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鐵心無地着,故人血淚向天流·
這世上從來不會、也永遠不會再有第二間同樣的屋子。
牆壁上的彩色瓷磚上繪着精美的幾何圖案,顯然出自最負盛名的阿拉伯工坊,是從巴格達的大清真寺裡一片片卸下來的。牆上垂着宋徽宗皇帝的真跡花鳥畫,緊挨着大幅波西米亞敘事掛毯。地面上則鋪着花剌子模王宮裡鋪過的波斯地毯,邊緣似乎還有着隱約的血跡。
靠牆的武器架上,擺着莫斯科大公用過的佩劍、大馬士革巫師開過光的彎刀,羅馬教皇送來示好的鑲金手杖,還有成吉思汗射過大雕的鐵胎硬弓。旁邊的小几上則呈着各式珍奇珠寶古玩:南海的大珠、緬甸的血玉、匈牙利國王王冠上的巨大紅寶石、還有威尼斯工匠製作的玻璃茶杯,裡面盛着先知穆罕默德的一顆牙齒——那是在伊斯蘭哈里發的王宮裡發現的。
空氣裡薰着吐蕃進貢的名貴香料,每一兩的價錢幾乎和黃金一樣貴。但屋子的主人顯然並不介意香料的價格,薰得濃濃的,簡直讓人有些頭昏腦漲。外間客廳擺着精緻的桌椅傢俱,瑪瑙盤子中盛着各種叫不上名字的異國瓜果,來自各個被帝國征服的角落。
奉書只覺得一陣眼花繚亂,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了強烈的敬畏之情。她並不認得周圍的每一樣東西,但顯然已經接收到了它們傳遞給自己的信息:這個寢殿外廳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讓所有來訪的客人心悅誠服地拜倒在大汗的腳底。
馬可波羅顯然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了。他熟門熟路地走到指定的等候地點,侷促不安地候立在一旁,手指不斷在一尊官窯筆洗上摩挲着。
他的臉色差得難看。奉書不得不一次次小聲提醒:“放輕鬆!假裝什麼都沒發生!你乖乖聽話,我不會殺你。”
蒙古人的皇宮裡沒有太多的繁文縟節。奉書在太子府時已經熟悉了必要的規矩,作爲領路的小太監,此時自然應當進去通報客人的到來。但她只怕別的宮人認出自己眼生,猶豫了片刻,上前兩步,離那門邊的太監遠遠的,躬身行禮,含含混混地說:“基督徒傳到了。”
半晌,水晶門簾裡面傳出來一個平平的聲音:“進來。”
奉書鼓起勇氣,跟在馬可波羅身後,邁步便走。隨即便被門口的內侍攔住了。
“沒規矩的東西,裡面自有人服侍,你進去幹什麼?外面等着!”
奉書心裡一沉,卻又暗道一聲僥倖。聽話地閃到了一旁,假裝在整理手中的宮燈,腦海中飛快地盤算:“忽必烈就在裡面,不知有多少人在保護他?我要是強闖,不知有幾成勝算?”
但要是等在這裡任人使喚,遲早有穿幫的可能。
外廳裡有八個太監和十二個怯薛歹,侍立在各個角落。奉書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屋內的格局,哪裡可以藏身,哪裡可以作爲障礙,哪些人不好對付,哪些人不足爲患。
目光又穿過門簾,看到裡面模模糊糊的影子,推測出寢殿裡面的侍從應該不多於十人。畢竟皇帝休息時,也不喜歡太多人窺探他的隱私。
奉書聽到裡面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基督徒,基督徒……你告訴我,今天,我是不是……做了一件錯事……有人說什麼幼子守竈,有人說什麼立嫡立長,真是鬧得人頭疼。我不想偏愛任何一個孩子,可我知道,他們都在等着我的獎勵。”
奉書頭一次聽到忽必烈的聲音,全身燙得發緊,不知是緊張,還是憤恨。但那聲音裡沒有絲毫的戾氣,反而似乎有些無助和茫然。他開始考慮繼承人的事情了?沒有了真金,沒有了胡麻殿下,甘麻剌和鐵穆耳,其中一個,會成爲下一任大汗和皇帝嗎?
