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相見歡(三)

蒼白的毫無血色的手,緊緊的拽住顧九的。

顧九全身的血液都凝聚在頭面,感受着衆人灼熱的目光。

榻上的人輕緩地偏過頭來。

“九……”

顧九眉頭微皺,她分不清此時的陰寡月到底是清醒的還是神志不清的……

他的目光雖落在她的臉上,卻是遊離而渙散,他的鳳眸半開半合。

他拽着他的手不放,不再叫她的名字,只是癡癡然的凝着她。

牀榻旁的醫官們相識一望,有一個醫官道了一句:“趁現在,將藥再灌給他。”

醫官們端着藥上前來,雖說藥是溫熱的,不燙,可這樣拼死命的亂灌着,顧九不由的皺眉。

榻上的少年被一個老醫官捏着下巴,另一個醫官給他灌着藥,還有一個醫官給他施針。

他們看着很是粗魯……

少年的下巴被捏出指印來,眼睛微微發紅,似是嗆着了,猛地咳起來,褐色的湯藥順着下巴流下來,滴落在雪白的羊毛毯上。

那少年一直凝着她,不曾偏開目光寸縷,他雙眼發紅,清澈的眼眸似有淚水要落下來,他緊緊地握着顧九的手不放,神情痛苦……

那些人依舊粗魯的灌着,不管寡月是否嗆到。

顧九閉眼,又睜開眼,終於忍不住了,她上前一步小聲尋問那些醫官:“能讓他好好喝藥嗎?”

一個大汗淋漓的醫官看也沒看她道:“他不會好好喝的,他這個樣子並不是醒了,不過是暫時的,先前的藥一滴也沒進去,就睡着了!”

顧九駭了一下,再望向寡月,心中一緊,原來他不是醒了的……

“他這樣能把肺中積血咳出來,自是最好不過的!”另一個醫官說道,“血是止住了,傷也不厲害,箭上的毒目前還沒有發作,最怕的便是肺壞了,肝臟大出血,然後昏迷不醒。”

如此來來回回灌了數次藥,顧九揚眼往營帳外望了一眼,發現天已經黑了。

醫官們輪番守着,顧九的手依舊被寡月握着,她坐在榻前,迷迷糊糊地想打盹,着實累了乏了,又苦於一日未吃東西,她準備的東西,她滷的牛肉、薰了又煮了的羊肉,被那個大塊頭的黑衣副將給扔在了草地裡了……

顧九拍了拍發昏的腦袋,又瞧了眼沉沉睡去的陰寡月,心中,百感交集。

正想着吃的,營帳外就飄來一陣烤肉的香味,真香……

顧九聳了聳鼻子,知道肯定是夜風的營帳內,正在烤全羊……

顧九揉了揉肚子,把夜風問候了一遍,不給她吃的就算了,還要她聞到香味。

顧九乾脆趴在了牀榻上,不去想什麼香味,也不去想肚子餓不餓,想要昏昏沉沉的睡一覺,就不知道餓了……

她將將趴下去,就有人拍她的肩膀。

顧九莫名的來了火,不給她吃的,連睡覺也要干涉了嗎?

她擡起頭就要順着脾氣教訓那人一頓。

“你……”顧九沒有料到是夜風。

夜風將手中的案盤放在牀頭的桌子上。

顧九小駭了一下,那案盤上躺着兩條烤羊腿,焦嫩嫩的,還淋了醬汁,灑上了胡椒粉和孜然粉……

光是看着便讓她食慾大增啊。

顧九伸出空着的手就拿起一條烤羊腿。

美味,真真的美味!

顧九撕咬其起來,連一旁的夜風都小吃一驚,這女人,她多久沒吃過肉了?

夜風眉頭深凝,想起顧九如今的身份還有過去一段時間裡發生的事情,他冷漠的轉身,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同情!

