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在二樓的雅座略作停留,姬容問身側的姬輝白:“二弟,你看?”
“大廳便好了,至於後面……”說到這裡,姬輝白一頓,把視線落在了姬容身上。
“大廳,聽曲。”明白對方那一眼的意思,姬容轉回頭,對小廝吩咐。
“嗨,兩位爺這兒請。”點個頭,小廝乾脆利落的把姬容領到角落的空位上——從聽曲來說,並非什麼好位置,但相對熱鬧的大廳中央來說卻相對安靜,且恰好還能看見樓上的動靜。
只掃了一眼,對位置十分滿意的姬容便隨手遞了塊碎銀給小廝。
“謝謝兩位爺,謝謝兩位爺!”似乎沒有想到眼前這兩個只在大廳要了座位的客人如此闊綽,那小廝呆了一呆,才千恩萬謝的退了下去。
隨意擺擺手,姬容和姬輝白坐下,誰都沒有再注意那不住感謝的小廝。
然而,儘管他們不注意,不遠處一個瘦小的身影卻將這一幕從頭到尾都看進了眼裡,並隨之悄然起身。
“是一首醉花陰。”剛抿了口小廝剛擺上桌的茶水,姬容便皺了眉。隨手放下杯子,在吵鬧的大廳中又側耳聽了一會,他眉心間的褶皺更深了幾分,“彈錯了音。”
“想來來這裡的人也不是爲了聽曲的。”姬輝白淡淡一笑,開口。
姬容啞然,隨即失笑:“說得也是,是我——”
剩下的話,被一個撞跌着走進的身影打斷了。
皺眉看着似乎喝醉了的人,還沒等姬容有什麼動作,那滿臉通紅、身材瘦小的人身子便一斜,整個往姬輝白所在的位置倒去。
眼中飛快的掠過一抹冷光,姬容出手如電,語氣間不覺帶了一絲森寒:“你是何人?”
冷不防被一股大力扯的踉蹌幾步,還沒等那靠近的人站穩,劇痛就緊接着自手腕處傳了來。半是痛半是驚,那人的額上一下子冒出了冷汗,先前裝出來的醉意早已消失無蹤:“這位爺,這位爺,您輕點,輕點。”
低哼一聲,姬容微微眯眼,再次開口:“你剛纔打算做什麼?”
這麼說着,他手上再次加了力道。
連番劇痛之下,那人根本沒有隱瞞的心思,一邊叫痛一邊開口:“小的,小的就見兩位爺出手闊綽,想、想摸一點東西,再無其他心思啊……哎呦,爺,您輕點!”
見那人不像在說謊,姬容手上力道微鬆。
敏感的察覺到手腕沒有之前那麼疼,那人連忙賠笑:“這位爺,是小的有眼無珠,小的給您賠不是了,您高擡貴手,放了小的一馬吧!”
淡淡瞟了身前的人一眼,姬容沉吟不語。
宮中規矩繁瑣,若被人發現來到這種煙花柳巷,不大不小也是個麻煩事。自己倒還罷了,但……
飛快的看了身旁的姬輝白一眼,姬容鬆了鬆手:“既——”
“可否請這位朋友給在下一個面子,放了在下這個不懂事的僕人?”
一個聲音倏然插入,清雅悅耳,很是好聽。
然而姬容,卻驟然變了面色。
“大哥?”第一時間注意到姬容的不對,姬輝白開口,語氣中有着些擔憂。
沒有理會姬輝白的叫喚,姬容只是順着聲音看過去,而後……
手中猛的用力!
“咔嚓”一聲,是骨頭斷裂的聲音。而那被姬容拿在手裡的人,在劇痛之下連哼都沒哼一聲,便直接暈倒在地。
明顯聽見了聲音,剛纔出聲的男子略一皺眉,道:“閣下下手未免太重了些。”
太重?咀嚼着對方的話,姬容笑,然後緩緩放手,任由手中的人像一灘爛泥般滑落在地。接着,姬容開口,聲音格外柔和:“比不得你。”
比不得你,比不得你,比不得……你!
——耶、律、熙!
那個方纔開口的,站在姬容不遠處,穿着寶藍罩衫,噙着一抹淡笑,舉手投足間從容優雅,卻又於不經意的透着些許鋒銳的人,卻正是二十年後揮軍滅了羽國的耶律熙!
明顯一怔,耶律熙有些疑惑:“我們見過嗎?”
耶律熙的一句話讓姬容冷靜了下來,卻也在同時點燃了他心中的殺意。緩緩吐出胸中的濁氣,姬容眼眸變得幽暗:“不,我們未曾見過。只是……”
說話間,姬容的視線已經掃過了整個大廳。
只有兩個人麼……很好。緩緩舒張五指,姬容笑,心中的殺意在一瞬間升至了最高點:“只是,你……”
——必、須、死!
