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姬容見到慕容非,已經過了半月有餘。
半個月中,由帝都運來的各種物資也斷斷續續的來到河洛。表面上,姬容並沒有做什麼變動,只沿用之前的尚書穩妥而保守的方法,按戶籍由當地知州發放。而私底下……
“啪!”猛地將密報合上,沈先生素來沉靜的臉上泛起顯而易見的怒色,“他們簡直無法無天了!濁江年年水患,朝廷撥了這麼多款下來,用在災民上的,到底有多少?!”
靠在椅背上,姬容沒有說話,墨色的眼眸中卻是一片冰冷。
之前,他自請出京固然有一部分是因爲耶律熙和姬輝白,但更多的,或者說真正的理由卻是這個——盤桓在濁江之上的一個巨大蛀蟲!
爲什麼治理濁江的官員屢屢落馬?
爲什麼明知道之前的官員落了馬,之後的上任的人卻依舊沿用之前的老辦法?
又爲什麼——爲什麼那夥人竟敢如此猖獗?!
“鳳王,”怒氣既已宣泄完畢,沈先生也冷靜下來了,“您如何得知這件事的?這賬面上真正做得天衣無縫。”
姬容沒有回答,他的神思飄得遠了些,他想起自己前世剛登基時,那一場儘管快速鎮壓下來,卻依舊讓羽國傷了元氣的叛亂。那時候,叛亂的糧草銀錢,卻是由濁江這裡負責了大半——由濁江的……
“啓稟鳳王,慕容府二公子慕容非求見。”外頭突然傳來了侍衛的通報聲。
沈先生第一時間收好了密報。接着,他對姬容說:“鳳王,您已經讓人擋了好幾次,依小人之見,倒不如讓那位慕容公子進來,也好……”
沈先生說得含蓄,卻是在隱隱提醒姬容。
微一抿脣,姬容點頭,示意外面的人將慕容非放去大廳。
此次姬容來河洛是奉了皇旨領欽差的身份,雖沒有一路敲鑼打鼓的招搖,文書卻是早早就發到了各州各縣,故此,河洛雖是剛被大水淹過,卻依舊早早爲姬容準備了一套華宅,至於華到什麼程度……就姬容的眼光來看,除了一些有違禮制的東西沒有之外,這裡縱不及帝都的鳳王府,卻也是不輸其他普通的皇子府了。
姬容來到大廳的時候,慕容非正自端詳着擺在案几上的一個松鶴呈祥白玉瓶。
姬容的腳步緩了緩,慕容非卻已經聽見聲音轉過身,單膝跪地:“小人蔘見鳳王,鳳王千歲。”
自上首坐下,姬容淡淡開口:“慕容公子不必多禮。”
待慕容非站起,姬容示意慕容非坐下,隨後又讓下人上了茶,這才道:“前些日子本王有些事要處理,怠慢慕容公子了。”
並不矯情,慕容非坐下,隨後笑道:“小人明知道鳳王日理萬機,卻還是三番兩次來打擾……卻是小人的錯了。”
姬容沒有說話,他看着慕容非臉上的笑容。
那是真正如冬日暖陽般的笑容,在那一張臉上,這種笑容在他記憶中只有一次,模糊得宛若夢境。而——姬容看着面前自然無矯飾的笑容。在心中輕輕念道:而……而也確實,只是夢境。
“鳳王?”慕容非的面上有了些困惑。
“慕容公子找本王可有什麼要事?”不再放任自己沉浸在情緒之中,姬容問。
沉吟片刻,慕容非開口,卻是邀請:“鳳王可有時間同小人一起出去走走?”
姬容沒有拒絕。
既然是私下的邀請,姬容便也換了尋常衣服,只帶兩個隱藏暗處的侍衛,同慕容非一起出去。
慕容非要姬容去的地方,是濁江河邊。
大水還沒有全退,尤其是濁江邊,渾濁的河水更是浸沒小腿,成百上千的人圍在河堤邊,一次又一次的加固河岸。黃褐的水中,有人不小心滑了一跤,卻立刻爬起,連臉上的水斗沒有擦,便將又一車泥土壘上河堤……沒有了高高地勢上歌舞昇平的粉飾,眼前的一切,竟是如此的刺心。
姬容深吸了一口氣。
涼風自西北邊吹來,掠起站在姬容身側慕容非的黑髮。
慕容非臉上的笑容略略收斂了些,他輕聲道:“除了第一天決堤的時候,他們後來每一天都在這裡,從早做到晚的加固河堤……鳳王帶來的那些東西,他們已經等了很久了。”
而後……卻始終無法拿到全部嗎?姬容看了慕容非一眼:“慕容公子想說什麼?”
