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鑾殿上運籌帷幄,儼然已是漫天風雨下西樓之勢。
太子慕容芃正式監國,每日隨在崇明帝身邊參朝議政,直接聽取內閣的上奏,這也是蘇暮寒躲避位列朝綱的緣由。
父親高大的身軀轟然跪在崇明帝面前的回憶格外現眼,他不要自己是再一個這樣屈辱的安國王爺,絕不要嚮慕容芃這種黃口小兒三跪九叩。
小心思作祟,蘇暮寒索性以父孝在身的名頭缺席,連大朝會也不參加。崇明帝樂得眼不見心不煩,蘇暮寒卻就此忽略了朝中的風雨欲來。
崇明帝與夏閣老和陳如峻聯手,與坐鎮江陰的柳老爺子遙相呼應,就在這幾日之內,潛龍衛便將對江陰幫動手。
忙裡偷閒的功夫,鳳鸞殿內帝后共進晚膳,崇明帝這才顧得上將秦恆前日的一番說辭拿出來與楚皇后商議。
九月末的碩風吹動,外頭的芭蕉葉子嘩啦啦作響。
爲着怯寒,楚皇后早命人煨上紫銅火鍋,小火慢燉了一下午的魚羊二鮮香氣撲鼻,裡頭還翻滾着雪白的豆腐、鵝黃的金針與墨黑的木耳。
上好的花雕加了冰糖與薑片,煨得粘稠金黃。
就着楚皇后的素手飲了一杯,崇明帝愜意地嘆了口氣,含笑說道:“朕心裡十分屬意這門婚事,只是若冒然應下,便對姐姐有些愧疚。還不曉得端儀郡主是什麼打算,因此與秦恆約在了母后壽辰之後給他迴音。”
楚皇后時至今日才曉得秦恆竟然早就舍卻迎娶慕容薇的打算,兩國依舊要聯姻,只是求娶的貴女換了人選。
怪道建安使團一路上不急不徐,秦恆遊山玩水,並不把康南使團早到的消息放在心上。待到進了姑蘇皇城,秦恆依舊與顧晨簫同住寧輝殿,聽說兩人交情莫逆,並未因此心生芥蒂。
秦恆若是打算與溫婉議親,拋開楚朝暉這一節不提,到也未嘗不是好主意。
只是想到蘇暮寒狼子野心,若再失了溫婉的陪伴,親姐姐下半生註定孤苦。楚皇后重重嘆了一口氣,並未當場表態。
崇明帝端起面前的酒杯再輕抿一口,又是輕嘆道:“朕曉得你爲難,阿薇註定與暮寒無緣,姐姐多年的心事定會落空。如今朕爲了江山社稷再奪她的義女,自然是讓姐姐後半生雪上加霜。”
楚皇后也捧着杯花雕,着實品不出什麼滋味。她一杯入口,直覺得辛辣撲鼻,再挾了片薄如紙屑的羊肉蘸些小料放入口中,往日鮮美的滋味如今味同嚼蠟。
撇開私心,單從大局出發,秦恆的提議終究叫楚皇后動心。
如今母儀天下,她不再只是楚家的女兒,還是西霞的皇后,說話做事都要從大局出發。便如同姐姐,雖是西霞尊貴的長公主,卻首先是西霞的子民,爲了國家利益,該做的犧牲依然要做。
紫銅火鍋裡氤氳的香氣瀰漫開來,楚皇后的美目添了些秋水瀅瀅,有着澹然的清明。她婉然嘆息道:“我問問溫婉的意思,若她願意遠嫁建安,姐姐那裡自然由我去說。”
楚皇后如此公私分明,到讓崇明帝汗顏,他輕喚了一聲瑤光,便將楚皇后擁在懷裡。又切切囑咐道:“安國王府裡冷泠清清,姐姐若是願意,依舊進宮來住些日子,也好與母后作伴。”
“我曉得”,楚皇后收斂了情緒,纖瘦素淨的皓腕輕提,又替崇明帝斟了一杯,柔柔說道:“酒不可多,飲了這一杯便用膳吧。”
崇明帝應了聲是,楚皇后便命人將花雕撤下,呈上新熬的蓮子羹,添了碟茯苓蒸餃與蟹黃包。咬着微苦帶甜的茯苓蒸餃,楚皇后的思緒依舊在丈夫方纔一番話語上徘徊。
建安秦恆人品貴重,除卻性子懦弱幾分,也算得上是良配。
況且他東宮之內太子正妃的份位虛懸多時,偌大的後宮只有兩位太子良娣,膝下也並無兒女,顯見並不是好色之人。
方纔那兩杯花雕下肚,楚皇后未添酒意,思路反而變得清晰,驀然間將心思盤旋在君妃娘娘那一節上頭。
君妃娘娘自打來了西霞,一直將態度放得極低,無論是壽康宮,還是鳳鸞殿,再加上徐賢妃與孟淑妃兩處,都肯用心交好。
除卻國禮,又替每人都備了禮物,連剛出生不久的五皇子都得了她一對赤金蟠桃紋的長命鎖,顯得與人極爲親近。
素日傳回的消息裡,這位君妃娘娘分明心氣極高,康南後宮佳麗三千,無有一人入她眼中,連納蘭皇后都進不得她的琴瑟宮。
這般心高氣傲的人,前些日子竟肯與自己聯手做扣,爲着慕容薇保護羅嬤嬤演了一齣戲。楚皇后細細回想,那一日君妃娘娘欣然爲之,並無半分勉強。
話裡話外,君妃娘娘偶爾會透着幾分莫測,她眼底的隱憂似乎另有其事,對建安與康南同時請求聯姻的大事卻漠不關心。
前番秦恆去遞國書,這位君妃娘娘只是命隨行的禮部官員依禮上奏,到有幸頭約着自己賞花散步,還特意去壽康宮問安,顯得對皇太后極爲恭敬。
此間聽了丈夫一席話,楚皇后心念電閃間,簡直一點就透。
莫非君妃娘娘早就曉得秦恆不會求娶慕容薇,顧晨簫與秦恆兩人之間根本沒有衝突,才放心讓兒子與這位建安的儲君增進情誼,以此做爲顧晨簫以後的助力。
再往深裡想,莫非是女兒和顧晨簫,這兩個孩子分明私下有什麼交集,自己卻被矇在鼓裡?
還有,秦恆這般公然撇開他父皇的國書於不顧,在西霞尚未明確表態的時候,便堅決求娶溫婉,裡頭又含了什麼自己不知道的玄機?
難道秦恆不但見過溫婉,而且一見傾心,爲了她甘願忤逆他父皇的命令?
若君妃娘娘不爲聯姻的事擔憂,那她眼角眉梢偶爾露出的焦慮又是爲着哪般。總是這樣以爲柳暗花明,其實依舊山重水複,讓人瞧不清楚。
楚皇后冰雪聰明,分明發覺幾件事看起來涇渭分明,卻處處有着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