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久天寺禁地之中的古寺,深處斷崖絕壁之上,坐北朝南,乃是一處釋家典籍的儲藏之所。葉洲妤心中不禁讚歎,此處典籍之多,當真也是不比終南山縹緲峰的典藏閣差多少。而這幾日下來,僅僅只有連城傑與葉洲妤二人在此,他們不是翻閱典籍便是來到寺廟前的絕壁之上,縱觀騰騰不息的雲海。
只是隨着時間的無限延長,而正光大師那口中所說的摩崖石刻卻是半點也不見蹤影,又眼看這區區斷崖目光所至。一念至此,葉洲妤心裡便是如潮般翻滾起來,既是無可奈何又是煩惱傷懷。故而一夜終難眠,她只得出得古寺,來到古寺前東面的山壁邊緣靜靜站在風中,任那些雜亂的思緒在風中飛舞。
原以爲那些雜亂的思緒會隨風兒遠走,卻不想越聚越多,堆積在心田令人窒息。滿懷愁緒起,唯有一縷笛聲傳於風中。只盼風兒能夠知曉,只盼上蒼能夠降下恩澤,只盼他此生能夠平安。
只是上蒼也許並不知曉,倒是那生死與共之人被笛聲喚醒,也來到了她的身旁,與她默然站立於這漆黑得只能看見遙遠星光的夜裡。笛聲雖知有來客,卻是沒有停下的,只是原本哀怨的曲調突然變得悠揚舒心罷了。
待笛聲停後,葉洲妤將之收於身,然後與連城傑並肩而立,望向東方。只見遙遠的東方突然出現一絲微微光亮,眨眼之間一道愈強的光亮破雲而出,映照在二人臉上。葉洲妤側臉望向身邊之人,只見他的臉上浮現微微笑意,心裡不禁一暖。
“又是新的一天了!”
“是啊。又是新的一天了,真好!”
連城傑笑着,也轉過臉來望向葉洲妤。但是看見他滿面笑容的時候,她的心裡不禁又是一酸,便是不敢看向他,只能轉過身去,背對東方,背對這剛剛出生的太陽。
又是新的一天了,時間過得這般快,而我卻還沒有找到那摩崖石刻。又是新的一天了,而留給我們的時間還有多少呢,想必只會越來越少吧。又是新的一天了,可是你知道麼,我不要這新的一天來到。
而身後的連城傑亦是轉過身來,望着身邊悲傷的女子,言語輕輕地安慰道:“沒事的葉姑娘,這麼多年來我遊走天下看到了太多人的生生死死,早就已然看淡了……執着不過就是糾纏,而有許多事情隨其自然不是更好麼?”
“那天下之爭、正邪之鬥也是天理循環,你又爲何不順其自然呢?”葉洲妤反問道,言語之中頗具埋怨。
“葉姑娘,天下之爭、正邪之鬥是天理循環不假,但是這紛爭不應該禍害天下百姓的,你我二人既是適逢這紛爭禍害之人,如何又不能體會到其中的苦楚呢?既是深知其中家破人亡的苦楚,又何忍天下千千萬萬之人再飽嘗這番苦楚呢。”
葉洲妤無話,只是將頭慢慢擡起來,看向右前方的那座古寺,只因她心中已然默認他的言語。她無話,是因爲她已下定決心無論這條路將會走得如何艱難也會陪着他走下去,畢竟有些事情當真是沒有必要說出口的。
只要他覺得是正確的事情,她都會義無反顧地支持他去做。
卻是這時,一道光芒刺入眼眸,竟是從古寺後面的山壁上投過來的。葉洲妤疑惑之餘,急忙定睛望去,只見山崖之上緩緩出現了一個金光閃閃的“天”字,隱約可見。葉洲妤見狀,內心歡喜不已,急忙手指對面的山壁,對連城傑說道,“那是……摩崖石刻。”
連城傑見極是歡喜的葉洲妤手指對面的山壁說話,急忙也看過去,此時山崖之上已然出現了更多的金光閃閃的古老文字。只是他卻只是打量了一眼山崖上的金字後,便轉過臉來,望着面前的女子。
這是第二次,他看見她宛若天仙般冰冷的面上浮現如天邊雲霞般的笑容,那似一縷微風拂面,偷偷地進入心間將整個人融化了。只是,假若那一人能一直這樣笑着,那該是多麼美好的事情啊!
