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羽喘着粗氣,額頭上冷汗淋漓直下,他真的不敢想象,若是方纔他沒有趕到,會發生什麼……
那千百鐵騎,就如同一陣風一般,從小鎮的街道疾馳而過,似乎是有什麼特別緊急的事情發生。
他們騎着高頭大馬,身上穿着的鎧甲在清晨的陽光下泛着金光,駿馬的長嘶,劃破街心——
那一瞬的恐懼席上心頭,顧九強壓下臉,將小臉深埋在阿羽懷中。
陰寡月也不知道爲什麼,他會朝着這方盈盈一望,似有什麼牽動着他內心的東西,他珍視已久的東西——
千百個騎兵中,唯有一人調轉了馬頭,黑馬白袍他茫然地握着馬繮站在街心。
彷彿時間從周身流淌而過,他就站在那裡,眸光匆忙的在四周掃着。
就在前幾秒,阿羽早就聽顧九的吩咐,帶着她從圍觀的人中走遠了。
“你怎麼了?”阿羽將顧九放在地上,擔憂的問道。
顧九離開阿羽的懷抱,搖搖頭,低聲道了一句:“我沒事。”
寡月騎着馬望着四周圍觀的人羣,明明就在方纔,他感受到了她的氣息,明明是牽動心頭的身影,爲什麼?待他回過頭來,便不見了蹤影?
陽光灑在他的臉上,明明容顏並非絕美,只是一雙眼生得格外迷人,還有那側臉,細看之下美的如同神祗一般……
街心,素衣的少年,脣角無奈高揚,他的九兒死了,或許是他前些日子夢見了南衣,便是心中悲慟太甚,以至於神志恍惚,可是他那麼不確定,那種感覺如此真實……
前一刻,冬日的暖陽就落在那處,他盈盈一望,仿若瞧見了她娉婷的身影,她的溫度,她熟悉的氣味,就在咫尺之間……可是,亟待他轉身,看到的卻是黑壓壓一片的人影,再也尋不到那記憶裡熟悉入骨的氣息……
正當他失落間,一個紅袍的男子從千百鐵騎中騎馬而來,那英俊的男子凝眉望向白衣少年,不禁凝眉問道:“怎麼了?”
寡月這纔回首望向夜風,有些尷尬,他搖搖頭,朝夜風微微勾動脣角,溫柔的道了一句:“我沒事。”軍情緊急,本不容得他耽誤他知。
夜風微微蹙眉,深深地凝了寡月一眼道:“那快跟上吧。”
他們打鎮門而過不過是事出緊急,或許今夜過後,他們之中便有人再也見不到這小鎮的暖陽了……
寡月調轉馬頭跟上了那方疾馳而過的騎兵。
夜風見寡月回過神來,眼中再復清明,便雙腿一夾馬腹跟了上去。
今夜的突襲很重要。
穿過青圖草原,次日凌晨便可以攻入班爾拉部。給班爾拉部一個措手不及,讓他們連反擊的機會都沒有。慕長安的軍隊會在傍晚的時候過桐鎮城關。
夜風趕上前去的時候,就聽得董明(慕長安心腹)同一旁的副將說道:“下令封鎖鎮門,北部城關封鎖,只待傍晚將軍(慕長安)率七萬大軍前來。”
副將領命快馬加鞭朝城關而去,此舉不過是以防這桐鎮中有西涼人的細作罷了。
八千鐵騎穿過小鎮直朝北城關而去。
在離城關三裡地的地方紮營,就地生火做飯。
八千鐵騎遠去,圍觀的人都散開了,顧九才從她與阿羽隱蔽着的地方走出來。
沒有她,他依然可以過得很好。
如此,足以……
她輕閉清眸,冬日的暖陽照在身上,她一瘸一拐的朝着自己的手推車走去,手推車所幸沒有“遇難”車上的東西也都還在。
她望了眼麪糰,繼續開始炸油餅,方纔的油餅落在了地上,還是得炸完了給人送去再走。
他,竟然來了……
她想都不曾想到,連想都不曾去想,如此邊陲之地,他竟然來了……
說情深緣淺,到底是緣不淺,那便只是情……淺……
鎮們口又涌進無數的士兵,阿羽看了顧九一眼,道了一句:小九,保護好自己,便沒入那士兵當中。
顧九驚了一瞬,揚眼望着已沒入士兵中的阿羽,她脣動了動想道謝,那人已移開了臉。
將將若是沒有阿羽她非死即傷。
暖陽沒有在小鎮停留多久,又已寒風呼嘯,還未入夜前就下起了雪,顧九將所有的積蓄買了儲備的糧食,近期是不準備再出來了。