馬可波羅低聲道:“大汗何必自責?爭鬥和妒忌是人的天性,我上次給您講過的,就連古代的聖賢阿布拉罕,他的兩個兒子也沒能逃脫自相殘殺的命運。而大汗若是提前立儲,正是避免兩位皇孫日後被魔鬼召喚,陷入更深的泥潭。”
忽必烈“呵、呵”的笑了,笑聲澀得猶如枯葉落地,“是嗎……嘿,嘿……但事情明明可以不這樣的……真金,真金……我的孩子,要是他還在……基督徒,你告訴我,我是不是也被魔鬼蠱惑了……”
奉書聽不太懂什麼是“魔鬼”,什麼是“阿布拉罕”,但有一件事是確定的:“老皇帝在想念太子,在後悔……我只要等基督徒把他開解得舒坦了,要睡了,那時候裡面的人應該都在忙着熄燈、放帳,關窗、開門、送基督徒出來,注意力會最爲分散,最適合下手。那時候我便假裝迎上去,順勢闖進屋子……”
當下耐心等候。隱隱約約看到裡面燭光搖曳,聽到馬可波羅的聲音越來越緊張,彷彿在尋找合適的措辭:“魔鬼無處不在……墮落的路西法以蠱惑凡人爲樂,他可能就潛伏在君王的宮殿裡,尋常的守衛擋不住他,因爲他最擅長幻化潛伏……”
奉書聽到這兒,渾身一個激靈,右眼皮使勁跳了跳。要不是明知他說的是什麼“魔鬼路西法”,她還以爲是在說自己呢。
“……作爲人間最強大的君王,大汗多半已經招致了他的忌恨。也許他就在寢殿的大門外,裹足不前,因爲房間裡有我的十字架,有上帝的光輝……”
奉書越聽越是雲裡霧裡,突然腦子轟的一聲,猶如被人當頭打了一個悶棍:“他說的哪裡是什麼魔鬼,分明就是我!他在提醒示警!這色目人狡猾得可以!”
以忽必烈的精明,恐怕早就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寢殿裡的怯薛護衛只要稍微有點腦子,現在恐怕已經進入了全副戒備的狀態。
奉書不敢四處亂看,但已經明顯感覺到幾束懷疑的目光打在了自己的後腦勺。嗒,嗒,幾聲輕得無法察覺的腳步聲在寢殿裡響了起來。
不能等基督徒出來再動手了!那樣自己只能是束手就縛。
只能硬闖了,在所有人做好迎敵準備之前。
她握緊匕首,全身發力,像離弦之箭一樣躥了出去。說時遲,那時快,嗤嗤兩聲,已經劃開兩個守門禁衛的喉嚨。接着一刀割斷門簾,幾個縱躍,把叮叮咚咚水晶落地的聲音甩在背後。
與此同時,頭頂上突然傳來一聲大喝,猶如九天裡一聲炸雷:“韃子皇帝,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緊接着喀嚓一聲響,竟是有個灰衣人從房樑上一躍而下,雙腳尚未落地,就一拳放翻了一個怯薛歹,緊接着躲過另一柄長刀,在地上幾個翻滾,直搗寢殿盡頭的那部泥金雕花牀帳。牀邊伺候的幾個小女奴此起彼伏的尖叫起來。馬可波羅嚇得跌下椅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中猶自緊緊握着十字架。牀上的那個老人坐直了身子,顫着手,抓起一柄小刀。
奉書忍不住低聲驚呼。竟然有人先於她埋伏在寢殿裡,同樣是刺皇帝的!
但那灰衣人只衝上去兩步,他腳下的地板就垮啦啦的響,一片接一片的陷了下去,露出黑洞洞的大坑,竟是一連串的陷阱,洞底隱約閃着金屬光澤。
灰衣人身手敏捷異常,身子剛剛陷落數寸,便即扳住一個香案,借力起身,千鈞一髮之際撤身後躍。雙足還未落地,頭頂便徐徐罩下來一部鐵網,正將他籠在當中。寢殿左右兩旁的暗門砰的被撞開,衝進來十七八個全副武裝的怯薛歹,大喊:“救駕!保護聖上!捉刺客!別讓他跑了!”