葉洲妤突然快步向古寺走近,希望把這些字看得真切一些,卻是不想沒走三步,便停了下來。只見她轉過身來望着連城傑,臉上原來歡喜的神色消失了,只換作一縷縷失落悵然的模樣。
“怎麼了?”連城傑問道。
“那些字不見了。”葉洲妤低聲說道,很是沮喪。
誰知,連城傑竟是笑了起來,對着她說道:“葉姑娘,我這裡還能看見那些古字的。”
“真的麼?”
“你過來看。”
葉洲妤快步走回,站於原來的地方,立於連城傑的身側。
“太好了,真的還在。真的太好了。”
她又笑了起來,手舞足蹈極是歡快的樣子。只是那美好的笑容,在連城傑看時,心裡卻是不禁憐惜的。而連城傑一邊望向身側的她,一邊說道,“這山崖之上的古字應該是隻有在這個角度才能看到,而且是每天第一縷晨光升起的時候。”
葉洲妤聽他言畢,便轉過身來看向他,卻見他一雙微動的目光正是很安靜地望着自己。葉洲妤心生羞澀,便將目光移開向那山壁,輕聲說道,“你看那字便好,看我作甚。”連城傑聽言,方纔緩過神來,急忙將目光移向古寺後面的山壁之上,與她一同看那山壁之上的古字。
而此時山壁之上,已然鋪滿密密麻麻的一行行古字,卻是不再生出其它的字。只見其上書着:“天與我生,地與我墳。生有何歡,死有何苦?生生死死,萬物與我,無形無氣,混一不休。爲善除惡,循環往復。喜樂悲愁,皆歸塵土。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命由己造,相由心生,善惡本無,地獄有我。以我功德,周遍衆生,天上地下,無分你我。”
這二人靜靜地於心默唸這一段呈現在山壁之上的文字,他們不知道這便是先前正光大師口中默唸的那句話,也不知道這一段文字窮其無數久天寺高僧的一生竟是不能參透。他二人更是不知道,他二人所處的地點和時間,其實並不是久天寺歷代高僧發現這摩崖石刻的時間與地點。
這便是神龍山深處釋家禁地的一大神秘所在。世間皆言,神龍山得天地造化深藏宇宙萬物博大的奧妙,甚至更有這樣的傳言——久天寺入主中土不久之所以興旺,便是因東來的釋家浮屠于山中取得了上古密卷。但究竟前緣如何,卻是任何人都說不清楚的。
天與我生,地與我墳。生有何歡,死有何苦?生生死死,萬物與我,無形無氣,混一不休。爲善除惡,循環往復。喜樂悲愁,皆歸塵土。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命由己造,相由心生,善惡本無,地獄有我。以我功德,周遍衆生,天上地下,無分你我。
“這該是正光大師所說的摩崖石刻了,是久天寺的無上修行法門。你快將之記下了,切切不可忘了。”
就在葉洲妤說話緊張興奮之際,那摩崖石刻竟然便消失不見了。連城傑見狀,心裡不由一驚,問道,“怎麼突然……不見了。”
葉洲妤望向他,輕聲說道:“沒關係,我已然全部記下了。我念與你聽。”
連城傑望向她,微微一笑,點頭說道:“辛苦你了葉姑娘。”
“天與我生,地與我墳。生有何歡,死有何苦?生生死死,萬物與我,無形無氣,混一不休。爲善除惡,循環往復。喜樂悲愁,皆歸塵土。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命由己造,相由心生,善惡本無,地獄有我。以我功德,周遍衆生,天上地下,無分你我。”
一字不差唸完石壁之上呈現的古字之後,葉洲妤問道:“記下了麼?”他微微點點頭,臉上浮過又是滿意又是感激的笑容。
那一刻,她低下了頭。片刻之後,葉洲妤方纔說道,“佛道兩家,自古以來修行方式不一,佛家認爲道是諸般相之融合,於心而知。我門之認爲道乃天地萬物,欲求以達超越須格物致知……你須好好領悟,切不可自亂方寸纔是。”
“既是正光大師允你前來,那麼我們一般修行吧。”
聽連城傑一說,葉洲妤心中猶豫了片刻,但一想到當時師父冷月大師勸自己下山的面容,她便已知自己此生是回不了終南山了的。
她當然亦是明白那夜,他要自己陪她的緣由。她不悲傷,心裡反而卻是歡喜的。
假若沒有那多牽掛,即便是天涯海角與你,我又何懼呢?