似有察覺,耶律熙眼中掠過一抹異色。背在身後的手悄悄做了幾個手勢,他微微一笑,剛要開口,卻被頭頂上傳出的懶洋洋聲音給打斷了:“我說下面的兩個傢伙,要打呢,就出去打,別沒來由壞了人的興致。這裡是尋歡作樂的場所,可不是給你們逞兇鬥狠的地方。”
意外出聲的,自然是斜倚在二樓欄杆上的姬振羽。此刻,他正揉着一位絕豔的女子痛飲美酒,眉目之間盡是傲然恣意。
胸中澎湃將出的殺氣內勁在一瞬間被徹徹底底的堵死,姬容又是身上帶傷,當即便面色一白,險險吐出一口血來。
站在對面,耶律熙自然將姬容的模樣清楚的看在眼裡。因此,在短暫的錯愣之後,耶律熙笑,笑得分外開心:“勞殿下費心,小人這就離開。”
言罷,耶律熙讓身邊的人扛起昏倒在地的傢伙,又衝着姬容一笑,這才施施然的走出了樂館。
反觀姬容,卻是面色慘白,身子更微微顫抖——是怒意,以及更多的殺意。
但到底是一代帝王,姬容雖恨不得立時將耶律熙千刀萬剮,卻也明白此刻已經事不可爲——對方經過剛纔的事情,必然已經有了警醒,這之後要下手,只怕還要大費周章。
這麼想着,已漸漸冷靜下來的姬容顧不得胸口的悶痛,卻着實有了幾分後悔。
“大哥?”視線從來停留在姬容身上,耶律熙一走,姬輝白便來到姬容身邊,不着痕跡的輕輕一扶姬容的手臂,卻是已經看出了姬容的傷勢。
望一眼身側的姬輝白,姬容沒說什麼,眼中卻有了幾分暖意。
然而還沒等這分暖意退卻,樓上的聲音卻又響起,還是姬振羽的,只是語氣越發不客氣,似乎真有了醉意:“剩下的那位,你也不要留在此攪人興致了吧。”
聞言,姬輝白眼眸微微一閃。而姬容,則驟然大怒,胸中翻涌着的殺意怒氣全被一股腦兒的攪和在一起。霍然擡頭,姬容眼帶厲芒,狠狠的射向二樓憑欄而坐,痛飲無度的人:“好!好!”
這二個好字,姬容說得陰寒,更灌注了內力,就像是直接面對着姬振羽的面說一般。
姬振羽雖有了醉意,卻到底不暈。熟悉的聲音甫一入耳,他便驟然轉身,當看清人之後更是驚得站起:“大——”哥?
冷笑一聲,姬容截斷姬振羽的話,只緩緩道:“八皇子好威風,我今日算是見識了。”
言罷,姬容拂袖,陰沉着臉離開了樂館。
被姬容一句話說得冷汗直冒,再想想自己剛纔說出的話,姬振羽面色數變,一時連腸子都悔青了:“天……不是說大哥去楚家赴宴了?”
一路陰沉着臉,姬容在回到鳳王府之後,再也忍不住胸中的悶痛,捂着脣低咳出聲。
“皇兄!”眉宇見掠過一絲焦急,姬輝白上前,扶住了姬容。
“咳,咳咳!”皺着眉,好不容易等咳嗽停下後,姬容坐下,神色間隱然有着疲憊,“無礙。”
見姬容確實只是牽動傷勢,姬輝白點點頭,問:“那人是誰?”
聽見這句話,姬容沉默半晌,而後才說:“耶律熙。”
“炎國皇子?”作爲羽國的皇子,更兼日後大祭司的人選,姬輝白自小便被羽國最有才學的人悉心教導,故此,就算姬容不過說了一個名字,他還是極快的反應了過來。
只是反應之後,姬輝白卻又微微皺了眉:“耶律熙在這個時候來羽國做什麼?”
沒有回答姬輝白的問題,姬容只是沉思,但眼中不時閃現的殺意,卻昭示了他的心思。
“皇兄是打算……”見姬容的模樣,姬輝白開口。
“此人必除。”狠聲開口,姬容語氣裡沒有任何轉圜餘地。
點點頭,姬輝白沒有多問,只是道:“我知道了。”
聽見姬輝白的這句話,姬容總算稍稍自無邊的殺意中冷靜。沉吟着,他剛打算開口,就聽外邊有人通報:“八皇子求見!”
神色驟然森冷,姬容道:“不見!”
“臣弟是特地來道歉的,皇兄若不見,臣弟便不回去。”屋外傳來了姬振羽的聲音。
姬容聞言大怒。猛地將桌上的瓷器擲摔於地,他恨聲道:“八皇子若願意,便自個呆着吧!”