他朝寡月走去,看了一下寡月的傷勢,替寡月掩好被子,又向醫官尋問了一下寡月的情況,方匆忙離去。

顧九很快便解決掉了兩隻烤羊腿,一臉的意猶未盡。

她如今一個人可以吃掉一頭羊,這兩條羊腿還不夠她塞牙縫。

拿着一旁放着的帕子,淨了手,她望了眼躺着的少年,安靜的臉,心中微涼……

她低頭,將臉置於毛毯上,酒足飯飽,睏意襲來,沉沉睡去……

次日醒來的時候,整個營帳裡沒有一個醫官,營帳外似乎也安靜的可怖。

發生什麼了?

顧九微愣,想要尋個人問問,方要起身,就瞧見被榻上少年緊握着的手。

她伸出手想掰開他修長蒼白的手指正巧進來一個年輕的醫官。

“姑娘醒了?”那醫官笑道。

這是進營帳後第一個朝她笑的,顧九纔會愣住不知如何回覆。

那醫官見顧九不回覆也爲多說什麼,笑着去檢查寡月的傷勢。

末了,顧九纔開口問道:“外面出了什麼事嗎?”

那年輕醫官小駭了一下,顯然方纔他以爲她是青圖女子不懂中原語言,沒有想到她是中原人。

既然她是中原人,醫官沒有想要隱瞞什麼,直言道:“葉將軍下令殺了班爾拉部的俘虜還有部分族人。”

什麼?

顧九愕然望着那人,夜風,他瘋了嗎?

那醫官搖搖頭笑道:“有人反對但也無濟於事,慕將軍雖不贊成,但也沒有阻止,雖說如此,但這也是讓班爾拉的首領儘快投降的一個辦法。”

那醫官說完,給寡月換了藥,便朝着顧九微微頷首後離去。

也有人說殺戮太重,殺伐之氣太重是要遭天譴的,夜風不信,他不信鬼神不信神佛,倒是信過幾次凡羽,所以他不信天譴!

後來的事情誰又知道呢?

如此又過了數日,班爾拉部的嵐安將軍,降了。

“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一身血紅戰袍銀色戰甲的夜風凝着那女人說道,銀劍插入泥地裡,他的鳳目比初見時候,更多了七分殺戮之色,連周身也多了散不去肅殺之氣。

他屠戮了她的戰友和族人,卑鄙!

嵐安心中怒火愈加深重,今日被擒,他日,她所受恥辱,將一一討還!

千斤的鐵鏈被綁在她的身上,鐵爪刺破了皮膚鎖住了琵琶骨,她痛的咬破了脣,鮮血流了下來。

“這樣對一個女人,你們忍心?”嵐安撐着身子,依舊嬌媚的笑着。

夜風轉頭,冷笑道:“西涼人的女子,值得這樣對。”

“將軍擡舉。”嵐安亦是冷笑。

“也只有西涼人的將軍,會拿族人與戰士的命拼一個笑話。”夜風依舊冷笑道,那些亡靈要怨,就怨他們的首領!

嵐安手握着千斤的鐵索,咬牙切齒,等莫赫圖的人來了,等小歌弋的人來了,等女皇派着軍隊來了!看你們還能得意多久!

“押往長安。”一旁靜靜站立的慕長安冷聲道。這一仗,他損失了一個心腹,董明的死對他的打擊很大,若是董明不死他也許會阻止屠戮吧。

此後的班爾拉草原,還有青圖草原,許多人多說,那一年,大雍對西涼一仗後,草原的河流,流淌的水都是鮮紅的,那場屠戮,屠殺了幾萬俘虜和班爾拉族人,空前慘烈。

營帳的火爐裡焦炭燃燒着,沒有多少煙,暖暖的,又入夜了,顧九消滅掉三隻肉質鮮美的烤羊腿後沉沉的睡去。

營帳外寒風呼嘯,顧九卻做着美美的夢,仙女湖的水碧藍碧藍的,月光灑在上面泛着晶瑩的光芒。

湖中一羣來自冰城的絕代佳人,和從極北之地來的長長的銀色頭髮的男子嬉戲着。

她慢慢的靠近,想看的更真切一些,若是,仙女湖的水能洗去凡世污濁,那麼,這麼神奇的地方,能否帶她回到現代,那個時空裡,她也是有家人的……

她不想身似浮萍,不想無枝可依,這樣的時空,獨自堅強,慢慢強大,太過心酸。

她以爲她可以勝任的,原來這條路這麼艱辛。

湖水淹沒了她的膝蓋,她緩緩地向前走去,思緒愈加遊離……

忽地一個素白的身影擋在了她的面前。

她驚懼間倉皇擡眼,正對上那少年沉鬱憂傷的眸子。

他臉上毫無血色,薄脣輕顫着。

“要丟下我嗎?”