終於,她輕啓貝齒,臉上浮過一絲他不可見的笑容,輕聲說道:“好!”
這一參,二人靜默;這一悟,忘了時候。只是總有那麼一個人,念念不忘。不忘的不是自己於他的掛念,而是身邊那人的生死。因爲修道之行,只爲你。若你不再,即便長生不死那又有何意義。
不是我非要參透這生死,這天下大義不可。也不是我不懂這其中的道理,我只知道我要你生,我要陪你,不論天地更改還是生死來往,我只是初心不改。我不知道我是對是錯,當然也沒有人可知這抉擇是對是錯,我只知道自己相信你,願意跟隨於你。
這一禪定,七天七夜,二人竟是不曾言語,不食不眠。
這七日七夜,她參不透這般決意與她的緣由;這七日七夜,她找不到當日在終南山上自己瘋狂的理由;這七日七夜她參不透,爲何聯想到喬巧兒,她便心生去意,甘願終老於獨秀之巔的念頭……
這七日七夜,他參不透喬巧兒“各安天涯,永世不見”的決語;這七日七夜,他也參不透身邊的女子靜坐守護一生相隨的堅決;這七日七夜,他更參不透這天下之爭與己有何關聯。只是他明白了一些,只因爲他已然參透,那一段奇形怪狀的文字。
這段文字,卻是無意之中讓連城傑將終南玄門的上層心法與那本無名佛經上的經言聯繫到了一塊,甚至卻是也聯想到了歸樂谷無上心法“歸樂無疆”的修行法門。最令他驚奇的是,這三家之間的無上修行心法卻有某種共通之處。只是究竟是哪種共通之處,他卻是說不出其中的究竟或者緣由。
“天與我生,地與我墳。生有何歡,死有何苦?生生死死,萬物與我,無形無氣,混一不休。爲善除惡,循環往復。喜樂悲愁,皆歸塵土。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命由己造,相由心生,善惡本無,地獄有我。以我功德,周遍衆生,天上地下,無分你我。”
這七日七夜,這段話在他心中默唸了無數遍。那次數,甚至連他自己也記不清楚了,只道是一遍遍地默唸,一遍遍地冥想苦思。仿若忘了自己的存在,也忘了身邊的白衣女子,忘了喬巧兒,忘了整個終南玄門與久天寺,甚至整個天下。
因爲他知道,自己不能死,不說爲了天下,只爲了這陪在身邊的女子。他不知道,這身邊女子留下的緣由,也許是她自己的緣由,也許是巧兒的緣由。只是不管怎樣,他知道自己必須要活下去。
而原來佛道兩家尋道方式表象各異,然則實質暗自相通。天地之道,有身外之道,亦有心境之道。那是心外有道,還是心內有道呢?身外之道,天地萬物之理也,欲求其道須修身養性;內心之道,亦是天地萬物之理也,欲求其道須內心反省致良知。
何爲道,道於萬物之中,表裡合一。道雖無常,但歸於善,歸於和。和,陰陽相濟也。終南玄門所言,道之極致入世,以己渡人;久天之言,心存善念便是始終。正是所謂“以我功德,周遍衆生,天上地下,無分你我”。
只是當今適逢亂世,百姓苦之久矣,而所謂亡百姓苦,興百姓苦也。
只怕是,悟道容易,行道難。
待到第八日,天明的時候,連城傑突然站起,望着東方的日出,然後轉身望向身邊依然靜坐參禪的女子,突然會心一笑。這一笑,過往雲煙夾雜着苦澀;這一笑,心靜如水竟不起波瀾。
待連城傑一陣思緒過後,只見那白衣女子起身立於身畔,而連城傑起初卻是不能察覺的。只是當葉洲妤問起“你還好麼”的時候,得到的回答卻是令她心中爲之一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聽得連城傑說:“葉姑娘,你認爲正與邪的區別在哪裡?”
