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那裡看着他, 背脊挺得很直,兩隻大眼睛怔愣地直視着,她絲毫不想流淚, 只是覺得冷, 心裡竟然窒息得發慌。
你怎麼會在這裡呢?珠兒。
她看着他嚅動的紅色脣瓣, 聽着他吐出了這樣的問句, 雖然看不清他此時臉上的表情, 然而不知爲何,在那雙燦金瑩然的眼眸注視之下,她遲疑了半晌, 後退了兩步,冷不防地竟然飛快轉身, 想要從他的視線裡遠遠地、遠遠地逃開!
“啊啊好痛!”
女童的尖叫聲驟然響起, 而小九充滿怒意的斷喝掩蓋了挽豔的喊叫——
“給我站住!”
他冰冷的語聲在珠兒的身後適時響起, 成功地阻止了她逃離的腳步。
纖瘦的肩頭因爲這聲斷喝而細細地發起抖來,她回過頭去, 看着那個妖精將小小的挽豔拎住衣領提了起來。
而那不老實的小丫頭猶在拼命掙扎着——
“死妖怪!放開我放開我!等下我師父來了要你好看!”
毫不理會挽豔的叫囂與恫嚇,他踏上前一步,“你若敢逃,我便立時掐死這小丫頭。”
“別這樣!”珠兒急急叫喊出聲,看着挽豔如同一隻束手就擒的羔羊被小九輕易地掌控着, 她不敢看他的臉, 下移的視線盯住他胸前的衣襟, “我……”
珠兒只說了一個字便又頓住了語聲, 素手緊緊揪住衣角, 她的指甲刺入了柔嫩的掌心,眼前的小九, 他說出的話,他帶來的氣息,都不是她曾經熟悉的那個小九。驟然的陌生感與恐懼感席捲了她的內心,有惶然無法細辨的感覺一波波拍打着她。
“師父啊啊——有妖怪啊師父救我啊啊啊——”
被小九制住的挽豔放開喉嚨大聲尖叫起來,她胖短的小身子亂扭着,想要脫離小九的控制。
“閉嘴!”
脫口的厲叱還未說完,那一襲紅衣卻猛地如同一團燃燒的紅色雲彩一樣飄蕩開來,小九提着挽豔迅速地躲開了方纔所站之地,莫狄隱含怒意的話語隨後響了起來——
“放開挽豔!”
不知何處刮來的風吹拂起上仙青色的袍袖,那張從來淡漠的俊美臉龐上有惱怒的神色。
看清了來人,小九哼笑了一聲,道:“你就是莫狄上仙?”
莫狄卻不答他,劍眉微皺,踏前一步,仍是道:“你身爲精怪,不但擅闖仙苑,竟還敢擄劫我的徒兒!”
“仙苑又怎樣呢?這三界六道上天入地,已經沒有什麼我去不了的地方了!”小九冷冷地笑了起來,“莫狄上仙……知道我最討厭什麼嗎?”
金色的妖瞳微微眯起,他說着,單手將挽豔拎高,尖銳的指抓輕輕勾劃着挽豔的小臉,自言自語一樣地道:“我最討厭那些所謂的仙神,這樣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口吻。討厭得……恨不得捏斷他們的喉嚨!”
他一言出口,竟然身形立時暴長,尖利的指抓帶着點點寒芒向莫狄攻去!
“早知今日之事,我當年便不應當救你……”
莫狄語焉不詳的低語聲傳入紅衣狐妖的耳朵,而後,那原本攏手在袖中的上仙竟然倏忽飄飛至半空,修長的手掌迅速地結起法印,一道道澄黃符咒便憑空立時出現,向小九呼嘯而去!
“呵呵,你真是太小瞧我了!”
騰身避開莫狄的符咒,小九猱身再上,青色與紅色在半空中交纏厲鬥,莫狄的手中不知何時擎了一柄黑沉沉的長刀,金鐵交擊摩擦的刺耳之聲不絕於耳,仔細聽來,那中間還摻雜着挽豔不時的尖叫之聲。
未幾,半空之中紅色的光芒忽然大盛起來,竟然逐漸掩去莫狄的青衣之色,而後近身而斗的兩人迅速分開,莫狄手中所執的黑色長刀,竟然在那個剎那由空中急速地墜落下來,無聲無息地深深插進朱槿花叢之中!
“所謂‘上仙’,也不過如此嘛……”
落於地面的小九露出了諷刺的笑,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將挽豔猛然拋向莫狄,“多謝你陪我舒緩筋骨……這小丫頭我便還給你!”
話音未落,他的腳下微動,瞬間便捉住了珠兒的手,她的手冰涼柔膩,手心裡滿滿都是汗水,那雙看向他的眼睛,裡有着驚疑不定的神色……
“我們走吧,珠兒。”
他恍然未覺一樣地衝她笑笑,卻在下一刻被她猛地甩脫了手掌。
“你?!”