他沙啞的開口,那聲音仿若從久遠的時空中傳來——

“我、愛、你……”

顧九倉皇睜開雙眸,擡頭動了動僵硬的脖頸,看着不遠處火爐裡燃燒的炭火,這才意識到,只是一個夢境罷了。

她偏頭,目光落在少年的臉上。

心中微愕。

他何時已醒?

顧九蹙眉,細細的凝着他的眼眸,鳳目清明,沒有一絲雜質。

顧九身子一震,被少年握着的手也是一抖。

他,真的醒了?

下意識的顧九想收回手,卻被少年使力的握得更緊了些。

“九,九兒……”他似有些不確定的喚了一聲。

“真的是九兒嗎?我莫不是,已經……”脣角高高揚起,無奈而又悲涼。

他另一隻空置的手撫上額頭,牽動了傷口,他痛了一下,慘白了臉。

同感如此真實……真是夢嗎?

他竟有些不可置信的,騰的一下,從牀榻上坐起。

他空置的一手撫上顧九的臉,圍巾被挑開,少年的瞳孔震了一下,指腹下的肌膚如此真實,不是夢——

“九兒……”

他嘶聲一喚,將顧九擁入懷中。

他緊緊的摟住她,溫熱的淚落了下來。

“九兒,你還活着,真好……真好……”

他身子顫抖着緊緊地摟着顧九,就怕這是幻影,一鬆手,就會消失……

“別離開我,九兒……”

他不介意她說他弱懦,更不介意旁人的眼光。

顧九怔怔的聽着他嘶聲呼喚,一時間,分不清這幸福的感受,是真是假。

女人,瘸了一條腿,被夜風手下的一員副將,從青圖草原帶回來。

這是夜風入營帳後,同將將醒來的陰寡月說的。

夜風進營帳時的激動與欣喜,被瞧見二人相擁的怒意給淹沒了,於是乎上前道:“寡月你還能醒來,我很高興……”

他聲音沙啞,他欠着寡月一條命。

他冷目望了眼顧九,又道:“我的屬下在青圖找到了她,瘸了一條腿,拖的時間長了不得好了。”

起初榻上的少年震了一下,這一震連懷中的顧九也愣住了,她無情無緒,只想推開他。

榻上的少年,愣了片刻,笑道:“我的傷不礙事了……”

這一句是回夜風的。

他依舊摟着懷中的女子,她穿得很厚,而他卻依舊能感受到她的嶙峋瘦骨……

他呼吸一窒,竟是大力到將女人摟上榻,他不是不懂青圖的女人是何意,也不是不懂夜風的意思……

他咬着脣,眉眼已有氤氳之色,顫聲說道:“九兒,陪我……”

“我只要你陪着我……”

他竟是將顧九拽上了榻,快手給顧九褪去了鞋襪。

他的舉動無疑是像夜風宣告着什麼。

夜風目光觸及到寡月胸膛處滲出的鮮紅,眸光一斂,正欲開口,且聽那榻上的人道:“夜風,我救你一命,求你,留下九兒,不要趕她走,若是趕她走,便將我一併放走……”

