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家家戶戶都熄了燈火。臨沛鎮上的唯一一間客棧內,躺在牀上的耶律熙呼吸悠長,已經熟睡。
而那被耶律熙買回,在地上打地鋪的小女孩卻睜開了眼。
是一雙黑白分明、卻十分呆滯的眼睛。
小女孩悄無聲息的站了起來,她走到桌前,拿起了茶壺。
耶律熙依舊安睡,他微微側過頭,黑色的長髮潑墨般灑下。
女孩擰着茶壺摸到了耶律熙牀前。
夜是寂靜的,在這寂靜之中,女孩的一系列動作沒有發出哪怕一絲的響動,周圍唯一的聲音,只有耶律熙淺淺的呼吸聲。
女孩在牀前站了一會,她那雙大大的眼中突然泛起了一絲紅色。女孩的神色扭曲了一下,緊接着,她突然高舉起茶壺,然後——“砰——”驀的一聲,是女孩被重重摔到牆上發出的聲音。而原本女孩手中的茶壺,卻已經安穩的立在了桌面的托盤之上。
耶律熙慢條斯理的坐了起來,他走到女孩面前,看着漸漸露出迷茫之色的女孩,微微一笑,而後動了動膝蓋。
女孩的神色突然變的驚恐,她一下子張開嘴,就要叫喚,卻被耶律熙一指點了啞穴。
而在這個動作之後,耶律熙也停了下來——自然不是因爲女孩,而是因爲一個悄無聲息進來的人。
“鳳王來了?”側過頭看着進來的人,耶律熙一笑,也不急着處理女孩,而是轉回桌前,爲自己和姬容倒了一杯茶水。
“外面的侍衛聽見聲音,幾乎要衝上來。”姬容聲音雖是淡淡,語氣裡卻明顯有些不滿。
“鳳王倒是體恤他們,”耶律熙道,“只是本王一時卻沒有——”
“‘中傀儡術之人,身材瘦弱,神色木然,瞳孔黑白極分明,行動生硬若殭屍……’莫邪王想來也是熟悉這段記載吧。”姬容道,卻是封了耶律熙推諉之詞。
耶律熙微笑起來,便也從善如流的改過:“本王卻是疏忽了,不曾想那人會如此急迫,連一夜也無法等待。”
“莫邪王打算如何處置這女孩?”姬容問。早在看見女孩的那一瞬,姬容便已經知道女孩是被人下了傀儡術的。
只是,雖施術之人心術不正,但被施術的人卻是無辜。也因此,姬容最先前的那句‘莫邪王倒是好心’卻是真正的諷刺了。
耶律熙倒是不在意姬容的諷刺,他略仰仰頭,道:“這女孩麼……鳳王可是不滿我去招惹這孩子了?”
耶律熙微笑着,故意說得有些曖昧。
姬容卻只是冷淡:“那女孩不過是一個無辜的路人,莫邪王縱無意幫她解開傀儡術,也不必刻意去斷她生路。”
江湖中,傀儡術雖是無解,但對於出聲皇家的姬容和耶律熙而言,卻不過是比較麻煩的一種低下法術——只是很明顯,姬容並沒有爲一個孤女攬下麻煩的慾望,而耶律熙……
耶律熙卻是笑着:“本王還以爲鳳王被一路這麼吊着,早就煩透了。”
姬容微皺了眉。他確實不喜歡一路被人吊着,但不喜歡卻未必要抹去……自然,這種想法姬容是不會對耶律熙說的。
迅速在腦海中找了另一個理由,姬容剛準備開口,眼神卻忽的一凝,而耶律熙,卻已倏然轉身擒下那不知何時爬起,自他背後偷襲的女孩!
女孩兀自掙扎着,神色扭曲,滿臉猙獰,力道也完全不遜於練過武的成年男子。
“這卻並非我不給她活路了。”耶律熙突的輕聲說了一句,卻不知是對姬容說,還是對他自己說。
言罷,耶律熙手一抖,就將女孩丟出了窗戶。
悶響從窗外傳來,耶律熙和姬容都已經不再關注——中了傀儡術的人雖會在短時間爆發幾倍於自身的力道和速度,卻畢竟無法在極短的時間內提高身體抵抗傷害的能力。而一個十歲的瘦弱女孩自二樓被人摔下窗戶,卻是……
必死無疑了。
耶律熙坐到椅子上,他慢慢喝着之前那杯還沒有喝完的茶。
茶自然是冷的。
嚥下冷了的苦茶,耶律熙開口:“今夜也差不多快過了……鳳王可以興趣坐下和本王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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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邪王想說什麼?”沉默片刻,姬容問。雖沒坐下,卻也並未離開。
耶律熙似乎在回想,須臾,他道:“那一夜以及我找鳳王護送的原因,如何?”