奉書驚得呆了,全身冷汗透溼。她此前萬萬沒有想到,寢殿大門和皇帝的臥牀之間,竟然橫亙着這麼多道連環陷阱。進來寢殿的臣子都有內監帶路,行走之際自然平安;可一旦有人慾行不軌,在殿中亂闖亂走,頃刻間便會觸發陷阱機關。若不是那灰衣人早一刻現身,把陷阱提前撞破,若是自己就那麼莽撞衝過去,恐怕……恐怕……
耳邊突然響起一道淒厲哨聲。那是怯薛營的緊急召集令。寢殿內的親衛訓練有素,一半都去圍攻刺客,另一半保護皇帝避開,一堵人牆將忽必烈團團護住。緊接着就有在外巡邏的各級侍衛飛奔前來救駕。奉書只聽得門外一陣紛亂的腳步聲,直朝自己奔來,紛紛擾擾的叫道:“這裡還有同夥!”
她想也不想,匕首護在身前,和兩個低等侍衛纏鬥起來。匕首削斷了一個人的劍尖,然後手腕一翻,乾脆利落地捅進了那人的肩頭,一旋一刺,牆上的字畫便濺了一道鮮血。腳下再一踢,嘩啦啦,那人摔在地上,帶翻了無數的玻璃器,慘叫起來。
可是更多的怯薛歹源源不斷地涌過來。整個皇城已經被驚動了。奉書知道自己必須逃了,再沒有弒殺皇帝的可能。自己現在沒有落進陷阱,被剁成肉泥,已經是萬幸了……逃出去,和同伴們會合……
外殿大門就在不遠處。可她卻始終挪不動腳步,反而忍不住一遍遍回頭。那灰衣人的身手比奉書高出許多,躲過了一個個陷阱,卻終於沒逃過那鋪天蓋地罩下來的鐵網。兩端一收,他就被攔在了鐵網中央。
他縱聲大叫,網眼中伸出鐵掌,抓住一柄□□槍頭,用力向外一杴,那□□的主人肚腹受到重擊,狂噴鮮血,倒地而亡。他又抓住身周的鐵絲,用力撕扯,但那鐵網結實異常,只是扭曲變形,卻分毫沒有斷裂。他空有一身本事,卻被那網束縛了大部分力氣,越是掙扎,那網纏得越緊。
此時寢殿裡滿滿的都是長劍短刀,鏘啷啷的兵器聲夾雜着如雷的呼喊:“捉活的!他跑不了啦!先砍斷他的手再說!”
奉書心中大慟,四肢百骸都跟着死一般的難受,一下子喘不過氣來,哽咽着道:“不行……不行……”發狠刺倒了身前的三四個人,越過周圍大大小小的陷阱,反而朝寢殿裡面飛奔,繞過了已經暴露的陷阱,踩上了幾個死屍的手臂。
網中的困獸突然擡起頭,血紅的眼中精光閃現,朝她吼道:“小祖宗,快給我滾!”
他和鋼鐵刀鋒較量着,拼盡全力,橫亙在了大批怯薛歹和她當中。他腳下的地毯上沾滿了帶血的足印。
奉書覺得自己隨時要死了,咬着牙,舌底滿是血腥味,刀槍中殺出血路,攀上殿中的柱子,腳底一蹬,越過數十人衆,撲下身來,拼命朝那鐵網砍斫。她手中的匕首是削金斷玉的利器,幾下就將那網劃開一個口子。再一下,斷裂的鐵絲彎了下來,劃破了她的手指。
她朝他伸出手,哭得話不成句:“我不……一起逃……我給你開路……師父……”
真的是他。無數的記憶片段閃爍在眼前,心尖彷彿被什麼東西狠狠剜着,胸膛疼得幾乎要爆炸,裡面的情緒已經超出了她能承受的極限。
身後襲來一柄馬刀。她聽到風聲,本能地回手去擋。剛一用力,喉中一陣腥甜,眼前一暗,她便墮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