夜風率領的八千鐵騎與三萬步兵,當夜就預計要入青圖草原。
青圖草原過後,到次日凌晨便可直入班爾拉部。
夜風有同寡月說要他留在城關這邊,寡月搖搖頭,他是隨行的文官,身份更是等同史官。
戰爭,他是必須要經歷的,這是他的職責所在。
夜風深看了一眼寡月,拍着他的肩膀道:“我不會讓你有事的,多加幾件襖子。”
寡月穿上夜風給他的軟甲,還有戰袍,多加了一件襖子,又披上一件灰黑色的斗篷。
夜風拿起一條素白柔軟的棉布圍巾給寡月圍上。
“涼氣不得入肺,你身子骨弱,行軍打仗難爲你……”
夜風還未說完,就聽見營帳外鬱傾的聲音:“慕將軍,容我先行通報一聲……”
“不必了。”慕長安大步向前,不容得鬱傾阻攔。
“這……”鬱傾上前一步道,“臣還是先行入內通傳一聲,將軍貴爲當朝一品……”
慕長安瞳孔微縮,擡手打斷了鬱傾的話,道了句:“不必了。”
慕長安踏進營帳就瞧見,端坐着的夜風與陰寡月。
鬱傾長吁一口氣,還好他來的早,沒有讓慕長安聽到什麼不該聽的。
夜風和寡月就是在聽到鬱傾與慕長安的對話後,拘謹地坐回各自的位置上了。
慕長安鳳目打量了一眼二人,並未察覺什麼。
夜風這才與寡月上前來行禮。
慕長安坐回營帳高座,望向夜風,問道:“情況如何?”
“一切準備妥當,待臣率騎兵八千先行,董明率兩萬步兵緊隨其後,子夜入青圖,牽制青圖族人,青圖之事解決,將軍便可率八萬大軍接應我等,估摸次日凌晨能至班爾拉部,攻其不備,讓班爾拉部措手不及。”
慕長安頷首:“如此甚好。”
慕長安又凝了一眼,一旁一直垂首而立的陰寡月,見他穿着打扮,皆是將軍級別的戰袍,雖說是顏色有異,不由眉頭一皺。他似想到什麼,同寡月道:“靳大人,是今夜隨葉將軍走,還是子時過了隨我出發?”
夜風也徵了片刻,寡月若是能隨慕長安,自是少一分危險的,畢竟,這一仗,他是先鋒,生死無卜。
寡月走上前來,抱拳道:“下官爲聖上所定史官,自是隨往前線。”
慕長安眉一揚,頷首,不再多說。
寡月是不會拋下夜風的,夜風,真真是他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若是註定不歸,他去,能爲他收屍也是好的……
馬革裹屍,終究是太悽慘了。
夜風與寡月出營帳的時候,天已漆黑,營帳外飄起雪。夜風偏頭凝了一眼寡月,笑道:“有個能收屍的兄弟,也是不錯的。”
寡月怔了片刻,隻字未提。
夜風上馬,肆虐的寒風吹起他三千墨發,根根分明,鵝毛般的大雪紛亂着,宣誓,歃血,定盟。
“吾以鮮血,祭祀戰神的英魂,與子同袍,與子同弋,同生共死!”八千鐵騎的聲音遊蕩着,震耳欲聾。
——
石土壘砌起的屋子裡,傳來“嘭”的一聲巨響。
也許是屋外寒風肆虐的聲音太大了,一旁居住的人並未注意到。
女子砸了一個碗後,渾身輕顫着,朝着衣櫃走去,她重新套上棉襖,換上準備過年再穿的黑布靴子,又繫上斗篷。
最後一次,只此一次——
她咬牙,恨着自己,也輕笑自己。
無論過多久,她都放不下那個少年,他只消站在那裡,就能將她一切的思緒打亂。
亂了……
她放不下他……
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他被派到了北方,不管他是隨軍打仗,被貶至此,她不希望他死了……
她要他好好活着,他的命是她的,誰都動不了……
顧九用油紙包了數塊煮過的牛肉還有蒸過的燻肉,又帶了許多的饅頭和餅子便上路了。
顧九趕去城關的時候,夜風的軍隊將將離開,她站在城關外的營帳處,正困惑着怎麼出城關。
突然有人輕聲喚了一聲:“是誰?”
