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的落拓與風塵被那雙如玉的手細細拂去, 原本糾結髒污的黑髮如今被清洗梳理得順滑無比,纖手穿梭在如墨的長髮裡,不一會兒便挽成了一個男子的髮髻。那雙手戀戀不捨地拂過了他的鬢髮, 卻在發現那鴉色的髮絲裡夾雜的縷縷銀白之時, 生生頓住了拂弄的動作。
嘆息聲在房中響起, 瓏夜, 瓏夜, 當初我做下那樣的事情,就是爲了讓你可以再次修成仙身,而後……我們可以有永恆的時間相守。
可是你、可是你……
你竟然爲她白了頭髮……
銀製的小刀被女人有些顫抖的手執拿起, 冰涼的刀鋒貼上男人的臉,斜斜地, 輕柔地颳去了他的青髭。
“你知道我是誰的, 對麼?”
他的視線落在她美麗嬌柔的臉上, 卻空茫得叫人生了懼意。喃喃地,他重複着那一句話。
“……”
她沒有答他, 只是看着那張在輪迴裡並不曾改變過的臉,那雙曾經如同鷹隼一般犀利的眸子裡,有着疲憊不堪的痕跡。
離珠……
離珠!
瓏夜落到如今的地步……全是因爲你!
她恨,怎麼能不恨呢?!恨那個女子搶走她的瓏夜,恨那個女子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 無論是這一世……還是那久遠卻無法遺忘的過往!
她在心裡念着這個名字, 咬牙切齒的憎恨着, 因爲這兩個字所代表的那個純白若素的女子而恨紅了那雙美麗的眼睛。
若不是你……若不是你!
她的手一抖, 鋒利的刀刃猛地在他線條堅毅的下頜割出一道小小的血口。
“啊……”
淺淺低呼裡, 她已迅速將手中的小刀拋了開去,輕響聲中, 那柄銀製的小刀在房中劃過了一道細淺的微芒,然後跌落在地。
“瓏夜……”
那雙細白的臂膀像蛇一樣的纏住了男人強壯的項頸,紅嫩的小舌輕舔去傷口上的那串血珠,她在他胸前擡起頭來,看着他英俊卻木然得死氣沉沉的臉,忽然便有濃重的悲哀從心底涌起。
爲什麼……爲什麼你永遠不肯看我一眼呢?
瓏夜的視線卻隨着方纔那點寒芒,停留在房中一處,似乎絲毫沒有感覺到她的動作。熒若發起恨來,舌尖狠狠地抵在那道新生的傷口上。刺痛的感覺卻讓他越發的迷茫,房中的一切擺設彷彿都慢慢淡去,他的喉嚨裡有沉悶的一聲響,坐在懷中的女人卻叼住了他的喉結,輕啃噬咬着,帶着他不能分辨的意味。
眼皮漸漸沉重,他在她輕柔的撫慰裡闔上了雙目。
一直在追尋的……是什麼呢?
是成仙之後便能知曉的前生後世?
抑或,他漫長的這場生,只是爲了……遇見她?
混亂的思緒如同絞纏的亂麻,他在響起那個宛如離朱花一樣的少女之時,瘦削憔悴的臉上便暈上一絲稀薄的笑影,然而當那雙蘊含着淚水的驚恐眼眸闖進他的腦海,他卻忍不住發起抖來。
他都對她做了什麼?
那個叫伯雅的男人譏諷一般地輕聲說着,記憶裡的他口脣嚅動着,他卻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麼。
怎麼……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呢?
