我一會兒就出來。”宋錚放輕腳步,踏入院子。
琵琶聲仍然響着,卻變得更加低沉,蘇蟬的歌聲也由苦悶變成了悲涼,“瑟瑟涼海氣,西來送愁容。金風死綠蕙,玉露生寒鬆……”
“何苦來着!”宋錚低嘆了一句。沒等蘇蟬唱完,他便朗聲道,“歸舟來矣,蘇大家尚悲秋否?”
“啪”的一聲,絃斷音止,屋裡響起驚詫的嬌呼,旋即陷入寂靜。
片刻後,腳步聲響,開門的卻是婢女小芸。
宋錚長施一禮,“芸兒姑娘,宋某寅夜來訪,勿要見怪。”
小芸冷眼打量了一下宋錚,“此爲女宅,夜色已深,宋大人來此多有不便,還是請回吧。”
宋錚一愣,心下暗忖,是不是這些天自己對蘇蟬冷落,讓芸兒這個小妮子也動了怒?他輕聲笑道,“蘇大家琴聲哀怨,催人淚下,宋某心下悽惶,故前來一晤,希開蘇大家心結,還望蘇大家一見。”
“我家姑娘是不會見你的,你走吧!”
喲,小妮子,還擺上譜了。宋錚感到好笑,“怎麼?蘇大家連一個單獨告別的機會也不給在下麼?”
小芸哼了一聲,咣噹將門關上,落下了門閂。
宋錚摸了摸鼻子,無奈地搖了搖頭,靜思了片刻,便高聲吟道,“質本玉潔傲霜開,雨冷風驟任爾來;泉溉泥封勤護惜,定和井徑絕塵埃。”
這是當初宋錚讓叢戈轉告叢玉霜的一首詩,這首詩也解開了叢玉霜的心結。眼下,宋錚心裡不落忍,以同樣的詩轉送蘇蟬,希望能寬慰一下她。
屋子裡依舊沉默,宋錚長嘆一口氣,轉身便要離開。剛走了兩步,蘇蟬啜泣聲傳來。宋錚連忙停下,心裡有些難受。
正在猶豫是否再回頭叫門,耳中聽到了蘇蟬的低聲,“我……我再見見他不行麼?”
“你說呢?”小芸的聲音像方纔對宋錚一樣冰冷。
宋錚大感驚訝,這個語氣,哪像一個婢女說話的態度?他又靜神聽了一會兒,屋內的蘇蟬只是抽泣,再無一語。
轉過身來,宋錚又來到門前,這一次,他直接拍門,大聲道,“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爲誰妍?”
屋內的蘇蟬飛快地應道,“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唔……”最後的“鵲喜”二字還未說出,蘇蟬的嘴好像被人捂住,發不出聲音。
旋即,小芸的聲音傳來,“宋大人,請你自重!”
宋錚冷哼一聲,魚腸劍現,插進了門縫,輕輕一挑,便將門閂挑開,很快撞門而入。
眼前的一暮讓宋錚大吃一驚:一身素衣的蘇蟬站在那裡,嘴被小芸死死捂住,臉色因憋氣而通紅,豆大的淚珠涌出秀目,順着臉頰流下,將捂在嘴上的那隻手全都打溼了。
見宋錚闖進來,小芸面露驚慌之色,“你……你要幹什麼?”