顧九身子一震欲拔腿就跑,身後的人突然喚了一聲:“小九?”
這夜裡漆黑,阿羽只是看身形像,便喚了一聲,沒有想到來人定住了,還緩緩轉過身來面向他。
“阿羽…。”顧九輕喚了一聲,眸中閃過一絲清明,忽地,她上前一步道,“我想出城關……”
男人無疑是怔動一瞬,隨即明亮溫和的眸子裡閃過一絲受傷……
顧九,讀懂了他的意思,她搖搖頭,上前一步道:“我不是細作,我只想出關,我……”
放不下一個人……
可笑,她終究還是放不下他的……
阿羽眸光斂去悲憤,他凝着顧九,只覺得女人愈加瘦小了些,他從未見過這個樣子的小九,她從來冷漠又堅強,何曾這般……
忽地,他心中一動,上前去拉過顧九的手,朝着營帳內走去。
他扔給顧九他的一套舊戰袍,隨即默不作聲的離去。
他離開營帳只是爲了給顧九空間讓她換衣。
在營帳外站了一會兒後,阿羽似想到什麼,朝另一個營裡走去,他想着給顧九端些熱食來。
顧九換上衣服又將原來的衣服收拾在包袱裡,她背上包袱後,便離開了營帳。
她自由自的計較,她不想麻煩阿羽的。
她只要出了城關就換上自己原來的衣服,大雍的士兵以爲她是青圖草原上的族人,便不會對她動手的。
草原人,不殺青圖族人,這是,不成文的規矩,因爲青圖人是最下賤的名族,男的代代爲奴,女的,世代爲娼……
這是青圖人的悲涼,卻讓草原上的人還有大雍人都不得殺伐。
或許是因爲他們人口少,或許是因爲殺他們髒了利刃。
阿羽端着一碗熱羊肉湯,回營帳後,不見顧九,他悲憤着衝出營帳。
這個女人!她知不知道,沒有軍牌,穿着士兵的衣服,若是被其他人發現了,會死的!
顧九在阿羽帶她進營帳的那刻,她便知道,阿羽不可能只是一個普通的守關士兵,因爲,她包袱裡還有一樣東西可以證明。
顧九順利的出了城關,趁着風雪,趕了數里路後便換下了青圖人的地圖。
顧九拿出包袱裡的火摺子,藉着微弱的光芒又找出先前從阿羽營帳中拿出的一張羊皮繪製的地圖。
阿羽找了許久再進營帳,也發現營帳內的地圖不見了。
他不驚不怒,反而更加確定,顧九不會是西涼細作。
只要他們不是敵人就好,可是,一個女人,爲何會在這樣的日子選擇出關,她究竟是爲了什麼?