說話的時候,一種不可抑制的奇妙感覺從胸口那朵開始綻放的花慢慢傳來。他覺得四周的一切景物都慢慢淡去,聲音也漸漸遠了,身體似乎開始變輕,在最後睡去之前,他覺得自己麻木僵冷已久的臉上,應該是露出了一個連他自己都感覺陌生的笑容。
將他委倒的身形攬住,熒若垂下頭去,彷彿只有看着眼前這個男人的時候,她的眼神纔是溫柔恬靜的。指尖沾上了他下頜上的小小傷口,有溢出的血珠被她的指尖擷取,就好像那一滴血是最美味的珍饈,她將自己的指尖含進了口中。
她絕美的臉上漾開一個甜美的笑,微微眯起的眼睛裡,有綽約的癲狂意味。
瓏夜,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
而離珠,只配和那樣下賤的畜生呆在一起,又或者……她本就不該再次出現在你的面前。
而我,我卻不能失去你,無論如何,斷然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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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色的晨光映在即將化盡的幾處積雪上,將白色的雪堆染成一片菲薄色彩,淡然之中有着幾分難以抹滅的悽清肅冷。幾分盎然綠意卻已然悄無聲息地鑽出地面。
冬已過,早春便來了。
遠遠近近的林木抽了新枝椏,林鳥啁啾之聲高低間或地在林中響起,這裡……竟然有幾分薰風仙谷的樣子。
珠兒就坐在這一片新綠裡,那雙空濛的大眼睛似乎毫無焦點,又似乎在定定地盯住一點。
“看來,狐冢的春天比其他地方要早上許多呢……”
小九的語聲響起,那一襲如血的紅衣便在她的視線裡顯出了身形。
“我從前以爲這裡是一片荒山一樣的亂葬崗,只是沒想到,這裡的景色是這般宜人。”
靈狐之冢,雲夢澤畔狐之谷族歷代狐帝與族人的埋骨之處。
狐冢同狐之谷一樣,對於三界衆生,是一處神秘又隱秘的地方,但是,即便對於靈狐族人來說,狐冢都是禁秘的所在。
數代狐帝的葬身之處,掩藏着無法計數的珍奇,而每一個狐族之人,在臨死之時,俱都會攜帶着最珍貴的寶物來到狐冢之中,靜靜地等待最後的生命在這如畫美麗的地方流逝殆盡。
但若非將死之人,卻萬不可進入這片土地。
因此,這樣美妙得好像仙境一樣的地方,掩蓋的卻是灰澀的死氣。
“珠兒,怎麼不說話?”
看着她纖瘦卻挺直的背脊,小九走上前去,臂膀由後向前擁住她的身子,他的下巴擱在她的肩頭,嘻嘻地笑了起來,“你看,我聽你的話,沒有再對那個上仙動手,也沒有傷了那個討厭的小丫頭,你是不是,也要乖乖地聽我的話呢?”
“你要我……做什麼?”
她並不看他,只是淡淡地開口。
小九順着珠兒的視線向前望了望,半晌之後,才低低地道:“我要你像從前一樣,不怕我,也不要用那樣陌生的眼睛看着我。”
“就這樣而已?”
她問着,然後,蒼白的脣卻咧出一個不盡人意的弧度,一聲略帶慘然的低笑卻逃出了她的脣瓣。
“當然不夠……我要你從此以後陪着我,永永遠遠地陪着我。”
他站起身來走到她的面前,慢慢地彎下腰來,璀璨的眼眸緊緊盯着她的雙瞳,而後,他便在她的眼前,慢慢地彎下了單膝,向她半跪了下去。
這樣的動作,可以讓他清楚地看見她臉上所有的表情。接着,他那張殘破卻依舊妖嬈的臉上,忽然就有了疼惜與歉疚的笑容。
“珠兒。”
他喚着她的名,伸手輕輕托起了她細瘦的腕子,白皙的腕間,有一圈淡淡的青紫痕跡。
“很疼對不對?”
她輕輕搖頭,柔軟的目光裡有着淒涼的意味,“小九,你爲什麼要這樣……入魔的代價是什麼,你一定知道,對不對?如果只是爲了向幽伢、向你的族人、向所有欺侮過你的人報復……這樣的你,實在是太可悲了。”
“可悲?”
