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兩茫茫,故人亦流落·
守在門口的官兵立刻慌亂起來,叫道:“走水了!”“快去叫和尚!”“大殿失火啦!”立刻有腳快的去報訊了,還有幾個人惶然無計,熱鍋上螞蟻般站着。
奉書心中的自豪簡直要滿溢出來,暗暗道:“誰讓你們在佛寺裡罵髒話,報應來了吧!”至於爲什麼反而報應在佛像身上,她倒沒想。
趙孟清用力拉了她一把,“快下去,趁現在!”
可是奉書腿上使不出一點力,勉強滑下去一點點,塔身一個凹凸,就過不去了。
殿內噼噼啪啪的燃燒聲已經清晰可聞。又有三五個官兵掉頭跑去挑水救火。趙孟清急急催促她,可她不敢用力,只怕下一刻就直接滾下去。
杜滸已經從銅欄杆上翻了下去,一躍落地,幾個翻滾,消了下落的力道,急奔上前,衝上喊道:“把她丟下來!”
聲音淹沒在隆隆的響聲中了。一尊小佛像似乎被燒得傾倒了,重重落在地上,震得地面晃了一晃。
趙孟清一怔,看了看奉書,又看了看地下,終是不敢直接丟她,對她說:“你拉着我的手,慢慢往下……”
奉書點點頭,拉上他雙手,雙足懸空,任他把自己慢慢往下送。然後估計了一下離地的距離,咬牙鬆手。
被杜滸一把攔腰抱住,衝擊力讓他連連後退了好幾步,方纔穩住。
奉書感到他的呼吸就在耳邊,心亂如麻。杜滸拉着她往牆根跑。她也就跌跌撞撞地跟着。
此時趙孟清也已經躍了下來。幾隊救火的官兵已經帶着水桶水盆,叫嚷着跑回了塔下。
還有人連聲下達命令:“眼睛放亮點!不可喪失警惕!不要放走賊人!說不定是調虎離山!”
三人分頭躲在塔下陰影裡,熱氣已經滲出磚縫,溢了出來。
趙孟清指着一處無人小道,“那邊現在沒人!”
指揮的官兵有漢人也有蒙人,說的話雜糅不一。奉書不斷小聲把蒙古話翻譯出來,繞過了官兵的預定行進路線。在加上寶塔失火,寺內一片混亂,附近的保長、鄰居、巡邏兵也加入進來救火,雜人一下子增多了。沒有人注意到他們。
有兩個百姓注意到了。但杜滸應變飛快,立刻跟着喊了兩聲:“救火啊!快去挑水!”
便沒人懷疑他們了。眼看到了萬安寺北牆的盡頭,牆那邊有幾株嶙峋大樹,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花香氣,似乎是某個大戶人家的後院。
杜滸低聲道:“翻過去。有錢人都怕死。”言外之意,比官差好對付。
那院牆極厚,似乎是對面的人家有意和寺廟這樣的公共場所隔開,以免噪音喧擾。奉書用力一縱,重重落地,擡起眼來,只見已經身處一個小小的內宅後院,栽滿了花花草草,樹梢上掛着一隻鳥籠子。樹下三四個女人或坐或立。
杜滸眼神一掃,意思是先制住再說。
奉書一瘸一拐的撲上去,鉗住一個少婦雙手,從身後捂住她嘴,用蒙古話惡狠狠地道:“都乖乖的站着別動!否則拗斷你脖子!”餘光看到她的服色首飾,知道是個蒙古貴族的側妻。
三人動作迅速,幾個蒙古女奴還沒反應過來,趙孟清再稍微一亮刀子,便嚇得連叫也不敢叫了。
那少婦本能地掙扎了幾下,奉書手在她喉嚨一收,終於不敢動了,唔唔幾聲,聲音依稀是“放開我”,雙手卻護住了肚子。
奉書心中閃念:“是個孕婦!”求助般看了杜滸一眼。
杜滸也立刻明白了:“別傷她,跟她說,聽我吩咐,就不會有事。”
那少婦卻聽得懂漢話,又是個烈性子,見入侵者並無傷人之意,突然大力掙扎起來,狠狠地咬了奉書的手,趁她縮手的工夫,尖聲叫道:“來人啊!來人——”馬上又被奉書捂住嘴。
若是常人,奉書現在已經直接把她敲暈了事。可當着杜滸的面,她萬不敢對一個孕婦做這種事。
那孕婦感覺到她的踟躕,毫不猶豫,用手肘狠狠地撞她肚子。奉書身上帶傷,一下竟沒躲過,啊的叫一聲,彎下腰,痛得眼淚都下來了。
好在趙孟清就在身邊,把她一扶,順手將那少婦再次制住。他見那少婦傷了奉書,手下便不客氣了些,把她手扭到身後,低聲道:“得罪!”
偏生這時候院門外傳來男人的聲音:“夫人可還好?今日老爺不在家,可還是特地找了漢人太醫來給夫人請脈,夫人準備一下吧。”過了片刻,沒聽到回答,又問:“八昌兒,寶奴,回個話啊,夫人什麼時候能準備好?”