宋錚目現寒芒,身子立時啓動,向着小芸撲去。小芸張口剛欲驚呼,便見宋錚手一揚,一道亮光迎面撞來。她再也顧不上捂蘇蟬的嘴了,連忙扭身躲開。
在沒問清情況前,宋錚沒想要小芸的命,那柄魚腸劍是倒飛着出去的,劍柄向前,碰到了後面的牆壁上,一下子彈落在地。
蘇蟬劇烈地咳嗽着,搖搖欲墜,宋錚連忙一把將其扶住,眼睛卻冷冷地看着小芸。
此女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把軟劍,躲在牆角處,亦死死地盯着宋錚。
稍傾之後,蘇蟬咳嗽聲稍平。她把臉緊貼在宋錚胸膛上,雙手緊環住宋錚的腰,嚶嚶抽泣起來。
宋錚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先到窗子那邊去,待我擒下這以下犯上的賤婢。”
小芸聞言,立即將劍尖向前探了探,作出戒備之色。
“不,小郎,你……你讓她走吧!”蘇蟬緊抱着宋錚,意外地說道。
宋錚皺了一下眉頭,他倒真想把小芸擒下,非但爲了蘇蟬,也是爲了自己。小芸既然敢拿下蘇蟬,說不定能知道更多的秘密,不問清楚,他實在不甘心。
猶豫間,蘇蟬擡起頭來,對小芸道,“你走吧,我就是死也要和小郎死在一塊兒。”
宋錚大感麻煩,他本一心想避開與蘇蟬再打交道,奈何碰上了這樣的事兒。坐視蘇蟬去死,宋錚自問做不到。可自己的麻煩已經夠多了,再加上一個蘇蟬,天知道還有什麼事等着自己。
罷了,既然事已至此,宋錚也不能置之不理。他想要問個明白,偏偏蘇蟬還這樣抱着自己,讓他徒喚奈何。他只好冷臉道,“小芸,看在蘇姑娘的面子上,我且饒過你一次,快滾!”
小芸沒有理宋錚,而是衝着蘇蟬冷笑道,“你可是想清楚了?你這樣跟着姓宋的,不但自己活不了,還會爲姓宋的招來大難!”
蘇蟬身子一顫,不敢看向小芸,低頭沉默下來。過了片刻,蘇蟬緊緊抱了一下宋錚,又緩緩鬆開,慢慢地退後,淚珠又一次奪眶而出。
宋錚心裡一痛,一把握住蘇蟬的手。
蘇蟬掙了掙,扭過頭去,啜泣道,“小郎,你鬆開。”
宋錚情知自己如果放手,是避免麻煩的最好機會,奈何他的手卻無論如何也不聽使喚,依舊死死抓着那隻蒼白的玉手。
蘇蟬又掙了兩下,見宋錚毫無放手之意,便一跺腳,“宋大人,請自重!”一如方纔小芸所言。
宋錚的手一抖,慢慢地鬆開了。他的臉如死灰,像是放開了某個重要的東西。
蘇蟬眼淚滂沱而出,跌跌撞撞來到牀榻處,面牆背對宋錚而坐,不再看宋錚一眼。
緊咬着嘴脣,宋錚看着蘇蟬因哭泣而不斷顫抖的背影,一時猶豫不決。
“宋大人,請你出去!”小芸面現得意之色,一邊揮着劍,一邊向着宋錚擡了擡下巴。
宋錚猛地扭過頭來,前跨一步,來到距離小芸劍尖尺餘的地方,雙目怒視着對方。
小芸嚇得連忙後退,身子撞到牆上,手中的劍亦連連揮動,“你別過來,再過來我就不客氣了。”
宋錚依舊一動不動地瞪着對方,目光如劍,把小芸逼得更加慌亂,身子連抖不止。宋錚的身手她可是清楚,大名鼎鼎的王極,亦不是宋錚的對手何況是她。別說是她的劍距離對方只有尺餘,就算再近一些,她也沒有把握刺殺宋錚。
凌亂的腳步聲響起,很快屋子裡就擁進了很多人,領頭的正是匆匆趕來的婁敬。
“宋大人,宋大人,到底這是怎麼了?”衣衫不整的婁敬氣喘吁吁地問道。他接到兵士報告,說宋錚去了蘇蟬住處,衣服也沒穿戴整齊,便連忙趕了過來。
宋錚頭也不回,淡淡地道,“婁大人腿腳倒是快,是不是也是過來聽蘇大家曲子的?”
“這個……”婁敬頓了一下,“我聽聞宋大人夜闖蘇姑娘住處,怕發生什麼誤會,便趕過來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個婢子爲何敢拿劍對着大人?”
小芸彷彿看到了救星,急道,“婁大人,宋錚想要……”剛說到這裡,她看見宋錚目現厲色,嚇得再也說不下去。
宋錚嘿嘿一笑,“婁大人,聽起來小芸姑娘好像和你很熟啊。”
婁敬一愣,大感棘手。不過,他也是敏於應變之人,很快便大笑道,“這一路行來,這位姑娘認得婁某,也不足爲奇。”
宋錚輕哼了一聲,也不說破,只是指了指小芸,“你剛纔用的是右手吧?廢了它,我便放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