男人皺眉,沒有多想,心中擔心着顧九的安危,卻也只能祈禱,她能平安。
顧九走了數個時辰後,便瞧見了燈火。
蘸着豬油的火把燃燒着,發出茲茲的聲響。
騎兵們騎着高頭大馬,青圖的男男女女被壓迫着蹲在一起,青圖的人口不多,來來去去也不過幾千人。
“我們不會要你們的牛羊還有財產,只要你們乖乖的在這裡呆幾天,別到處亂跑。”一個騎兵以青圖的語言說完後離去。
八千人雖說是鐵騎,行的也不算特別快。
竟然被顧九趕上了,顧九也覺得驚奇,雖然遠遠地至少還有一里路的樣子。
其實顧九看到的並不是夜風的軍隊,八千人大部隊將將陸陸續續地離開了,董明率着的兩萬軍,留守了約莫一萬人就地紮營,等候慕長安的大軍。
剩餘的一萬人,由董明帶着去接應夜風。
顧九瘸着腿加快了步伐,她要趕上他們的隊伍。
忽地一個騎着高頭大馬的人在她面前停下。
顧九駭了一跳,瘸腿一痛,踉蹌的退了一步。
“青圖的女人?”那人說道,微勾脣角。
青圖的女人以皮肉買賣換取生存。
“一雙很美的眼睛。”那馬背上的人繼而再道。
長劍挑開顧九的蒙着臉的圍巾。
那人微微勾脣,伸手將顧九攬上馬背。
低聲道了一句:“即是青圖的女人,伺候男人便也不是什麼困難事,容我將你獻給我們的將軍。”
顧九聽到他說前半句的時候生股衝動想要跳下馬去,卻在聽他說完最後半句的時候止住了衝動。
他說的將軍,會不會是與那個人站在一起的將軍?
若他將她帶到那個將軍哪裡,她不是省去了許多腳程,本來她的腳就不好使,這樣到底是可以讓她輕鬆些的。
那騎兵也不過是考慮到主上這些日子軍旅寂寞,又好不容易瞧見一個“絕色”。
顧九還是那樣認爲的,女人若是擁有美貌,便要有與美貌同樣強大的能力,否則美貌只能成爲重負。
顧九被扔上了馬車,這是八千鐵騎裡護送糧草的另外一支隊伍。
糧草隊伍有兩隻,行在隊伍前頭的有一支,後頭又有一支。
凌晨天還未亮,夜風率領的軍隊也已走出了青圖草原,正接近班爾拉部。
與夜風料想的一樣還是有一班爾拉位於青圖的細作,同班爾拉的首領嵐安將軍通風報信了。
夜風在來之前便做了此等打算,即便是有細作通風報信,他也不會動搖攻打班爾拉部的決心。
凌晨時分天將亮的時候,夜風率領的鐵騎出現在班爾拉部的營帳外。
天空中的雪似乎小了一些,夜風擡眼就瞧見,高高的瞭望臺上一身銀色戰甲的嵐安。
果然有人通風報信!
夜風美目微眯。
忽地,一隻金色的箭羽從百米開外射來。
正中大雍的“雍”字旗——
“大雍人,如你所見,你們攻打我班爾拉部之心,我們早就察覺了,莫赫圖和漠南部的援軍已至,這一仗,你們真敢打嗎?啊哈哈哈……”
瞭望臺上的銀色戰甲的女子叫銀色的頭盔取下,一頭栗色的長髮在空中飛揚着。
八千鐵騎聞此面面相覷,騎士們都開始小聲議論起來。
“莫不是真中計了?”
“莫赫圖部和漠南部都來相援,看來西涼人早有準備!”
“原來只是演了一出請君入甕,那我等豈不要成這甕中之鱉了?”
“完了,這大雍是要敗了?”
騎着馬就立在夜風身側的寡月美目微縮,他遠遠望過去,看着班爾拉部的主營處防備着的士兵,雖說是早有準備,看着氣勢駭人,遠遠望過去,少說也有幾萬人。
可是,總感覺不對,到底是哪裡不對……
這嵐安,到底是如何想的?
連夜風都不由小駭了一下,凝眉不語。
寡月揚眼,凝了一眼站在瞭望臺上的披着銀色戰甲的女子。
目光觸及到了什麼他美目微縮。
若是早有準備爲何戰靴未還?而是在營帳之中的黑靴?
莫不是,西涼人沒有戰靴?
西涼自定都祁連後受中原文化影響,這嵐安所穿戰甲就是仿中原所制。
“這個時候,用空城計比用草木皆兵要強。”
寡月這一聲以內力喚出,嵐安自是聽到了。
她站在瞭望臺上的腿一顫。
夜風也注意到了,舉劍高喊一聲:“別受她蠱惑,莫赫圖的人還有漠南部的人都不會來,班爾拉無援,大雍必勝!別忘了爾等的誓言!”