寡月懷中的顧九驚懼的擡眼望向夜風又望向寡月,她不是不想掙扎,只是,這個溫濡少年在將她拽上牀榻的時候竟然點了她的穴。

“你忘記了你的仇恨,你的冤屈,你竟然想同她一併走?”紅色戰袍的人厲聲說道,差點手中的湯藥還有稀粥就要被他甩了出去。

夜風強壓住心頭的怒火,他將藥碗和粥碗都擱在書案上,快步離開。

“都別進去!”夜風對營帳外的人吩咐道。

營帳內的牀榻上。

少年給女子褪掉外穿的衣袍,將女子放在羊毛褥子下。

褥子很乾淨,是顧九今日纔給他換的,他的身子有醫官來打理過,且換上了乾淨的衣服。

顧九是這些天第一次躺在牀榻上,很暖,心卻很涼。

少年的眼眶,從醒來便是紅紅的。

“九兒……”他撫摸着她的瘸腿,下巴婆娑着她的額頭。

瘸腿很明顯,膝蓋那處的突起還有髂骨處的突起,手都能摸到,除去這骨關節的突起外,還有腿上,腰腹部的數條樹枝的刮痕……

少年指腹遊走過的地方,都是疤痕還有突起……

他喉間發出一聲沙啞的單音節,讓顧九震了一下,這聲音就像撕心裂肺的哭泣一般,只有一聲,如柴刀刮竹一般。

接着,有溫熱的東西,從顧九的額頭流淌過鼻樑。

他,哭了……

她從不見他哭過的……

寡月不知道她到底經過了什麼,只清楚,她過的不好,很不好。

從崖下落下來,怎麼到了青圖,他不敢想象,更不會去問。

他緊緊地摟住顧九,微涼的脣觸在顧九的額頭上,發瘋了似的吻。

“九兒,我不會丟下你,再也不會……”

他吻她,從額頭,慢慢往下,他將她平放下來,這一瞬,她對上他炙熱的眸。

他倉皇的移開目,不敢看顧九的眼,卻在下一刻,低頭,閉眼,吻上顧九的脣。

“九兒……讓我將我的全部都給你……”

他低吟完,脣火熱的落在顧九的脣上。

顧九的眉眼猛地睜大——

溫熱的淚,亦滾出女子的眼眸,她本以爲她無淚了。

少年的手滑向女子的腰封,他的真情不摻半點假,他閉着眼,脣在女子的脣上撕咬着。

胸前破裂的傷口又滲出血液來,他不曾理會。

他的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他要給她他的全部!

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他只要她。

不管她是否經歷過其他男子,他要都她——

顧九,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

他不會……

他的確褪下了她的衣衫,也的確坦誠相見了,也吻了她。

只是……僅僅只是這樣而已?……

末了,他喘息了很久很久。

許久之後,他在她耳邊說道:“九兒,我是你的了……你不得離開我了……”

顧九有些哭笑不得,她不知道該不該提醒他什麼。

他不會……他不會還說他是她的……

寡月起身穿好衣服,又給顧九掩好被子,羞紅的臉上紅暈未褪,他撐着身子去爐子邊打了熱水,又兌了些冷水,先給顧九清洗了,才清洗自己。

寡月的確不懂燕好之事,只知道這樣就是要了顧九,他擰乾毛巾掛着的時候才注意到胸前的傷口。

他自行打開纏繞在身上已滲出血跡的繃帶,再自行上了藥。

末了他喝了粥,再回到榻上,他摟着顧九,像個吃到糖的孩子,一臉的滿足……

他要她,不論她變成什麼樣子,他只要她……

願我如星君如月,一生一代一雙人。

他本一無所有,僅能給她的只有這個承諾,若是連這個都做不到,他還能給她什麼?

寡月撫摸着顧九的臉頰,忽地臉又紅了,再度吻了下去。

顧九的穴道已自行衝破了,她伸手握住他的一隻臂膀。

“九兒……”少年詫異了一瞬,不禁擡起炙熱的眼眸受傷的凝着顧九。

“別了……”顧九低呼一聲,別開滿是紅暈的臉。

顧九將身上的少年推開,從牀榻上坐起,毛毯滑落了下來,肩露在外頭。

她倒吸一口涼氣,只覺得身後一暖一件羊毛毯子覆蓋在了她的身上,那人沒有看她,只是將她裹的更嚴實了些。

顧九將那人給裹上的毯子不露聲色的褪下,開始緩緩的穿衣。

她穿完上衣,又去穿下衣。

寡月沒有立即阻攔,待顧九穿好中衣和一件小襖子,她掀開毛毯正欲出去。

寡月伸手握住她的一隻手,手中緊握的部分很是纖細,他震了一下,卻沒有翻開。

顧九低着頭,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末了,許久女子才淺淡的開口:“我們好聚好散吧……”

她說的極其平淡,轉過身去就要下牀。

曾經她想,與他共歷風雨;