他重複着,勃然變了面色,卻又驀然用力將她擁入了懷中。她的身上有微弱的陌生香氣,是他在她的身邊從未聞到過的。然而這樣的香氣卻讓他驟然生出了恐懼與陌生的感覺,他無法驅散那樣的感覺,只有更加用力地摟緊了這具纖細的身子。
他的心急速鼓動着,這樣的動作讓他看不見她的臉,這樣也好……這樣,他就可以逃開她那樣的眼神。
“我自然知道入魔的代價。”
他的聲音有些悶悶地在她的耳畔響起,一聲慘然的低笑聲隨即而來,充滿了濃烈的自我厭惡,“我從不爲任何人而活,只聽從心底的願望。在遇到你之前,我深深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只是到了現在,與你在一起的時間越長,我便越發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我所經歷的,遠遠不止我曾經告訴你的那樣簡單。阿孃死了之後,我離開了狐之谷,一個人在這骯髒醜陋的人間慢慢長大……”
他的語聲頓住,不再說下去。
珠兒卻覺得自己能夠明白,所有他未出口的話語。百年的時間裡,那個半妖的孩子在世間艱難地行走,有多少的疼痛與苦澀,要一個人生生地吞下去。不能哭,不能認輸。若沒有一顆堅強的心,那麼,只怕他早已在那樣漫長的時間裡瘋掉。
垂落在身側的雙手,終於慢慢地回抱住他,少女的墨染一樣的長睫上,有一顆珍珠一樣的淚滴。
“仇恨若是太重,背不起,就放下吧。”
她這樣說着,兩汪泓瞳覆上渺渺的一層薄霧。
擁抱着她的狐妖卻渾身劇震,臂膀並未放開,他從她的肩上擡起頭來,端詳着她的臉。眉宇間突然就有了風雲變幻一樣的詭譎之意。
“我並不愛這樣的生命,只是到了如今,我卻已經不能放手了。否則……我以我的血軀入魔,以此後的生生世世不可入輪迴的代價入魔,爲的又是什麼?那不是你所知的簡單的恨意,你不能……不能明白的,珠兒。”
紅衣妖精的嘴裡,發出那樣沉重的嘆息,“所以,我只有這一世了,珠兒。無論它還剩下多久,我都希望,你能陪着我一起。”
他撫着她的發,那樣的動作裡卻傾注了異樣的溫柔。
“知道我是什麼時候對你傾心的嗎?”
他的話讓她先是一愣,繼而那微垂的眼神擡起,回到他的臉上,與他的視線糾纏着。
“就在那柄黃金劍第一次指住我的時候……那樣凜冽可怖的劍氣,我心中當真是駭得很。可是、可是你……那樣一個柔弱的凡人女子,竟然張開了手擋在我的身前。”
小九低聲笑了笑,不知那笑聲,是嘲弄還是別的什麼,“真是傻啊……後來我便想,我活了這百載的光陰裡,天上地下,已經……沒有人會對我同她一般了。所以,她的好,我要百倍千倍的還她……”
他的語聲弱了下去,金黃色的眼睛裡有她看不懂的悲哀。
“可是……可是很多時候,很多事情,都是半點也不由人的。”
他是,她亦是。
他們都是塵世裡掙扎求生的浮游,被命運翻攪的太久,已經快要失去掙扎的力氣。
“但珠兒,你一定要記得,”他湊近她的脣,吐出的話語帶着拂弄的氣息,“無論我變成什麼樣子,我最不願傷害的,便是你。”
他在她脣上輕輕地廝磨着,最後一個尾音被吞沒在兩人相交的脣齒間。
她輕微的掙扎讓原本細細的輕啄化作深吻,他重重地吮弄着她嬌軟的脣瓣,孤注一擲地傾注了所有的激狂與挽留。
五指插入她腦後豐沛柔軟的髮絲裡,現在的小九,絕對、絕對不允許她有絲毫的閃避與不甘。
那麼,就這樣吧,就這樣同我一起墮落吧。
他在心裡這樣同她說着,是你執意靠近我,是你要我留下來。
那雙閉合的琥珀眼眸看不見,被親吻的少女眼中,那一閃而過的痛惜之色。
三途渺渺苦無邊,滿眼彷徨。
只有他和她的狐冢裡,不知從那裡響起了悠遠悽迷的歌聲。
是那首傳唱了數千年的哀慼而婉麗的《九尾》——
情一字,兩人知。
三生石記四方事。
纏五指,六界斥。
七塔鎮八識。
九泉方思,八獄難蝕,七情成誓。
六慾天賜,五常即此,四神怎知。
三刑不止,兩心何癡,一諾永世。
誰道情字妖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