“大雍逃兵,死!你們既然站在這裡就要像個戰士一般死去,爾等難道想你們的子孫後代皆揹負着一個逃兵的身份?”
夜風的話語剛落,身後的騎兵中有人高呼着,於是無數人振奮起來,都高舉着腰間的佩劍。
高高的瞭望臺上,嵐安茶色的眼眸裡閃過一絲驚懼,她凝着身處八千鐵騎中的陰寡月,美麗的眸子閃過一絲狠戾。
她嵐安一生從無敗績,草原以北,聞嵐安之名,皆是聞風喪膽,竟然被他一眼識破伎倆。
用空城計比草木皆兵要強?
她記下了。
女子從高高的瞭望臺上一躍而下。
“放箭——”
鮮血,染紅連天烽火。戰士們的身影交纏、廝殺着,八千鐵騎衝破班爾拉部的大營營帳口直朝着營帳內而去。
●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君於長戈,緣胡不歸?
胡不歸,妾一心待你回。
胡不歸,妾一心待你回——
一心待你回……
胸膛的熱血汩汩而出,少年,望了眼蒼黃的天際,無情無緒,他脣角依舊高揚着,耳邊夜風的嘶喊聲已隨着戰士們的廝殺聲漸漸淹沒,這柄金羽箭入胸膛並不深,只不過這金羽箭浸了毒,這一箭亦是嵐安有意而爲。
少年蒼白的手捂着胸口,又伸出一手撫摸紅袍少年的臉。
“我既然看到了,便不能不擋……”
少年的面頰漸漸變得慘白,脣齒變得烏黑……可他依舊溫柔的笑着。
他遊離的目望了眼天際,九兒,我好想你……
九兒別怕,忘川碧落,有我,你不會孤獨……
他修長素白的手猛然垂下。
清澈的鳳眸緩緩闔上,人世間他最愛的人已死,生亦何歡,死亦何哀?
北風肆虐,大雪忽起。
戰士們的廝殺聲,刀劍碰撞的聲音,淹沒在風雪聲中。
“啊——”紅色戰袍的男子仰天一聲長嘯,他抱起少年,同旁邊一個副將道:“帶靳大人回去醫治,他若死了,我殺了你!”
那個一臉血漬的副將顫顫地接過夜風手中的陰寡月,他心優夜風自是不肯貿然離去。
“主子……”
夜風踹了他一腳,冷聲怒吼:“快走——援軍自會到!他若是死了,我爲你是問!”
●
與此同時,長安城郊外某處破廟之中,一個個子極其高大魁梧的僧人從破廟中走出,看了一眼天色,手中的佛珠一動,妖冶的眉頭一動。
心中暗自嘀咕了一句:沒死?
他給夜帝逆天改命,這人亦在改命之中,他算他流年將盡,奈何沒有死?
那僧人眼眸猛然睜大,右手指尖輕動間,脣間勾起一抹弧度,原是他與另一人命運相連,既然他命中自有福星,只是福星微弱,他便引他犯天譴!
那僧人走至一處空曠處,破鉢子舀了一碗清水,他就地打坐。
凡羽,你既不讓他死,我便成全他的殺戮——
●
這頭,夜風殺紅了眼,等董明率一萬援軍趕至後,很快班爾拉部陷入了恐慌中。
夜風被寡月所受那一箭,嚴重影響了神智。
嵐安沒料到會是這般,節節敗退,從班爾拉一直撤退數十里。
對方援軍未至的時候,只有八千鐵騎,八千鐵騎就將她駐守的八萬精兵打的節節敗退!
真是想都想不到的荒唐!
這時候董明的一萬人馬已至,慕長安的八萬精兵正在來的路上,班爾拉部無守了!
嵐安搖頭,她不想投降,不想,她一生從無敗績!
殘餘的班爾拉部人被困在沙丘幽谷。
“將軍,我們降吧——”一位女性副將跪地道,緊接着又有幾位部將跟着跪地。
“將軍,爲了班爾拉部的人民,請將軍定奪!”