她一時無語,卻是搖搖頭,過了良久才說道:“聽師父說,魔教妖人爲非作歹,禍害生靈,視天下百姓如草芥。而我們正道,一心以濟世救人爲己任,除暴安良。這也許正是我們與他們的區別吧。”
可連城傑卻搖搖頭說道:“正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顯諸仁,藏諸用,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盛德大業至矣哉!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極數知來之謂佔,通變之謂事,陰陽不測之謂神。”①
葉洲妤沉思良久,方纔說道:“你說的這些,我不懂。”
連城傑見狀,笑了笑說道:“這是巧兒說的,其實我也不大懂。”
時光停滯,在提到另一人的時候。其中言語是何意思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句話是某一人說的。聽者也許無意,只是已然明白在訴說者心目之中,任世事變遷,但有些事情自己當真的是無法改變的。
儘管此時,她亦不曾想去改變即存的現實,可是卻一句言語也說不出口。她只是輕挪了一步,離他更近,與他並肩而立。望向他的臉的時候,那一道傷疤異常醒目,在晨光之中帶着微微無奈的笑意。
若是時空停滯,就留在此刻此地,那該多好啊。即便無言,但至少我可以立於你身旁,不求你知我,只要我曉你心便好。只是不知,上蒼爲何非要鬧出一個玩笑,越是在自己不知這前途如何的時候。
“連師兄,葉姑娘。”
突然,二人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二人不約而同,回過頭來,卻見那消失的羊腸小道彼岸,站着兩個年輕僧人,正是慧妙慧心兄弟。他二人微微笑着,見連城傑和葉洲妤回過身來,便恭敬地行了個佛禮。
連城傑和葉洲妤見狀,亦是恭敬地還禮。禮畢之後,連城傑微微笑道,“二位師兄早,來此不知所爲何事?”
那慧妙笑道:“今日是鄙寺新方丈繼任大典,受方丈之拖特來請二位前去觀禮。”
“觀禮?”
連城傑心中疑惑,不禁問道。
那慧心說道:“此次前來觀禮之人衆多,方丈說既然二位在神龍山,故而遣我兄弟二人前來相邀。”
“終南玄門的也來了麼?”葉洲妤問道。
“不僅貴派冷月大師來了,就連麟南公主也來了……”
那慧心話說半段,卻突然被慧妙打斷了。
“方丈有命,請二位前往神龍崖觀禮。我兄弟還去別處,就此告辭了。”
那慧妙言畢,未等連城傑和葉洲妤反應便又作了個佛禮,轉身走向了你門後的隧道之中。
而葉洲妤並沒有看向連城傑,卻是悄悄低下頭來。
巧兒終於還是來了!只是不知,這神龍山將會發生怎麼樣的聚變,只盼他不要意氣用事纔好。
“葉姑娘,我們收拾一下便去吧。”
“好。”
這一言,低沉無音。
不是我不願意你們相見,只是我太瞭解巧兒,也太瞭解你了。
葉洲妤的心中,陡然升起陣陣不祥的預感。
註釋:
①語出《道德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