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哪裡?
好疼……
好渴……
他不是死了嗎?爲什麼還有感覺?
爲……
“什……”沙啞破碎的聲音衝出喉嚨,彷彿打碎了什麼。
一剎那的沉寂,喧鬧的聲音驀然響起:
“醒了!”
“大皇子醒了!”
“鳳王醒了!”
“來人,快去請楚公子過來!”
楚公子?鳳王?撫着疼痛欲裂的頭,姬容費力的睜開眼,第一眼,便看見了那個人。
彷彿刻在骨子裡,忘不掉,逃不脫。
怔怔的,姬容看着,一時連身上的痛楚都忘記了。須臾,似有些不敢置信,姬容伸出手,想要碰觸那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子……”謙?
眼中的嫌惡一閃而逝,楚飛側身,不着痕跡的讓過了姬容伸出的手:
“若鳳王無事,在下便先告退了。”
楚飛的話一出口,周圍的人便倒抽了一口冷氣。
而姬容,亦同樣渾身一震,眼神剎那恢復了清明。
勉力撐起身子,他飛快的掃了一眼周圍,而後將視線定在站於牀邊的人身上:
“……輝白?”
似沒有料到姬容會這麼叫,站在牀邊的人一怔,墨玉一般的眸子裡不覺浮起一絲困惑,隨即,他便退後一步,單膝跪地,行了一禮:
“臣弟見過皇兄。”
猛地坐直,姬容張口,剛要說些什麼,喉嚨中便衝出一陣嘶啞的咳嗽。
單膝跪在地上的姬輝白身子一動,似想上前。但最終,他卻只是跪在原地,擡起頭,喚了一聲:
“皇兄?”
沒有注意姬輝白的態度,姬容一邊劇烈的咳嗽,一邊歪倒身子,伸出手,緊緊的抓住了姬輝白垂於身側的手:
“輝白、輝白、好,你沒事,便好。”
喘着氣,姬容咳出了血星。然而,他卻沒有在意自己的情況,只是牢牢的抓住姬輝白的手,反反覆覆的說着‘好’字。
眼見着見到自己掌背的點點鮮血,姬輝白再也忍不住,一下子站起,半摟抱着將姬容扶起,同時轉頭對着身後的人說:
“還不快讓陳太醫進來?”
“沒事,我沒事。”終於喘過了氣,姬容有些疲憊的閉眼,“輝白,你沒事便好,還有振羽……”
喃喃着,姬容看似閉目休息,實則卻已經在思考面前的一切了。
不是幻覺,兼且分外熟悉——眼前這一幕,正是他剛登上鳳王之位,爲救楚飛,被刺客偷襲重傷之後發生的。
那麼,他是真的回到了過去,還是隻大夢了一場?
不自覺的握緊拳,姬容只覺得身上一陣冷一陣熱,腦袋更是越發疼痛起來。
“皇兄不必擔憂,我和八弟都沒有事。八弟此刻正領着城衛軍在城中搜捕可疑之人。”極力的剋制自己,姬輝白平淡的說。
是了……最後,他還不惜傷了元氣,爲他請旨問神,就爲了將所有人一網打盡。想到這裡,姬容略微恍惚,不由衝着姬輝白一笑:
“辛苦你了,輝白。”
一句辛苦,輕鬆的瓦解了姬輝白多年來苦苦鑄建的心牆。驀地收緊了手,姬輝白眼中掠過了一絲痛苦。
“輝白?”察覺到肩上傳來的力道,姬容不由開口。
姬輝白微垂下頭,如絲緞的長髮滑落肩頭,在他臉上折下了一片陰影,讓人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皇兄客氣了,這是臣弟該做的事。”
“不,輝白,”微微一笑,姬容拍了拍姬輝白的手,“我該謝謝你的。”
用力的握緊了拳,姬輝白在片刻沉默後,突而擡頭,墨玉一般的眸子上似罩了一層薄薄的霧氣,越發動人心魄:
“既如此,臣弟有一個不情之請,求皇兄答應。”
“不情之請?”有些驚訝,姬容隨即輕笑,“羽國最有名的謙謙君子會求人……我答應你便是了。”
“皇兄是認真的?”姬輝白看着姬容,俊秀非常的臉上不帶半絲情緒。
“自然。”含着笑,姬容點頭。
“那麼,臣弟斗膽,求皇兄將楚飛賜給臣弟。”看着姬容,姬輝白一字一頓的說。
剎那間,原本含着笑的姬容陰沉下臉,平和的眼神也在一瞬變得森冷。
沒有看漏姬容的任何一絲反應,姬輝白在心底苦笑一聲,抽了身,重新跪下:“臣弟斗膽妄言,請皇兄責罰。”
根本沒有聽見姬輝白說了什麼,姬容抄起牀邊還盛着藥的碗,就要砸過去。然而,在藥碗脫手的那一瞬,姬容忽然看見了楚飛的眼。
——是一雙滿含着蔑視的眼。
冰冷不帶感情。
身子幾不可查的顫抖了一下,姬容準備擲出東西的手,生生的頓住了。
滾燙的藥汁濺出,一般落在了牀上,另一半,則燙紅了姬容的手。
……他在做什麼?沒有理會疼得難受的手,姬容只是看着垂頭跪在地上的姬輝白,自問着。
面前的兩人,一個毀了他的江山,要了他的性命。另一個,卻爲他撐着半壁江山,並最終爲他而死……然而,他現在,在做什麼?