屋外一時沉寂。
餘怒未消,姬容霍然站起身,還想再摔些什麼,胸口卻猛然抽痛起來,也不知是因爲怒氣還是因爲傷勢。
“皇兄,帶傷之時不宜動氣。”姬輝白勸道。
“我明白。剛纔若非姬振羽出聲,耶律熙未必——”姬容連名帶姓的叫着姬振羽,足見他此次到底有多憤怒。
然而,面對着姬容的憤怒,姬輝白卻搖搖頭:“皇兄,縱然八弟之前不開口,我也會開口。”
眉峰一挑,姬容剛要說話,卻倏然想起了什麼:“你的意思是……”
沒有賣什麼關子,姬輝白開口:“耶律熙敢隻身深入別國,必有所依仗。雖傳言中文采武藝俱都平平,但方纔,我看他眼中神光內斂,手上又有厚繭,只怕並非如傳言一般平平,反而是深諳武功。”
明白姬輝白的意思,姬容沉吟着,半晌方長出一口氣:“是我疏忽了。”
“臣弟班門弄斧。”姬輝白搖頭。
徹底平靜下來,姬容失笑:“我們之間還要來這套虛的?”
這句話,縱然是在一般兄弟之間也顯親厚,何況是在最特殊的皇族之間?此際,姬容能說出這句話,倒大半是建立在對姬輝白的七分信任和三分愧疚之上。信任自不消說,單是最後姬輝白爲姬容而死,便足以證明一切。至於愧疚……
微微有些晃神,姬容不由想起了上一世。
在上一世中,皇位原本並非他的——而是姬輝白的。只是最後,不知爲什麼,姬輝白把皇位拱手相讓,只肯接受大祭師的位置。而他,也是自那時起,越發疏遠提防姬輝白——他不得不提防,爲姬輝白的聲望,爲姬輝白的能力,還爲自己父皇真正的心意!而這一提防,便是十年。姬輝白也漸漸由原來不時進宮到了數月進宮,最後更是一年只一次。至此,他卻反而安心了,直至……
直至,炎國的大軍兵臨城下。
“皇兄?”姬輝白神色中帶着關切。
“……沒事。”搖搖頭,姬容道。
併爲深究,姬輝白點頭:“皇兄多保重身體,臣弟……”
頓了頓,姬輝白心中有疑慮,卻沒有開口。
看出姬輝白的心思,姬容道:“二弟若有事,直說無妨。”
“謝皇兄。”姬輝白道,“臣弟只是好奇,不知耶律熙哪裡得罪了皇兄?”
微微一窒,姬容自無法告訴姬輝白那耶律熙在二十年後會率兵滅了羽國。但好在,他也不必詳細解釋:“只是一些私人恩怨。”
這麼說完,姬容又開口:“二弟,你明日去一趟監察司,去查查——”
說到這裡,姬容倏然收聲,卻是想起了記憶中姬輝白和眼下的監察司關係並不太好。想到此處,姬容微一沉吟,擺擺手:“算了,你不必去那裡找氣受。監察司那我自己跑一趟。最近……”
梳理了一遍記憶,在發現並沒有什麼非常重要的事情後,姬容道,“最近你替我多留心一下便好了……輝白?”
最後一聲,卻是因爲姬容發現了姬輝白的走神。
姬容罕有的皺起眉,倒並非是因爲姬輝白不足夠專心,而是詫異——在他的印象之中,每一件事,不論難易,姬輝白都能做得十分妥帖……而這,也正是上一世他防備他的重要理由之一。
“皇兄……”姬輝白低低開口,腦海裡盤旋的,卻始終是姬容剛剛說的話。
——‘你不必去那裡找氣受’、‘我們兄弟之間還需要來這種虛的?’姬輝白聰明,很聰明,甚至可以說是多智近妖。因此,他也很容易分辨別人對他是否真心。但此刻,面對着姬容的再自然不過的親厚迴護之意,他卻覺得不真實。
——美好得不真實——這些東西,在僅僅兩天之前,都只是他追逐間的鏡花水月。
片刻,姬輝白斂下眼,遮去了眼中的情緒:“臣弟明白,謝皇兄。”
“兄弟之間不言謝。”隨口說了一句,見姬輝白此時的狀態不適合在討論什麼,姬容便道,“天也晚了,二弟不若留在我府裡休息一晚?”
片刻沉默,姬輝白點頭:“好。”
笑了笑,姬容正打算招呼侍女,卻聽見姬輝白開口:“皇兄。”
側了頭,姬容看向姬輝白,卻正對上那雙流轉光華的眼眸,很漂亮,如熠熠閃爍的寶石:“皇兄身上帶傷,記得早些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