曾經她想,與他攜手比肩;

曾經她想……

她突然覺得世界如此開闊,這半年來她的逃避如此可笑,她不會逃避了,她要回到大千世界中去。

她微勾脣間,空着的手輕輕掰開他鉗制着他的右手。

她溫熱的手落在寡月的右手上,寡月震顫了一下。

她輕緩的鬆開他的手,沒有弄疼他,她表情淡然,雙眸清明,逃避,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就在前一刻,她想通了。

不必偏執的去逃避什麼。

少年的手被她一根根掰開,若是他還想着鉗制她,也定是能強行抓住她的手不讓她走的,又哪裡容她掰開他的手。

只是,他凝着她脣角揚起的笑容,心中抽痛,她神情淡漠,平靜無波。

她,真的,都要放下了嗎?

顧九背過身子去慢條斯理的穿好衣服,又轉身,看到少年依舊凝着她。

寡月的目光沒有移開半分,顧九看着他泛着微紅的鳳眼,修長斜飛入鬢的眉,蒼白的臉,堅毅的薄脣……

她心顫了一瞬,上前一步,走近了些。

吻就落在他的額際,這是她第一次主動的吻他。

她輕輕閉目享受着此刻片刻的寧靜,她是愛他的……

“保重。”

她說完,拿起一旁放着的斗篷還有圍巾。

她轉身,瘸着腿,出了營帳。

少年怔了一會兒,只是一會兒,他便掀開毛毯,胡亂的穿好鞋子,衝出門去——

“九,九兒……”

“九兒——”

“咳咳咳……”

顧九回頭,看着他單薄的身影,又瞧見朝着她走來的夜風。

她回頭對陰寡月勾脣笑,那一笑沒有嬌羞,無情無緒,她輕聲道:“保重,會再見的。”

夜風走向顧九,沉聲道:“我說過,他醒了,我給你準備好馬好車,讓你離開。”

顧九脣角依舊帶着笑意,她淺淡道:“謝謝將軍。”

一輛馬車被一個車伕打扮的車伕牽來。

夜風不看顧九,兀自說道:“他會帶你去你想去的地方,通關文牒他身上都有。”

顧九點頭上了車。

她上車後,朝着那素白單薄的身影盈盈一望,眸中一痛。

她微微勾脣,掀開車簾,兀自上了車,沒有多餘的情緒,她不想逃避,卻註定要離開。

寡月被她眼底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哀傷感,蟄傷,他眸中一痛,嘶聲喚了一句:“九兒……”

他這個時候只能想到他的九兒要走了,要離開他了……

他不許,他不許,他已經是她的人了,她也是他的女人了,爲什麼,還要離開他?

寡月隨着馬車奔跑了許久,他不知自己在執着什麼,只想追上九兒,這一別,他沒有勇氣再面對今後沒有她的冰冷世界……

“九兒……”

他氤氳的眼凝着馬車遠去的地方……

再也沒有那麼一個人,心疼他的心疼;再也沒有那麼一個人,默默的守護在他的身旁;也再也沒有一個人,值得他守護了嗎?

他發瘋了似的奔跑着,“騰”的一下,摔倒在草地裡。

他的目望着遠去的馬車……

他聽到有人在唱那首大雍北地士兵的戰歌。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君於長戈,緣胡不歸?

胡不歸,妾一心待你回。

胡不歸,妾一心待你回——

爲什麼,要走的如此匆忙,現在,還是深夜,就不能,再等等……

夜風將斗篷披在寡月身上。

“回營吧,她已經走遠了……”夜風輕嘆了一句,不再多說什麼,扶起他。

許久,少年將頭地埋進冬季的枯草之中。

時間仿若靜止了一般……

他想了許多,昨夜種種,往昔種種。

她吻了他,不是嗎?

她是愛他的,若是不愛,她爲何將自己交與他,爲何要吻他,爲何要對他笑?

她是愛他的,他深信!

九兒,你不是不敢面對,你不是在逃避,究竟是爲了什麼?