一排女奴中,不知哪個是八昌兒和寶奴。再說都不像是冷靜的性格,若是讓她們哆哆嗦嗦的回話,非被聽出來破綻不可。
奉書靈機一動,捂着嘴,含含糊糊地說:“夫人說,正要梳洗打扮,還需要半個時辰。”
小女奴的聲音,應該沒有多少人太在意。女奴的用辭和口吻,她倒是說得駕輕就熟。外面的人沒有起疑。這麼一來,就贏得了半個時辰的時間。
她覺得杜滸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落了片刻,心中忽然涌起一陣異樣的感覺。沒想到吧,當年那個只會哭鼻子惹禍的小孩,如今也有獨當一面的時刻。
門外的幾個男僕漸漸走遠了。要在半個時辰之內取得少婦的合作,似乎只能動之以情。
趙孟清想了想,稍微放鬆了手上的力道,溫言道:“夫人莫怕,我們是被官府追得緊,不得已擅闖貴府。你只要舉手之勞就能救我們,也算是給你和你的孩子積累功德……”
一邊說,一邊朝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瞟了一眼。那上面蓋着兩隻豐潤白皙的手,十根手指頭上倒戴了五六個寶石戒指。左手腕上套了個晶瑩剔透的玉鐲子,右腕上卻是個狗尾巴草編的手環,毛茸茸的,和她滿身綾羅珠翠渾然不搭。
趙孟清說到一半,忽然看到那手環,微微一驚。
那少婦警覺地打量着他,用漢話道:“你們別想騙我。我都聽說啦,今天城裡鬧刺客,正在關城門海捕,捕的是不是你們?”她漢話居然說得很流利,還帶着些南方口音,“這麼大的罪名,我要是做你們的同謀,除非不要命了!你們快走,我不聲張便是……”
趙孟清卻如同充耳不聞,眼圈慢慢紅了,指着那手環,問:“這是什麼?這是誰給你的?”沒等那少婦回答,轉頭叫道:“蚊子!你來看!”
那少婦聽到“蚊子”兩個字,現出迷惑的表情。
而奉書也注意到了那手環。編織的樣式她再熟悉不過。是求平安的,小時候,有一兩年的時間,自己手腕上一直戴着這個。如今已經隔了近十年,驟然見到,恍若隔世。
而現在她知道,這手環是蒙古一個部族特有的迷信。而這個部族的人已經死的死,爲奴的爲奴。住在大都的蒙古貴族,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她顧不得別的,顫聲道:“夫人,你這手環是哪裡來的?我、我以前認識一個蒙古女孩子……她、她十一歲……不,現在應該有二十歲了,她很瘦,腳腕上有鐵鏈磨出的傷。她小時候是驅口,可是後來……”
趙孟清接話,“這女孩子,夫人認識不認識?她那時候叫小耗子。現在不知道叫什麼……”
那少婦怔怔看了他們好久,目光中時而是警惕,時而是不信,時而是溫柔,時而是傷感。
良久,她才終於開口:“塔古娜。現在,我叫塔古娜。”
如果不是還記得自己此時正在敵人的重重包圍中,奉書簡直要尖叫起來,半是狂喜,半是難以置信。然後眼淚突然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面前的蒙古少婦,珠光寶氣中掩映着的豐潤面孔,和記憶中那個瘦骨嶙峋的小女孩全然判若兩人。然而拋卻華貴的衣飾,她眼睛裡仍然帶着桀驁不馴,那副神情越看越親切熟悉。她早該注意到的。
奉書記得清清楚楚,當年小耗子一次次的從主人家逃跑、流浪,終於在廣東找到了她母親,跟着新家庭一路到了北方。在惠州分別的時候,自己和小耗子擁抱、互相蹭着臉頰,互相對着哭,互相問:“我還會不會再見到你?”
而現在,就在這麼毫無準備的時刻,重逢了。
塔古娜看看她,含淚笑道:“蚊子。”又看看趙孟清,“壁虎。”頓了頓,又問:“那個新的夥伴……蝸牛呢?”
奉書又哭又笑的解釋:“他……他很好……我去年剛見過……你這些年好不好?”
揉掉眼淚,餘光忽然看見杜滸立在旁邊,還有呆若木雞的幾個女奴。她們聽不太懂漢話,一個個又是恐懼,又是驚疑。杜滸顯然也對眼前發生的一幕多有不解,但一句話也沒問,只是持着一柄小刀,頂住其中一個的後背,毫不放鬆地看住了另外幾個。
奉書立刻想起了目前的處境,握着塔古娜的手,低聲道:“耗子姐,我們……我們……請你……”
塔古娜卻把手抽了出來,目光中重新染上了警惕。
“想要行刺大汗的漢人,現在來求蒙古人的庇護了?”
奉書心一涼。她差點忘了和塔古娜的蒙漢之分。以她現在的身份,和自己是不折不扣的敵人啊。
趙孟清神色急切,朝塔古娜深深一揖,說:“人命關天。夫人若是還念着以前的那一點情誼,就……”
塔古娜立刻打斷他,冷冷道:“別叫我夫人。”
與此同時,門外傳來一聲催促:“夫人還請快點吧,漢人太醫已經候在門口了。要不,先請進去?”
奉書左右爲難,看了看杜滸,他額角也滲出幾顆冷汗,眼神不時往外面瞟。她明白他的意思。若是迫不得已,恐怕必須逃走了。可是,就算逃回萬安寺,也十有八九會暴露……
塔古娜看了看杜滸,又將奉書和趙孟清打量了一眼,眼神一閃,現出懼意,用蒙古話低聲吩咐道:“這些漢人說要殺我。八昌兒,寶奴,快帶他們去我的臥房。其他人,要是有半點兒嘴碎,他們說,會一個個拔了你們舌頭。”
作者有話要說: 耗子小娜娜:配角光環get√ 我上一次出場是30章,然而我知道大家不會忘了我的對吧(づ ̄ 3 ̄)づ 先走一步我要去做個產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