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文良不緊不慢地說道:“我要給指示,還是你們的思路嗎?長宜,什麼樣的改革都有一個共性,就是摸索、創新,所以,你們繼續摸索,我不干擾。我們是喝水吃飯來了。”
樊文良儘管沒有表態,但看得出,他是欣賞和默認的,他這個人,向來是這個作風,從不公開發表個人意見,喜怒無形於色,別人是很難從他的臉上看出他的情緒的。
不過,處久了,也能從他接下來的表情中揣摩出一二。
彭長宜已經從他接下來的表情中,揣摩出了他對自己的想法是認同的,就搓着手,說道:“太好了。您想吃什麼?我立馬去安排。”
“越簡單越好,越快越好,吃完飯後去老王家看一眼,我就得回北京了。”
彭長宜站了起來,說道:“您是先吃飯還是先去他家?”
“先吃飯,去他家看看我就走了。”
“好,咱們還是老地方,金盾怎麼樣?”彭長宜說道。
樊文良說:“隨你安排好了。”
“別呀,我徵求領導們的意見,想吃什麼?”
“隨你安排。”樊文良還是這話。
彭長宜笑了,這的確是樊文良的性格,從來都不拍板兒吃什麼到哪裡去吃。即便你安排的不合乎他的口味,他也從不挑剔,頂多就的少吃或者不吃。
沒有明確指向的領導是最難揣摩的,彭長宜爲難地看了看江帆。
江帆笑了說:“長宜,別爲難了,就金盾吧,隨意吃點,老領導還得趕回北京。”
“梅阿姨沒跟您去省城嗎?”彭長宜說道。
樊文良站了起來,說道:“我們說好了,以後無論我去哪兒,她都呆在北京不動了,再說了,北京一大家子事,她也離不開。”
彭長宜知道,他說的一大家子,指的是他和老胡共同養着的那些老戰友們留下的孩子們。以前,從樊文良的口裡,是從來都不會透露出這個信息的,也許,他認爲彭長宜和江帆是值得信任的人,也許,他認爲這件事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
如今,這些孩子們大部分都已畢業參加工作了,只有兩個還在上大學。可能,北京是這些孩子們共同的家,所以,樊文良也就把家安在了北京。
江帆仍然上了樊文良的車,他自己的車跟在後面,彭長宜打頭,三輛車就來到了金盾酒店。老顧招呼樊文良和江帆的司機,單開了一個雅間。彭長宜則陪着樊文良和江帆,來到另一個雅間。由於金盾承包給了別人,裡面的格局也有些變化,他們便來到一個比較豪華的房間。
坐下後,在等菜的時候,樊文良問道:“長宜,王夫人怎麼樣?”
彭長宜說:“我看着還好,前些日子跟雯雯着急着,雯雯要帶孩子去深圳看王圓,老太太擔心孩子小,怕把他們的寶貝孫子倒騰壞了,就把我叫去了,我說了說雯雯,這纔不去了。部長出事後,她一直表現的都很堅強,但是那次我看着她是真急了。”
樊文良點點頭。
“別的看着還好,精神和氣色都不錯。尤其是知道王部長出來了,又是您安排住的醫院,就更安心了。”
“哦,她的表現比我們想象的要好。”樊文良說道。
“嗯,前期我感覺雯雯表現的很好,後來部長出事,雯雯有些頂不住了,但是老太太表現的很堅強,勸雯雯,給雯雯做工作。”彭長宜邊倒水邊說道。
樊文良表情很凝重,他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彭長宜坐下後問道:“王部長的情況怎麼樣?”
樊文良半天才說:“基本穩定了。”
彭長宜不知道他說的基本穩定是指什麼,是情緒還是健康?他本想再進一步問問,這時,服務員端着菜上來了,樊文良不喝酒,說一會得去王家棟家裡,江帆見樊文良不喝他也不喝,彭長宜就是多想喝也不能喝了,就點了幾樣餃子,其中有樊文良最愛吃的鮮蝦餡的。
他們吃完後,沒耽誤,就去了王家棟家裡,彭長宜之前給雯雯打了電話,雯雯和部長夫人早就開着院門等着呢。
部長夫人一見到樊文良,眼睛就溼潤了。
樊文良問了她身體情況,又逗了逗孩子,他告訴他們,王家棟很好,春節的時候他接他們全家去北京過年。
部長夫人說:“他什麼時候能出院?”
樊文良說:“很快。”
“樊書記,你告訴我實情,他幹嘛不讓我們去看他?”部長夫人緊張地說道。
樊文良說:“沒不讓,他是不想倒騰你們,怕你們顧不上他的孫子,他知道他孫子比他重要,呵呵。”
部長夫人低頭抹了一下眼淚。
雯雯說:“我爸爸什麼時候能回家?”