他腦海裡閃過一個黑影,那個黑袍墨發容顏絕美的男子……

他眸光陰鷙,一瞬從地上爬起,衝進了營帳。

夜風不解地蹙眉,他跟了進去。

只見陰寡月取來自己的包袱,打開包袱取出一些東西來。

夜風在火爐裡又放入許多的焦炭,他看着寡月從包袱裡取出翰林院發的稿紙,筆墨紙硯都被他拿出來,平整地放到了外面,夜風看了數眼,沒有多說什麼。

他知道,陰寡月是放不下那個女人的。

他突然在想,自己的堅持是不是錯了,陰寡月是陰氏遺孤,從前朝乃至大雍,陰氏是中原頂級的世族,人丁稀薄卻是人才濟濟,將軍、相國、士大夫、乃至女子皇后、妃嬪、女官……陰氏子嗣雖少,卻史書留名,誰不是生榮死哀。

他日後成事,陰氏的舊案是一定要翻的,所以,他要選一個能配得上陰寡月的女人。昔年他想,只要是乾淨的女人,能照顧他就好,可是,顧九既然配不上寡月了,便可以捨棄。

夜風將火爐燒旺了些後,離去。

寡月將這幾日的事情全全記錄下來,又寫了一封請辭。

這時候,營帳外走進一個士兵。

本是沉默專注着揮墨的寡月,感受到來人已站在自己身前許久,他不禁揚眼,看了一眼來人。

來人一張平凡的臉上似有冰霜,好似在外頭已站了許久,他溫和的眸子凝着寡月,目光卻是堅毅。

“我叫阿羽。”

他沉聲說道,上前一步,竟是抓住寡月的一隻手。

“我可以帶你去找小九。”他說道,大力的將寡月扯起來。

他已經尋了顧九許多天了,終於在無意間瞧見顧九進了這座營帳,於是乎,他便是每日都會空出時間守着這個營帳,他得知顧九沒有危險,而是被派來照顧這個男人,便也安心了。

寡月隨着他的大力的拉起起身。他能猜到,這個男人所說的小九是誰,只是他爲什麼認識顧九?

“你是誰?”寡月沉聲問道。

那人身子一震,力道便下了些,末了,竟是鬆開手轉身望向陰寡月。

“你就是她冒死出關想尋的人?”

阿羽凝着眉冷聲問道。

寡月眉頭深擰,“你什麼意思?”

少年反握住男人的手,男人高大威猛,他雖看着清瘦卻與他身高不相上下。

寡月大力的鉗制住阿羽的手,阿羽手臂上傳來痛意,他怔在當場,不禁多看了這個病弱的少年幾眼。

“她冒死出關尋人?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寡月大力鉗制住他的手,他清澈的鳳眸染上鮮紅,薄脣輕顫,低聲呼嘯着。

阿羽莫名的來了些火,他不看寡月,偏頭道:“我便知道她那日定是見到了什麼故人,便趁着風雪來軍營尋你,沒有想到她冒死出關都是爲了見你!”

沉默了許久,兩個人都粗喘着,阿羽突然轉過身來,一把揪起寡月的衣領:“她在桐鎮裡一個人賣着油餅,餐風露宿,孤苦伶仃,我以爲她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想到她是有親人的,而你們既然認識她,爲什麼讓她一個人孤苦!”

少年被男子的話震道,她不在青圖,而是一個人在桐鎮裡生活着,他以爲她被遊牧民族的族人虜到了青圖,而她卻是在桐鎮裡獨自一人艱苦生活,爲什麼?爲什麼不選擇回長安?

寡月推開面前的少年,他將寫好的公文還有請辭都放在桌子上,糊亂的收拾了東西,又將衣穿好,斗篷繫好,圍上圍巾,他本大傷將將癒合,本不宜動怒傷神,更不適合旅途奔波,可是他想去找她,哪怕只是靜靜的跟着她便好。

寡月望了眼桌案上的藥瓶,胡亂的往包袱裡一裝,就往營帳外走。

阿羽見他如此,一時間竟然說不出難聽的話來。

“她住在鎮北老凹子村的村尾土房子裡。”

阿羽說道,那少年步子停了一下,低沉的說了句:“謝謝你。”