慕容非搖搖頭:“小人只是帶鳳王走走罷了。”
言罷,慕容非便真的領着姬容向前走去,似乎要證實他所言的‘只是走走’。
姬容不再說話。
慕容非也不再拘於一個濁江,開始和姬容介紹河洛城內的各種有趣的地方,甚至連哪裡的東西好吃他都能如數家珍。
姬容漸漸聽得有些入神了,正是這時,一聲刺耳的尖叫劃破了天空。
向着聲音的方向看過去,姬容微微皺眉,原來卻是有個孩子頑皮掉進水中,在岸上的母親正極力拜託別人去救的事。
人羣中一陣騷動,兩個瘦小精幹的漢子越出人羣,淌了水,向孩子的方向挪去。
姬容沒有多看,慕容非也只略略掃了一眼便繼續言笑晏晏的同姬容說河洛中有趣的事。
然而此刻,事情卻又有了變化!只聽“嘩啦”一聲,從濁江上游涌下了一大股一大股的河水,眼看着水勢便要再高起來。
似乎知道些什麼,水中的孩子驀的大哭起來,岸上的母親也幾乎癱倒。
那下去救人的兩個漢子猶豫了一下,其中一個轉回了岸上,另一個卻是咬咬牙,繼續向孩子的方向挪去。
看到這裡,姬容垂於身側的手指微微一動,卻是動了救人的念頭。
但就在姬容手指剛剛一顫的時候,站在他身旁的慕容非卻猛然握住了姬容的手。
那是一隻乾燥有力的手,還帶着點冰涼。
姬容幾乎想立刻把手抽出來,而慕容非也已經意識到不妥。
放開手,慕容非側退一步,嘴裡雖是歉意,眼中卻似乎能流轉出淡淡的笑意:“是小人僭越,還請鳳王降罪。”
姬容脣角微微一抽,慕容非卻已經含笑的說了下去:“鳳王千金之軀,這等小事,還是由小人代勞吧。”
言罷,慕容非足尖一點,斜斜的掠了出去,轉瞬便來到河中擰起落水的孩子。抓住孩子後,他也並不停,只在河中浮於水面的枯木上點一下算作借力,便又擰着人回到了岸上。電光火石之間,已經解了面前這危險的一局。
去河中救人的漢子鬆了一口氣,轉身回到岸上,癱坐在地的母親驀的哭出了聲,揉着孩子不住的說些什麼,還有些人走向慕容非身邊,顯然打算道謝,而慕容非卻是再不看他們一眼,只笑吟吟的同姬容繼續說着之前的話題。
這一切,姬容都看在眼裡。
並不多做什麼表示,姬容也只淡淡的聽着慕容非的話,直至一個小廝打扮的人從街頭跑嚮慕容非。
同樣看見了那個人,慕容非的神色有了一剎那的冰冷,然而不過轉瞬,他便又恢復之前笑意吟吟的模樣,似乎方纔的冰冷不過是旁人的錯覺。
小廝跑了上來,正是慕容府的人。
看了姬容一眼,小廝隨後對着慕容非說了幾句,也並不行禮,只將一個紅色燙金,十分精緻的帖子給了慕容非。
慕容非依舊淡淡笑着。
小廝再三叮囑了之後,才轉身離去。
待人離開,慕容轉向姬容,笑容中的疏離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從開頭就有的暖意——從慕容非第一次見到姬容,他便是這麼笑着的——皎皎若驕陽,明明似皓月,彷彿人暖到人的心底。
“鳳王,”慕容非開口,“這是慕容府的請帖,說是爲鳳王設了接風宴……鳳王可願撥冗前去看看?”
接過帖子,姬容漫不經心的看了兩眼,隨即點頭:“告訴他們,本王會去。”
慕容非脣邊的笑容似乎更柔和了。
既然要去赴宴,姬容也不再同慕容非多逛下去,很快便回了自己的臨時府邸。
府邸中,沈先生正在等姬容。
“鳳王,這次的宴會,小人總覺得……”見姬容回來,沈先生迎了上去,眼中有些不安。
“先生多慮了,宴會只可能是宴會,他們還沒有那種膽子。”姬容淡淡開口。
沈先生皺皺眉,沒有說話。能被姬容倚爲左右手的他自然是明白這個道理,但在見識到那些人所做的種種之後,他卻總是無法放心。
畢竟,這次就算沒做成什麼,以後也可再慢慢梳理,而若是鳳王在這裡有什麼差池……那他縱有一百個腦袋,也是斷無生理的。
看了沈先生一眼,姬容道:“具體怎麼做,本王已經同先生說過,先生再想想可有什麼疏漏吧。”
話說到這份上,沈先生也不再堅持,行了禮便退下去。
夜,姬容來到慕容府。
這次的宴會,慕容世家自然是花了最大的心思,從迎接到上桌的菜色以及服侍的下人再至各種繁雜的規矩,就是姬容,也並沒有挑出什麼毛病。
只是……
只是,慕容非並沒有出現在宴會之中。
聯想起上午來報信小廝的態度,姬容若有所思。
慕容府中爲他舉行的宴會,姬容並沒有呆在最後,但儘管如此,等他出來時,更鐘還是已經敲過三響。
夜很涼,甫一走出慕容府的大門,姬容身邊伺候的人便從馬車上拿了外衣要替姬容披上。
而姬容的視線,卻是停在另一個站在慕容府大門旁的人身上。
是慕容非。
見姬容出來,慕容非擡起頭,如往常一般笑着,只是脣色有些淡淡的青,似乎已經站在這裡,被冷風吹了許久。
“慕容公子?”姬容開口。
“鳳王。”慕容非走近,正要行禮,身子卻不知怎麼的向姬容的方向歪了一歪。
姬容下意識的伸手環住了人。
同是男子,兼武功又不錯,慕容非的身子自然並不單薄,就算僅僅是隔着衣服環住,姬容也能感覺到那些掩在衣服之下不容小覷的力道。
只是……只是,手上觸碰的感覺卻是冰涼,彷彿添了些柔軟的味道,而距離自己鼻端極近的人呼出的淺淺熱氣,卻是已經同他的呼吸混雜在了一起。
姬容手上突然用力,慕容非也順勢站了起來,只是脣間卻有了一絲隱隱的暗沉,是血的顏色。
“小人冒犯鳳王,還請鳳王恕罪。”慕容非低聲道,聲音有些暗啞。
姬容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只徑自上了馬車。
月下,馬車在長長的道路上漸行漸遠,而那留在原地的男子,卻始終站在冷冷的月色下,直至再看不見馬車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