拿着藥碗的手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恍惚間,姬容將視線移向了楚飛。
依舊傲然而立的楚飛,依舊憎他恨他的楚飛。
他從未變過。而他,卻只覺……
恍若隔世。
終於,修長有力的手似再握不住藥碗,五指一鬆,藥碗便直打到牀上,咕嚕咕嚕的滾到地上。
沒有人說話,楚飛不屑說,周圍的人不敢說。而姬輝白……
低着頭的姬輝白卑謙的跪在地上,看不見表情。
良久,姬容長吸一口氣,咳笑一聲,道:“輝白,你莫開皇兄的玩笑。”
聞言,姬輝白擡起頭,俊秀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有那對漂亮的眸子似說了些什麼。但很快,他便重新低下頭,道:
“皇兄教訓得是,輝白剛纔,是……”
嘴脣動了動,姬輝白卻怎麼也無法把最後的那個‘說笑’說出口。皺着眉,姬輝白握緊拳,正待再次開口,卻突然聽見姬容夾雜着咳嗽的聲音:
“本王剛打算近日把文武狀元放回去,你便跟我要人,這不是讓我難做了。”極力讓自己臉上的笑容正常,姬容道,“這樣吧,皇弟若喜歡什麼其他的,儘管開口,我再不推遲。”
“皇兄——”霍然擡頭,姬輝白臉上寫着再清楚不過的驚訝錯愣。
接下去的話,有另一個人替他說了——是楚飛。
只見原本一副事不關己模樣的楚飛踏前一步,急切的開口:
“真的?”
看着對方的模樣,姬容心中一沉,一時間不止胸口劇烈的疼痛,連腦袋都突突的疼着,難受得讓人想落淚。
倚在牀頭,姬容喘着氣,一時說不出話來。
但這邊的姬容在難受,那邊的楚飛卻沒有耐心再等待。只見楚飛又上前一步,語氣越發急迫:
“鳳王說的可是真的?”
被對方聲音裡毫不掩飾的焦急和期待激怒,姬容霍然睜開眼,冷笑一聲:
“看樣子,子謙是十分希望離開了?”
這麼說着,在看見楚飛驟然陰沉下去的臉色時,姬容心裡掠過一抹快意。帶着些微的得意和比得意多得多的惱怒,姬容剛要開口,心裡便一突,到了喉嚨的話更是怎麼也說不出來。
留下他……然後呢?殺了他,或者再一次讓他殺了?
這麼想着,姬容的額上,沁出了點點細汗。
自己能殺了他嗎?姬容自問,隨即否定。
那麼,自己能再一次讓他殺?——再一次輸了手足、輸了皇位、輸了性命?沉默不語,姬容臉色微白。
或者……囚禁?想到這裡,姬容苦笑一聲。囚禁,他現在不正在做麼。只是,囚禁一個只想殺了他的人,又有……什麼意義呢。
扯扯脣角,劃出了一抹微帶淒涼的弧度,姬容稍稍閉眼,待心情平靜了些許之後,纔再次開口:
“子……既然楚公子這麼想離開,本王也不好再強留。”平心靜氣的說着,姬容臉上帶了些疲憊,“管家,帶楚公子收拾收拾,即刻便讓他出去吧。”
“這、這——”看了看姬容,又看了看楚飛,管家一時結巴。
“還不去做?”臉色微沉,姬容道。
“是,鳳王!”一個激靈,管家連忙答應。
而楚飛,在得到姬容的承諾之後,卻是一刻都不想停留,連姬容和管家的對話都沒有聽全,便轉身便大步邁出了房間。
看着對方毫不戀棧的背影,姬容一時只覺得悶得生疼。喘了幾口氣,他揮揮手,對着屋內的其他人說:
“好了,都下去,本王休息一會。”
在場的大多是精乖之人,自然不會在此刻停留,徒惹姬容厭煩。因此,不過轉眼,原本擠滿了人的房間便變得空蕩蕩的,只剩下躺在牀上的姬容和還跪着的姬輝白。
房間裡靜悄悄的,牀上的姬容閉目休息,而牀下的姬輝白,也十分安靜。
半晌,閉目休息的姬容睜開眼,聲音中已然有了慍怒:
“怎麼,當真要我請你起來?”
“臣弟不敢。”姬輝白開口,依言站了起來,臉上卻帶上了淡淡的笑意,越發風神俊秀。
看着對方的模樣,姬容想發火,卻又覺得此刻發火的話,自己着實無趣。最後,姬容只重新閉上眼,心中一時懨懨。
“皇兄?”過了一會,姬輝白的聲音響起。同時,姬容還感覺一隻微涼的手觸了觸自己的額頭。
“嗯。”懶懶的應了一聲,姬容也沒睜眼,索性就任由對方動作。
“皇兄有些發熱,我讓下人再去熬一碗藥來?”察覺到姬容發燙的額頭,姬輝白小聲開口。
感覺着自己額上力道適中的微涼觸感,姬容稍稍平靜。依舊閉着眼,已經感覺好些了的他也懶得動,只淡淡嗯了一聲。
似乎察覺到姬容心中所想,本來只替姬容拭去汗水的手開始輕輕的按壓着他的太陽穴。
閉着眼,姬容躺着,也放任姬輝白此時已顯得過於親密的動作——畢竟,眼前的人是能爲他放棄自己生命的人。
“皇兄,”不知過了多久,姬輝白的聲音響起,輕輕的,十分柔和。
“嗯?”半睡半醒間,姬容下意識的應了一聲。
“臣弟並無意*迫皇兄。”姬輝白道。
“……”姬容沒有回答。
“皇兄?”聲音再次響起,帶了些擔憂。
“我知道。”姬容的聲音近乎夢囈,“不干你的事,我只是……過不下去了。”
他愛他,卻總有些事無法忘記,無法原諒。
所以,他只是……
過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