他方出營帳就瞧見一個車伕模樣的人。

那人不卑不亢的朝他行禮:“大人,跟奴才來吧。”

寡月震了一瞬,揚眼就看到那人走去的方向停靠着一輛四輪的寬敞馬車。

馬車上很溫暖,有火爐還有被子,那“車伕”是夜風親信會醫術與武功,夜風命他照顧好寡月。

寡月詫異於夜風的轉變,但他沒有多想,也沒有拒絕,上了馬車。

阿羽望着寡月的馬車消失在視線,此刻,東方的天際已是魚肚白了。

小九,希望你能永遠快樂。他望着東方,輕嘆了一句。

夜風再進軍營的時候,寡月已離開這裡三四里路了,他望着書案上寡月留下的文書和請辭,深深的嘆了一口氣。他取來羊皮夾子將那些文稿都裝了進去,回到自己的營帳,又提筆,寫了一封手書。

夜風將羊皮夾子遞與鬱傾:“鬱叔,將這個遞與慕將軍,請求翰林與‘靳南衣’一段假期吧。”

夜風揉了揉發脹的眉眼,班爾拉部已被佔領,他們正在班爾拉駐軍,漠南部太遠,下一個當是西涼莫赫圖部了,莫赫圖部若是攻佔順利,便直逼西涼國都。

顧九無疑是先道的,她在土子裡呆了許久,將東西整理好,原本辦置的年貨都拿去送個了阿林哥和阿娣嫂。

阿大和秀妹就站在院子裡,瞧着顧九將她賺錢換來的東西搬進他們家的院子裡,沒有用完的豬油,還有柴,焦炭,鹽……之類的顧九都搬到他們家的院子裡。

阿娣嫂落了淚:“日後再來若是來了桐鎮,可一定要來多住上幾日,我不是迂腐的人,外面總比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強個千百倍,你能去南方自是好的……”

顧九笑着安慰着,她謝他們,他們救了她……

阿林哥上前來,頗爲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小九妹子,你……”他的目光落在顧九的瘸腿上,顧九懂他的意思。

顧九搖搖頭道:“顧九感謝阿林哥和阿娣嫂救了顧九的命,一條腿罷了,能活着便是好。”

阿林哥眸中的愧疚之色更深了些,他不得心安,畢竟是一個女孩得一條腿啊,他確實救了她,可是她卻救不回她的一條腿的。

“小九妹子保重……”他沉聲道。

阿大本是一個不愛說話的孩子,這時候卻也知道顧九要離開了,他上前來將他將將烤熟的土豆拿出來,道:“姨姨,路上吃……”

顧九怔了片刻,接過阿大手中土豆,還是溫熱的,這小小的溫暖,讓她震了良久。

“姨姨……”秀妹竟是“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顧九摸了摸她的頭,哄了她許久,又拿出在軍營中那幾日閒來無事搓了的幾根紅頭繩來。

“秀妹不哭,姨姨給你做的紅頭繩,等你長大了戴着頭繩來給姨姨看好不好。”顧九誘哄着,果然小丫頭也不哭了,接過頭繩,癡癡地看着顧九。

顧九見她不哭了,微微勾脣,朝着一家子人深鞠一躬。

“救命之恩沒齒難忘,他日顧九有榮歸之日,定不忘這裡的鄉親。”

她轉身離去,上了馬車。

鎮北老凹子村頭,寡月見顧九的馬車將將離開,他其實在這裡等了許久,派屬下去打聽了,沒有見到顧九出來的時候,他便在這裡等着,自己動手換了藥,又吃了些東西,繼續等着。

等顧九離開村子,屬下也出來了。

寡月忙對着屬下說:“快跟上!”