嵐安的傲骨猶如天山上暫放的雪蓮,她一生容忍不了敗筆。
她沉默片刻再道:“這才僅僅一天,給漠南部和莫赫圖部的通信的人都還沒有到,你們就要降嗎?爲什麼?連三天都等不了?”
嵐安的意識很明顯,不降!
跪地的副將們起身,不再多言。
班爾拉部的首領的話無人敢反駁,他們只能聽令行事!
“我們還有三萬人馬,糧草俱在,爲何要降,三軍聽令,死守幽谷。”
“將軍——”一個女將軍跪地,“可是谷外班爾拉部的族人們,還有俘兵們?也置之不管了嗎?他們是無辜的!”
嵐安震了一瞬,沒有答話。
事實證明,嵐安錯了,大雍人並不是好心腸的君子。
●
寡月被人擡進臨時搭建的帳篷,數名軍中醫官的搶救下依舊生死無卜。
“大人,將軍也受傷了!”
營帳外傳來一聲士兵的通傳。
那黑衣的副將身子一震,看了一眼給寡月治病的幾名軍醫,厲聲一吼:“快隨我去見將軍。”
那黑衣副將一出營就瞧見被綁着手腳扔在一輛軍車上的顧九。
“來人,給她鬆綁,要她去照顧裡頭那個。”那黑衣副將說道,冷眼看了眼顧九,“裡頭那個大人若是死了,你就去給他陪葬吧!”
他說完還怕顧九不懂,又用青圖語重複了一遍。
顧九無話,看來這人還是個人才,會這麼多的語言。
顧九動了動身子,就瞧見有人來給她鬆綁。
那人動作粗魯,大手將她身上的繩子解開,又將她一擰,往營帳中走去。
軍中都是男子,有個女子照顧病人也要好一些。
顧九一瘸一拐,隨着那人走着。
“轟”的一聲那人將她往地上一丟,她摔了要吐血。
只聽那人冷冷地道:“人要是死了,就拿你犒賞三軍。”
顧九駭了一跳,厭惡的皺起眉頭,死了,與她何干?
難道,她就要任他們宰割了嗎?
他們當她不會逃的嗎?
顧九聽得周圍人慌亂的步子,漸漸起身,有一個人將一銅盆的熱水遞到她的手上。
顧九擡眼就見到是一名醫官。
那醫官沒有說什麼,忙跟着人出去了。
顧九方纔聽到有人說:將軍受傷了?
莫不是都去看那個將軍了,便將這裡交給她來打理?
顧九沒有再繼續想,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顧九環視一週,正巧目光落在牀榻上。
她眉目動了動,牀榻上躺着的毫無生氣,脆弱的就如同一碰就要碎了一般。
遠遠地看着,她心中一緊,不知不覺地想要靠近,她擡腿走了數步,在離牀榻更近一些的時候,手中一抖,銅盆“嘩啦”一聲落地,接着“嘭”的一聲響。
顧九倉皇的轉身望了一眼,營帳外,並沒有人。
接着她聽到了幾聲嘹亮的號角聲,許是軍中出大事了,無人注意到這裡。
顧九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牀榻前的,她沒有想到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會是這般虛弱的躺在這裡。
他的右胸綁着繃帶,有鮮血滲出,嘴脣青紫,面色慘白。
牀榻兩旁的暖爐燃燒着,他蓋着厚厚的羊毛毯子,只露出右胸口的傷口,裸露在外的右肩膀上搭着一條羊毛方巾。
站在這裡本應該覺得很暖的,可顧九依舊能感受到心中的悲涼。
她沒有想到,再次相逢,會是這般,她又一次看到了虛弱無比的陰寡月,只是這個時候,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脆弱。
她不喜歡,不喜歡這麼脆弱的他。
顧九緩緩地靠近,當就要離他一尺近的的時候猛然止步。
她開始越來越不懂自己,明明內心如此畏懼,卻又希冀着重逢……
她想轉身,一隻修長蒼白的手抓住了她的。
“九,九兒……”
顧九猛地擡眼,就瞧見榻上的少年,半開半合的鳳目,他氣若游絲,虛弱的好似要化作一股青煙……
“九……”
他脣角微微勾起,纖長的睫毛顫動着。
“我知道……你會在黃泉路上等我……我不會……讓你寂寞的……”他的脣色愈加難看了些,他睜不開雙目,只能維持這種半開半合的姿勢。
“九……”他力氣漸漸地消散,聲音越來越小,“沒想到,還能見到你……我好想你……”
少年蒼白的面上鳳眸闔上,一抹清淚滑落,火爐中的火搖曳着,他的手依舊拽着她的不曾鬆開。
少年的話語,對此刻的顧九來說,無疑同霹靂一般。
爲什麼,這個時候,他能認出她來……
爲什麼……
她的目光落在他緊緊相拽的手上,她忽地靠近一步,另一隻空手,就要顫抖地落在少年的鼻尖處。
“混賬,都讓開些!”營帳外傳來男子的嘶吼。
“本將還沒有死,你們都讓開,靳南衣若是死了,讓爾等通通陪葬!”