樊文良想了想後說:“我今天來,也是想跟你們商量這事,我是這樣考慮,如果你們全家可以去北京過年,住處我安排,這樣就少了一道倒騰他的環節,如果你們不想去北京過年,可以考慮讓他回來幾天,不過,我的意思還是讓他在北京多養幾天。”
雯雯看了看婆婆,低聲說道:“樊伯伯,我爸他……”
“他身體沒事,這個你們放心,但是你該理解,畢竟也是一次磨難,而且也一把年紀了,我就是想讓他住院,全面治療一下,所以我建議你們還是去北京過年好。”
不知爲什麼,樊文良說的話,無論是彭長宜還是雯雯,都有些不信。
儘管對樊文良的話半信半疑,儘管擔心部長的身體健康,但當着部長夫人,彭長宜是不不便表示這種擔心的,他說道:“阿姨,我同意你們去北京過年。只要讓他看見孫子,比什麼藥物都管事,保證立馬就好。”
彭長宜說的是實情,儘管部長達觀,凡事都能看透,但畢竟是落馬之人,春節又是互相拜年走動聯絡感情的時候,而且是他落馬後第一個春節,人走茶涼,難免會讓他有諸多不適應的地方。
“哈哈。”聽了彭長宜的話,大家都笑了。
部長夫人擦擦眼淚看着樊文良說道:“行,我沒有意見,這個主我做了,也不跟他商量了。只是又要麻煩他樊伯伯了。”
樊文良爽朗地說:“我不麻煩,這事交給梅大夫辦就行了。”
部長夫人含着眼淚說:“總之,是要麻煩你們大家了。”
樊文良說:“我們家過年,向來都是熱鬧的,我都不記得我們自己單獨過過年。就怕你們嫌吵不適應,不過沒關係,相信梅大夫,她會把一切給你們安排好的。”
樊文良的夫人早就提前調離了德山,現任北京某部隊醫院心內科主任。
儘管提到夫人時,樊文良話不多,但從他的口氣和表情中,都流露出對夫人的讚許和肯定,這多少會讓江帆和彭長宜有些感慨。樊文良從未跟旁人談過夫人,甚至有些鮮爲人知,但是從他的身上,總會能感到夫人的影子,包括飲食上的一些忌諱,包括他這麼多年仕途路上一直比較穩妥地向前,包括他們和老胡共同照顧和撫養的那些老戰友的孩子們,而且自己的兒子也非常優秀出色,這些,都能折射出樊文良的夫人應該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識大體、顧大局,不勢力、不貪慕虛榮。儘管她有自己的事業,但對樊文良始終都是支持體貼,默默地站在他的旁邊,跟他一起同風共雨,而且,從沒有聽說她給樊文良找過什麼麻煩,甚至很少在樊文良的圈子裡出現,這樣的女性,當爲楷模。
不知爲什麼,此時的江帆和彭長宜,互相看了一眼,相信他們都有同樣的感慨。
這時,樊文良從懷裡掏出一個紅包,起身,遞到孩子的面前,說道:“這是爺爺給的壓歲錢,讓你媽媽給你攢着,長大留着娶媳婦。”
“哈哈。”
他的話,把大家都逗樂了。
江帆也從懷裡掏出一個紅包,說道:“這是江爺爺給你的壓歲錢,讓你媽媽給你攢着,爭取娶個外國的媳婦。”
“哈哈。”
衆人又是一陣大笑。
由於樊文良還有趕回北京,他不便久坐,告別了這一家人後,就坐上車走了。
部長夫人執意要出來送樊文良,就把孩子交給了雯雯,直到樊文良的車燈看不見了,她才轉身回來。
送走了樊文良,彭長宜和江帆又在王家坐了一會也走了。臨出門的時候,雯雯把他們送上車,跟江帆說道:“江叔兒,跟你說個事。”
由於彭長宜走在江帆的後面,他聽到這話首先站住了。
哪知雯雯卻說道:“不讓彭叔兒聽見。”
彭長宜笑了,說道:“我回避。”說着,就上了車。
雯雯走到江帆跟前,低聲說道:“小丁春節要回家過年。”
江帆一聽,“哈哈”大笑,說道:“謝謝你雯雯。”說着,瀟灑地衝她揮了一下手,也上了車。
晚上,江帆隨彭長宜入住海後招待所,彭長宜說道:“您說,部長到底怎麼回事,不讓別人探望他,是他怕給大家添亂,怎麼也不讓家裡人見他?尤其是老伴兒,非常擔心他,跟我磨叨了好幾回了,我真搞不懂這個老同志是怎麼想的?”
