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蜀王宮,大業殿。
隆額高準、形態偉健的蜀帝郎正淳,正小心翼翼地翻着一卷古書,面露得色。古書是用一段上等蜀錦包着,上面有四個金色的篆字——“赤松子誡”。如果宋錚在這裡,一定會大吃一驚,這本原藏在大金中都皇宮裡的道家經典,爲何會出現在這裡。
大業殿是郎正淳的御書房,“大業”二字並非世俗之偉功偉業,而是取名於曹丕的名句:“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
蜀國傳到郎正淳這一代,早就沒有了當年大將軍郎玉成的赳赳武夫氣,反倒是文風蔓延。郎正淳自幼讀書,通經明理,亦信奉道教。自其登基後,將大部分精力用在了道家經典上,爲了參道,甚至每年都到青城山小住半月。
翻看了將近一個時辰,郎正淳意猶未盡地將書合上。一邊的小太監重新倒上一杯清茶後,又打了個稽首,“聖真人,蔣大人在殿外候了半個時辰了,可要宣他進來?”
“哦,讓他進來吧。”郎正淳吮了一口茶水,神態頗爲舒適。聖真人是宮內太監和宮妃對他的稱呼,既爲聖上,又爲真人,每次聽到這個稱呼,郎正淳都感到有些飄飄然。
片刻之後,蔣魁出現在門口。他緊趨兩步,拱手跪倒,“臣蔣魁叩見大威皇帝陛下。”
“愛卿不必多禮,平身吧!”郎正淳頭也未擡,吹了吹浮在茶杯裡的茶葉片,啜了一小口,閉眼品味了片刻,方緩緩地道,“巖兒自夔州來信,說要護送齊使宋錚來成都府。”
蔣魁皺了一下眉頭,“可是聖上召殿下回來的?”
“哦,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二殿下出鎮夔州東關,有守土之責,非皇命不得歸返。不過一個月後是其母五年忌日,我先前曾答應讓他回來拜祭,這次陪齊使前來,並不違制。”郎正淳奈心地解釋了一句。
蔣魁自出任殿衛司掌兵將軍後,做事情格外古板嚴刻,有時甚至郎正淳也沒有辦法。不過,也正因如此,郎正淳才倍感放心,將守衛皇宮之責交給他,併兼管蒐集大齊情報之責。
“是!”蔣魁惜字如金,黑胖的臉孔一如往日那麼嚴肅。
“這次召你來,是想問問你,這位齊使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爲何到夔州一日,就能讓吾兒以先生尊稱,還要親自陪他來成都府?”
蔣魁眉毛一挑,馬上回道,“宋錚,年十七,大齊山東密州人氏。父宋珏爲當世大儒,宋錚本人允文允武,前年得武狀元,授大齊禁軍震字營統領、宮城教習,去歲又文舉奪魁。數月前,任皇城司右司監正,同時授禮部郎中。上個月去右司職,專任禮部郎中,奉命來蜀。”
“關於此子,原來朕曾聽聞過,以爲俗世傳言,多有虛妄之語,現在來看,此子是有些本事的。”郎正淳嘆道,“此子甫至奉節,便江頭對句,力壓薛啓孟;旋即徒手力搏東關雙槍名將龍佔峰,這世間,果有如此文武雙絕的人物乎?”
蔣魁沉默片刻,很快回道,“陛下所言,雖然不錯,但關於此子的傳聞,的確有虛妄之處。宋錚名聲雖大,其人卻爲不堪。”
“哦?如何不堪了?”
“臣在江寧多年,對此子知之甚詳。宋錚甫中武狀元,便大肆收受賄賂。接着又取媚逄檜,與逄檜之女勾搭,弄得江寧滿城風雨。偏偏此子善於媚上,不知使了何種手段,哄得那小皇帝稱其爲‘宋師’,甚至連其父也成了小皇帝的老師,以至有‘父子兩帝師’的戲言。偏偏此子沒有‘帝師’的覺悟,貪忍好色,心狠手黑。甫一出任右司監正,便殺了數人,以至江寧城對其談虎色變。”
“能在黃元度和逄檜那兩條老狐狸眼皮底下混得風生水起,也算很有本事了。不過,此子人品如此不堪,恐怕也難成大器。大齊婦人當政,出現這樣的奇葩倒也不奇怪。”郎正淳呵呵笑了兩聲,滿是諷刺之意。
“陛下,宋錚爲人雖多受詬病,但智計卻屬超卓。眼下大齊正猛攻關中,此子來我蜀國,恐居心不良,我們還需要慎防之。”
“大齊的那點兒心思,朕自然明白。不就是想讓我們坐視他們進軍關中,進而佔領漢中嘛,其志還是在我蜀國。”郎正淳不以爲意地道。
“吾皇聖明。”蔣魁躬身道,“以微臣對其人的瞭解,宋錚孤身來蜀,用意有四。”
“有四?你說說。”郎正淳有了興趣。
“其一,自然是想說服我大蜀與其交好,坐視他們佔領長安,其二,宋錚是爲了避難。他在江寧犯了衆怒,所以借出使之機來躲一躲。這也解釋了爲何所謂大齊使節,只派了他一人,還只是個小小的禮部郎中。所以,我們可以想見其三,那就是大齊對這次出使並沒有抱太大希望,純粹是應付我們,能說服我們最好,不能說服也無所謂。至於其四,那就是宋錚早就存了逃出成都府的打算。他只是一個人,又精通武技,若是有人暗中相助的話,逃離成都府,也非難事。”