顧九此行正是打算去江南的,九酒坊的產權是她的,她想着將九酒坊的事業做大,她要變強,更強,像慕七一樣強大……

她不再受人欺凌,她要大刀闊斧的去幹一場,不爲靳南衣,不爲陰寡月,只爲了顧九。她穿越一遭,所有欺壓過這具身子的人,都要付出代價……她不再逃避,夕陽可以看,風月也依舊,草原還可以再來,平靜的生活可以再有……

可是,她要她想要的東西,堂堂正正的擁有……

顧九還不知道有人跟着她,保持着相隔一里路的距離。

終於在顧九不禁長安卻直接去了洛陽,再南下揚州的時候,寡月已確定顧九就是要去江南。

知道了顧九要去江南,寡月也不再緊緊地跟着她以免暴露了自己的行蹤。

靳南衣回江南的事情,不會有人知道,如今他回江南一可以離顧九更近一些,更要着手辦一些事情。他回江南一方面要聯繫上衛箕,還要化名靳弦去拜訪一些地方。

他放不下顧九,也再也不會放下,生別離的痛苦他嘗過一次,再也不想嘗試……

顧九一襲男裝出現在九酒坊中。

紫砂當即便認出了顧九,紫砂清秀的臉上寫滿了驚懼,快一年了,快一年沒有見到主子了。清瘦比之以前微暗的面孔,雙眸比以前多了一絲平靜與淡泊,斂起了鋒芒,不再是那個張揚氣勢駭人的九爺。

顧九未取下斗笠,而是望着紫砂勾脣淺笑,她輕輕擡手,沉聲道:“帶我去二樓。”

紫砂沙啞道:“是九爺!”

他激動的轉身上前去開廂房的門。待他將至二樓的時候,卻發現九爺沒有跟上,紫砂回首就瞧見一瘸一拐的顧九正吃力的上樓。

“九……九爺……。”紫砂啞着嗓子喚道,“你的腿……”

顧九已取了斗笠,她揚脣,笑道:“不礙事。”

成長,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紫砂忙上前來扶。

顧九笑道:“讓我自己走吧,你扶我我更不好走……”

紫砂這才收了手,走到了前頭。

二樓廂房。

“九爺,這是自二月到上個月(十月)整個九酒坊的盈利,請九爺盤點。”

紫砂取來一個木匣子,裡面的銀票都弄的整整齊齊的,紫砂是顧九教出來的,之前顧九就命他,將每個月賺的銀子去換成銀票,然後每日都要記賬,她其實早就到了,只是在九酒坊外的客棧裡坐了許久,見九酒坊井然有序便知道紫砂打理的很好。

顧九沒有清點木匣子裡的銀票,她隻手蓋上盒子,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向來如此。

“紫砂,近一年九酒坊的生意如何?”顧九問道。

“回九爺,九酒坊的生意這一年來都差不多,只是自九爺走後這九酒坊的酒因爲種類有限,那些酒師們又未多創新,紫砂覺得,軒城中人大多都厭煩了……”紫砂解釋道。

顧九倒是喜歡紫砂這一點,對什麼事情都是直言不諱的。

“酒的品種的事我來處理,只是我回來的事情不要告訴任何人……”顧九沉吟道,頓了一下,末了又添了句,“梅花廬那頭也不要……”

“是,九爺。”紫砂拱手道,心中欣然,終於能與九爺共事了,九爺平安回來了就好,他能學到許多東西。

顧九很快的拿着九酒坊盈利的資金中的一部分在軒城中又找了一處。

她要擴大經營,賺錢,有了足夠的錢才能往上爬。

以前靳南衣,也自是知道這一點的。

其實,她知道,那人一路上是跟着她的……

她不表明,更不會回頭趕走他,他要跟着便跟着吧。

她需要時間,來做一些事情。她不會再逃避,也不會再懼怕任何人!

清晨,江南的冬季亦是寒冷的,顧九一襲靛青色的長袍從二樓的廂房裡出來,今日是晴天,天色好氣色更是不錯,心情也好。她輕緩地走下樓,就瞧見幾個酒坊的小廝已經忙着開業了,他們朝她點頭行禮,顧九笑着一一回禮。

“九爺,今兒開門的時候又有一盆水仙花,擺在門前。”

------題外話------

說好了相見歡的。

我寫完了這章,只想說一句,我好想吃烤羊腿啊,邊寫肚子邊叫。我不行了,我也能吃掉一整頭肉質鮮美的烤全羊的。

聖誕節再開個長評活動,大家可以運量下,我這個月木有零花錢了,等着聖誕節給乃們長評送幣幣。還有二十天,哎,吃不成烤羊腿,搞兩根羊肉串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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