江帆嘆了口氣,想摸了摸口袋,想抽菸,想了想彭長宜不抽菸,就作罷了。
彭長宜起身,從抽屜裡拿出一盒煙和打火機,放到他面前,江帆伸出手擺了擺,說道:“帶着呢,不抽了,我對煙沒有多大癮,悶了纔想抽。”
彭長宜也沒再繼續謙讓。
江帆說道:“你剛纔說的問題,我也琢磨過,我是這樣理解的,也可能沾邊,一可能不沾邊,但的確是我的理解。你還記得咱們小時候讀過的語文課本嗎,其中有一篇課文是英雄趙一曼的故事。”
彭長宜說:“記得,我看過趙一曼的電影,小人書。”
江帆點點頭,又說:“趙一曼留下個兒子,叫寧兒。”
“知道,我記得她是在赴刑前的火車上寫給他兒子寧兒一封信。”彭長宜說道。
江帆沉了沉說道:“是的,母親從被捕到犧牲,這個孩子一直寄養在親戚家,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這種情況在戰爭年代很正常,新中國成立後,他已經是一個十多歲少年了,跟咱們一樣,也看過影片《趙一曼》,但是他不知道趙一曼就是自己的母親。當有一天,他知道了自己就是民族英雄趙一曼的兒子時,他的精神受到了極大刺激,幾次哭暈過去……他想到了媽媽受到的非人的折磨,便用鋼針和墨水在胳膊上刺上了母親的名字……”
江帆停了停又說道:“可以說,那個時候,他的心,應該是疼到了極點……”
彭長宜默默地看着江帆,他似乎明白了他說的意思。
江帆繼續說道:“儘管咱們的老部長不能和英雄相比,但人心都是肉長的,他不願意家人這個時候去看他,可能也是有着某種顧慮的吧。長宜,這只是我個人的猜測。”
說道這裡,江帆拿起桌上的那盒煙,抽出一支,吸了兩口。
彭長宜靠在沙發上,閉着眼睛說道:“您分析的有道理,這也是他不讓家人看他的唯一的合理解釋,我上次去獄中看他的時候,說真的,都有些受不了,將心比心,我理解英雄兒子的心理。”
江帆掐滅了吸到半截的煙,說道: “所以啊,不看就不看吧,等他徹底恢復健康再看不遲,他強人一輩子了,不願讓至親至近的人看到他悲慘的一面,我們就成全他、理解他吧。”
彭長宜點點頭,說道:“我也理解了。”
他們又提到了翟炳德,彭長宜問道:“樊部長怎麼看這事?”
江帆說:“你還不瞭解他嗎,一個字都沒有涉及到他。”
是啊,這就是樊文良,永遠的不動聲色。
彭長宜又問起丁一的事,江帆笑了,他站起身,在屋裡走了兩步,甩着胳膊說道:“我現在有足夠的耐心等着她回來,長宜,我都很奇怪,我現在一點都不着急了。”
江帆說得沒錯,他現在的確是抱着一種達觀的態度等丁一。
彭長宜聽到這話搖搖頭,無聲地笑了。
農曆臘月二十八傍晚,首都機場。一架由新加坡飛往北京的波音747徐徐落地。丁一挽着父親走下飛機懸梯……
第二天上午,丁一便坐班車來到了亢州,她是特意來看雯雯的。因爲明天雯雯母子和婆婆一起去北京過年。如果今天再不來,明天就是三十了,恐怕她想見的人一個都見不到了。所以,她匆匆忙忙就踏上了閬諸至亢州的長途大巴車。
給雯雯打過電話後,雯雯在家等丁一。說真的,由於當年高鐵燕做媒的原因,丁一來部長家裡的確有些彆扭。
當丁一敲開部長家的院門時,雯雯跑了出來,給丁一開門。
兩個女孩子相互愣了一下,啥話都沒說,站在院子裡就抱在了一起……
雯雯伏在丁一的肩頭,有些唏噓着說:“小丁,真想你啊,心裡有話都沒人說去。”
丁一的眼睛也溼潤了,說道:“雯雯,你真棒,太了不起了!”
雯雯擦着眼睛說道:“哎,也有脆弱的時候,有時感到快挺不住了……”
丁一還想說什麼,就看見王圓媽媽抱着孩子,站在窗戶邊張望,她笑着說:“好了好了,我看見那個小傢伙了。”
雯雯別過頭,擦了擦眼睛,接過丁一帶來的禮物,把丁一讓進了屋裡。
儘管丁一心裡有些彆扭,但還是大大方方地走進屋,大大方方地說了一聲:“阿姨好。”
王圓媽媽早已經忘記了當年的不快,並且她很感激丁一捨身護她孫子的壯舉,她熱情地招呼丁一坐下,給丁一端來水果和瓜子。說道:“小丁啊,雯雯都念叨你半天了。”
丁一脫去外套,雙手在自己身上捂了捂,說道:“呵呵,我也想這個小傢伙了,王子奇,想丁阿姨着嗎?”說着,就去逗王子奇,摸他的小手,摸他的小耳朵、小鼻子、小腦袋。
小傢伙直被她摸得眼睛一眨一眨地來回躲着她。
她開心地大笑。不停地說道:“太可愛了,太可愛了。怎麼都這麼大了。”
雯雯說:“你再不來,我們都滿地跑了。這麼喜歡孩子,趕緊結婚生一個吧。”
王圓媽媽也說:“是啊,小丁,該找了。”
丁一笑了,說道:“阿姨,我不找了,這輩子就一人過了。”
王圓媽媽說:“傻孩子,哪有一人過的?再說,老了你靠誰養啊?”
丁一說道:“老了我就靠王子奇養,怎麼樣王子奇,養不養阿姨啊?”
小傢伙衝着她就“哦,哦”了兩聲。
丁一說:“看看,王子奇都同意了。有了王子奇,我就更不找了。”
雯雯說:“你還是少來,我家王子奇不養你,不敢擔當此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