“你說的有些道理。”郎正淳淡然道,“不過你也別忘了,他不過是一個人,就算能耐再大,能掀起什麼風浪來?何況外交之事,本來就多有虛言,我們以空對空,大齊也沒轍兒。”
“陛下英明。只是……只是那宋錚詭計多端,不可不防。臣請派重兵嚴守此子,變相囚之,並請陛下諭示二殿下,不可與其走得太近。”
“愛卿過慮了。他小小年紀,又孤身一人,還能攪得我大蜀人仰馬翻不成?”郎正淳擺了擺手。
“可是……”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郎正淳打斷道,“若我們如臨大敵,反倒弱了自己威風,讓那宋錚真以爲自己成了人物。”
“是!”蔣魁低頭大聲應着,嘴角卻浮起一似有似無的笑意。
揮手遣走蔣魁,郎正淳輕聲一笑,“看來蔣魁對這宋錚很忌憚啊,搞得緊張兮兮的,至於麼?一個十七歲的孩子,縱有點兒本事,又能如何?罷了,隨他去吧。”
好笑地搖了搖頭,郎正淳又把目光轉向了那本《赤松子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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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奉節至成都,宋錚與郎伯巖等人先乘船至巴縣(重慶),接着沿涪水轉道北上合州,再西行赤水,最後在崇龕鎮登岸。穿普州、簡州,方抵達成都府。
這一路蜿蜒曲折,行程千里,景色是不錯,卻也是長途跋涉,按理說是一次苦旅。不過,對宋錚而言,一點也沒感覺到苦。原因就是,郎伯巖照顧得實在是太周到了。
在船上,數不盡的珍饈美味,看不完的仕女歌舞。等這些吃厭了,看厭了,便登山訪道,臨湖垂釣。一路行來,合川雙龍湖、樂至報國寺、簡州白塔,處處留下宋錚的足跡。
堂堂的大蜀國二皇子郎伯巖,成了免費導遊,包吃包住包玩。每至一地,又有當地的官員和文人士紳熱情接待,那叫一個不亦樂乎。
宋錚與廣大蜀國人民廣交朋友,玩樂宴飲,詩詞唱和不絕。天府之國,生活富足,百姓安逸,官司員們更是安於享樂,倒是顯得十分熱鬧。
遊玩之餘,宋錚也算深入瞭解到了此時的蜀國風氣。由於久居安樂之地,與大齊幾乎隔絕,蜀國官員普遍豪奢。看似繁華的背後,卻是一個逐漸腐爛的王朝。偏偏這些高高在上的官員和文人士子均不自覺,競相浮誇,呈現出一種病態的奢糜氣息。
當然,宋錚作爲齊使不會提醒這些。其實,就算他說上幾句也改變不了什麼,反倒是失禮,引起主人不快。所以,他不但安之如素,還將各種讚美之詞脫諸口,形諸筆,把個蜀國說成神仙之地,自然讓官紳皆樂。宋錚本人,亦收穫了許多溢美之詞,足可以編成一本奉承話大全。如此一來,自然是賓主俱歡。
行樂之餘,宋錚也在暗暗歡察郎伯巖,曾數度見其露出不滿之色,卻很快加入到了與官同樂的大軍。宋錚暗自稱奇,這位二殿下分明對地方官員過分的奢華不滿,卻依舊佯作歡顏。
事有反常必有妖,郎伯巖曲意逢迎太過,讓宋錚嗅到了一絲陰謀氣息。
最讓宋錚感到不正常的是蘇蟬那邊。不管是走水路還是走陸路,宋錚和蘇蟬都被郎伯巖的人隔開。即使能見到蘇蟬,那也是在衆目睽睽之下。
這一路,足足走了十八天,九月初四,宋錚等人終於抵達靈泉,這也是到成都前最後一次駐蹕。當晚,酒筵再一次擺開。由於臨近成都,宴席的規模不大,只有宋錚、郎伯巖、薛啓孟和婁敬四人。 這一次,宋錚不但自己開懷暢飲,還頻頻勸酒,感謝郎伯巖一路照顧。郎伯巖酒量不錯,但哪是宋錚的對手。連飲數十杯後,終於徹底醉倒。
灌倒了郎伯巖,宋錚又對準了婁敬。婁敬卻極爲清醒,只飲了十幾杯,便停杯了。宋錚再勸,婁敬只是不飲。他也實在不敢飲了,郎伯巖一醉,他得盯緊宋錚。再說,他也確實怕了,一路行來,宋錚喝得酒恐怕得以缸計了,真稱得上千杯不醉。爲此,宋錚還贏了另一個稱號,“三絕公子”,除了文武雙絕外,又加了一條“酒絕”。
拿不下婁敬,宋錚不以爲意,回房梳洗了一下,便竟自來到蘇蟬的住處。眼看就要到成都了,不管怎麼說,宋錚都要單獨與蘇蟬告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