夜風拂簾而出,只披了一件十分厚重的斗篷,穿着一件薄衫,臂膀上的傷口將將由他自己胡亂包紮過。
這一仗將班爾拉人逼進了幽谷,卻死了一名大將,慕長安心腹部將董明,連夜風左臂也受傷,靳南衣更是生死無卜。
夜風知道若是那一箭寡月不擋,直中他心臟便是必死無疑。
他沒有死,他更不會讓寡月去死。
夜風走進營帳,就瞧見站在牀榻前的顧九,顧九的手還被寡月握着,她想掙脫開寡月的手,掙扎了數下,那手就是死死地纏着她不放。
夜風也感受到這方的微妙,目光落在牀榻雪白的羊毛毯子上相纏的兩隻手上,瞳孔一縮。
他深望了眼顧九,箭步流星的走上前去,伸手挑開顧九蒙着臉的面紗。
顧九自是沒有見過摘掉面具的夜風的,便認不出這個將軍是誰。
夜風卻是凝着眉嘀咕了一句:“是你。”
顧九不解地擡眼,想從這人臉上尋找什麼,他一臉英氣還有貴氣與傲氣,她着實不認得,只是爲何覺得他細細地看着,有些熟悉。
夜風輕輕勾脣,將圍巾給顧九纏好,繼而再道:“能這般肆無忌憚看我的也只有你。”
夜風說完,轉身望了眼營帳外,道了一句:“醫官都進來!”
他沒有時間問顧九是怎麼到這裡的,他知曉,顧九與寡月之間定是發生了些什麼,而這些事情是他二人的事,解鈴還須繫鈴人,他一個外人插足不了,如今最主要的事救好寡月。
說着,營帳外的醫官們進來站了兩排。
“治好他,若是治不好就將你們留在這裡,不讓你們回都!”紅袍黑色斗篷的人,眉眼通紅,他厲聲下着命令,衆人聞聲猛打了幾個寒噤。
醫官們面面相覷,頗爲無可奈何的搖搖頭。
“將軍,此人意志薄弱,一心求死,臣等無能爲力啊……”一個老醫官跪地拱手說道。
意志薄弱?一心求死?
夜風覺得自己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陰寡月,家仇未報,沉冤未雪,他如何一心求死?
夜風大步向前,提起那老醫官的衣領道:“少糊弄我!是你瞭解他還是我瞭解他!”
他雙目通紅將那醫官一下子甩到了地面上,那老醫官一聲悶哼,搖搖頭。
夜風站起來,繼而再一聲怒吼:“快些救治。”
他轉頭對一旁站立的顧九道:“你過來下。”
顧九愣了片刻,看着少年依舊緊握着自己的手,她伸出另一隻手,將少年握緊她的手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開……
“九,九兒……”榻上的人繼而毫無意識地喚了兩聲。
榻下跪着的醫官們,愣了片刻,接着心中一緊都靠上前來。
“他,他在說話……”
“快點,趁着現在灌藥施針。”
顧九邁着僵硬似灌了鉛的腿朝夜風走去,這麼久過去了,她還依舊會爲他的隻言片語傷心難過。
他的真情與假意,她還能信嗎?