姬容坐了下來。
耶律熙開口,他淡淡笑着,也不自稱本王了:“那一夜……那一夜卻不過是試探。我雖已經避到羽國來,卻總有人不放心,千方百計的想要試探。她道只有反覆試探才能證明人心……可她又豈知曉,人心本是不能試探的。”
耶律熙的神色裡有了淺淺流轉的譏諷,他繼續道:“而她選擇的試探之人,是一個跟了我十三年的侍從,倒正巧是我唯一放心的人……之前我只道自己太不念舊,卻沒想到終究是太過念舊了。”
說到這裡,耶律熙一笑,是真正看不出情緒、宛若畫上的笑容:“鳳王是羽國正經的儲君,想來身邊不會有那不開眼的人做這等事了。”
不會……有嗎?姬容放在桌上的手突然顫抖了一下。
那一時,連風都似乎凝滯。
那一夜,再無人開口說一字。
翌日,早有默契的兩人絕口不提昨夜的事,俱是早早起身,上了馬車,繼續向前——並非是被水淹了的地方,而是炎羽二國的邊境!
臨沛距離邊境並不太遠,姬容又是日夜兼程。故此,僅僅五天多一些,姬容和耶律熙便已經來到邊境。
“……二月二五。”再一次踏上自己熟悉的土地,饒是耶律熙心如鐵石,也不由微微恍惚了一下。
“二月二五?”姬容微一挑眉。
“我們的運氣卻不太好,恰巧有一個將軍喜歡在每月的這個時間出來巡邏。”耶律熙極目遠眺,道。
同樣看見了那遠遠的一片煙塵,姬容一時沒有說話。
大地微微震動起來,跟隨在姬容身邊的侍衛各個摸上刀劍持了弓弩,不着痕跡的移動腳步,將姬容圍在中間。
耶律熙逐漸皺起了眉。
姬容還在等,待能隱隱看見對方身形之後,他突然笑道:“莫邪王,前些日子你對本王諸多照顧,今日本王最後送你一程如何?”
耶律熙臉色驟變,身子卻已倏然拔起!
而正是此時,一道聲音已經凌厲劃下:“放!”
剎那,數十上百箭矢齊齊射向半空中那道鴉青身影!
身在半空,耶律熙悶哼一聲,生生扭轉身子,手一晃,已經摸出一把如泓軟劍,刷刷幾下嗑飛射向自己身體的箭矢。
此刻,對面的炎國騎兵也已經停下。短暫的騷動之後,他們也開始放箭,卻是爲了壓制姬容這邊射向耶律熙的箭雨。
冷冷的看着,姬容對旁邊吩咐:“拿弓來。”
侍衛應是。很快,一把沉沉的黑色長弓便被送到姬容手上。
握住弓身,姬容稍稍閉眼,隨即睜開,微動嘴脣。
張弓,搭箭,而後——一抹銀芒倏然亮起,箭如流星,勢若奔雷,直至耶律熙心口!
半空之中豈有借力之處?匆忙之間,耶律熙只得強提一口真氣,生生向右挪了幾寸,同時勉力持劍砍向銀芒,但長劍與箭身方一相觸,耶律熙便被反震的力道弄得差點握不住箭。來不及驚異姬容駭人的內力,耶律熙便覺一陣撕裂神經的痛楚自肩膀處傳來,卻是被長箭生生貫穿了肩頭。
卡在耶律熙肩頭,長箭餘力未消,還帶着耶律熙倒飛一段距離,直至到了炎國那一隊騎兵中間方纔停下。
姬容收了弓箭。再不看對面一眼,只對已經趕上來的沈先生說:“迴轉河洛吧——那裡纔是我們此行的目的。”
沈先生點點頭,轉身吩咐其他侍衛。
炎國那邊,被利箭生生穿透肩膀的耶律熙按住傷口,痛的直皺眉。
“莫邪王!”炎國領隊的老將早已下馬,正焦急的指揮旁邊的士兵替耶律熙做緊急的處理。
吸一口氣,耶律熙擺了擺手。他看着前方漸行漸遠的車隊,脣邊漸漸露出些微笑容。
‘還當日一劍’麼……鳳王,我們遲早會再見的。待那時……
待那時,你我便可分庭抗禮了!
河洛城外,雖積聚多日的大水已經退去,但殘留在城牆道路上的泥漿、隨處可見的乞討賣身人羣,卻都述說着昔時的慘景。
姬容下了馬車,開始緩步行走。
明白姬容此刻的心情,沈先生並不多話,只安靜的陪在姬容身邊,直至侍衛通報前頭有人來求見鳳王。
沈先生看向姬容。
靜靜呆了片刻,姬容纔可有可無點頭:“讓他上來吧。”
命令被傳達,前頭的侍衛分開了一人通行的道路。
須臾,一個着素衣騎白馬的身影出現在姬容視線中。
姬容突然怔住,旁邊的沈先生也是一呆。
來人的馬漸漸慢了下來。
姬容張了張嘴。
楚……
停在姬容十步開外,來人利落的下了馬。
“……飛?”姬容的脣不覺微微顫了一下。
來人看着姬容,連眼神都是暖的。他面帶笑意,笑若春花,皎皎似驕陽。
他道:“在下慕容非,見過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