還是,終究是她太過偏執了……
是她奢求的太多了……
若她懂得的不多,若她只是一個尋常的古代女子,會爲一個心愛男子突然而來心血來潮的隻言片語開心很久……
若她只是一個尋常的古代女子,不會計較三妻四妾,或者也不會計較茫茫人海她再變模樣認不認得她,更不會在意他的情意多深,那樣只是隻言片語她便會高興很久……
可是她不是,她要的是今生極致的唯一。
知道的太多了,經歷的太多了,便不會幸福。
顧九的瘸腿終是被夜風瞧出,起初的時候夜風怔動了片刻,隨即低垂了眉眼,挺起胸膛朝營帳外走去。
夜風的軍營裡,顧九站在他的書案前,她低垂着眉眼,等候着這位將軍的發話。
“我是夜風。”
他屏退了左右後纔開口說道。
顧九驚訝的擡首,不禁恍然大悟,難怪,他會說那句奇怪的話;難怪她感覺到他認識自己,原來是這樣。或許,這個夜風,與陰寡月的關係,並不簡單!
顧九不禁苦笑,望着男子冷硬的眉眼,終於知曉這眉眼有一些像寡月。
她依舊低垂着眉眼,夜風不禁覺得眼前這個女子,穿着最尋常低廉的棉衣,竟看着有一股超然脫塵的美……宛若看透世間種種,不悲不喜,不驕不躁,只是依舊固執的守護着,屬於她的凡世淨土。
許久,才聽得顧九淺淺道:“是不是後悔……那一夜,沒有殺了我……”
夜風遊離的目猛然收回了視線,鳳目中閃過一絲陰鷙。
他深吸一口氣,顯然沒有料到,她重提當年舊時。
他依稀記得那一日的種種,只是那時候他確實是想殺了她的。
顧九擡起清秀的臉龐,眸子清明無雜質。
夜風只覺得自己在她眼前無處遁形,卑微而又渺小。
明明他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將軍,而她是揹負着“青圖女子”頭銜的低賤奴僕。
而他卻覺得在她目光的直視之下,無比的卑微又渺小……
“你,配不上他。”
夜風沉靜地望着顧九,他以爲他能看到她慌張的樣子,他想撕碎她平靜的臉。
他命令無數人找她,而她卻自甘墮落的去了青圖,青圖女子以皮肉爲生,她知不知羞恥!
夜風美目裡染上憤怒,他爲寡月感到不值,是的,不值。
顧九愣了片刻,神情依舊平靜。她不想解釋,她不會再傻到將清不清白掛在嘴邊。
曾幾何時,她似乎做過一件傻事。她曾癡傻的想着,若她是清白的,那個少年還會要她嗎?她不會再那麼傻了……
夜風瞥見顧九脣邊的那抹笑,拳頭緊握,他驀地從座榻上站起,冷聲道:“喚醒他,然後離開他……”
顧九勾脣,臉色平靜若常,不悲不喜。
他說她配不上他,那便是配不上吧。
一個跟過孤蘇鬱的女人,一個淪落青圖的女人,是配不上天上的月亮的。
他是高高的月亮,而她是地上的泥。
從一開始,她就是泥,一個風塵女,一個他人婦,一個青圖女……
陰寡月,他也是這麼想的?
顧九從地上爬起,淺聲道:“謹遵將軍命令。”
夜風走至營帳前的身影一震,掩藏在斗篷下的手一抖。
顧九重新回到營帳,那少年在施針灌藥之後,已漸漸地有了知覺。
顧九走到榻前,還未上前,就被身後的一個黑衣副將推了一把。
“將軍吩咐,你守着他,不準離開!”那人冷聲說道,神情冰冷。
顧九“騰”的下就要朝牀榻上的人撲去,卻下意識的不想壓到那人,她方一起身,擡眼就看到那人半開半合的睜開眼。
他身上濃厚的藥香味和血腥味入鼻,顧九怔愣的那一瞬間,手已被人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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