小九因她的動作一怔,繼而有些不可置信地眯細了那雙美麗的眼睛,而後,他的語氣裡有着不能錯認的強橫,“跟我走!”
“等等!”
已將徒兒護在懷中的莫狄上仙,清俊的臉上有着複雜的神色,“不要走,我有話要問你。”
小九聞言,半慍半笑,“哦?手下敗將,還有什麼要說的呢?”
莫狄並不理會他嘲弄的語氣,深邃的眼睛裡有犀利的光透射出來。
“你的修行明明未夠百年,爲何能與我戰成平手?”
“……”
小九聞言窒了窒,卻又撇脣道:“哼,輸了便是輸了,你技不如人,怎地有那麼多的廢話?”不再理會莫狄,他探手緊緊鉗住珠兒的腕子,他原本妖麗無匹的臉在那鮮紅抓痕的襯托下,忽然便有了歪扭的笑意,“珠兒,我們走……我們離開這裡!”
“可是你、你……”
掙不脫他的鉗制,她細緻的眉頭因爲那扭曲的笑容而緊緊蹙了起來,顫抖的紅脣不知該怎樣吐出拒絕的話語。
“我怎樣?難道你不識得我了?”
小九挑起眉,注視着搖搖欲墜的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一樣,他抓住她手腕的力道撤了開去。
“珠兒,你在怕我?”
爲什麼……爲什麼要怕我?
珠兒,如今的我,已經……不用傷害你了。
他金黃色的眼中神色飄忽得難以捉摸,然而她卻從中細細分辨出了他一閃而過的歉疚與黯然。
“是了,你在怕我。”
問句變得肯定起來,他伸出手去,觸到她冰涼的指尖,修長的指,一點一點地,穿插在她僵冷的指間。
收攏,握緊。
“不要怕我,嗯?”
也許是那隻溫柔又溫熱的手,給了她恍若當初的錯覺。深黑的眼睛裡驟然盈起了淚意,珠兒垂下頭去,口脣動了動,話到了嘴邊,卻陡然有了無奈的絕望。
該怎麼告訴他,即便他沒有變,她卻也不是從前那個她。
不知道身旁的少女有着這樣的心思,小九捏緊了她的手,回過頭去,望了望兩人身後的仙人,嘴角掠過得勝般的笑意,“那麼,我們後會無期了,莫狄上仙。”
“你入魔了。”
短短的四個字,卻如同雷霆霹靂一般,生生將兩人定在原地。
逼人的戾氣猛然從那紅衣妖精的身上發散而出,他轉過頭來惡狠狠地道:“那與你又何干?”
“你如何境地,確是與我無關。”
莫狄立在那裡,淡泊的語氣彷彿方纔他說出的話語不過是一句簡單的道別的話語。
“只是……若碧三娘泉下有知,一定不想見到她的愛子落到如此地步。”
“你是誰?!”
野豔的黃金眼閃過困惑的神色,“爲什麼知道我孃親的名字?”
“百年之前,丹城之外那一場火刑,難道你忘了麼?”
瞳孔驟然緊縮,彷彿想起了令人不堪的痛苦過往,心頭閃現一個個破碎得如同噩夢般的場景,小九擡手指住眼前的男人,失聲道:“是你?!”
“不錯。”
莫狄看着他,沉靜的瞳眸宛如秋水,“當年救你們母子一命,沒想到今日你卻自甘墮入魔道。”
“那又怎樣?!”
小九臉色一變,厲聲道:“不要以爲你曾對我有活命之恩,就可以對我指手畫腳!”
“呸呸!我師父哪裡對你指手畫腳了!死妖怪,你逞兇鬥狠,早晚完蛋!”
被激怒的狐妖那一身狂暴的冷戾去而復返,“小丫頭,你不想活了麼!”
“啊啊……”挽豔被他的厲色駭住,猛地將頭扎入莫狄的懷中,輕叫道:“好可怕……”
“小九,你真的……入魔了?”
難怪那一身難掩的戾氣,恣意狂肆的神情,還有那身可以擊敗上仙的修爲……
難怪……原來他已經入魔!
清淺的語聲顫抖,目中酸楚的感覺擴大,她擡手,一寸一寸,掰開兩人勾纏住的手,眼淚承受不了那樣的重量,紛紛墜落下來,“小九,你怎麼這樣傻呵……”
“珠兒!”
他有些慌了,急急地拉住她垂落的手,卻不知該用怎樣的話來安撫她,“我不是……”
“不是什麼?”
她反問着,語氣裡的痛惜卻掩飾不住,一字一字,吐出來卻叫人遍體生疼,“不是從前的你……對麼?”
她帶着陌生意味的眼神像封喉的利刃,截住所有未出口的可能,入魔的小九,終於在那雙幽潭一樣哀慼深遠的眼睛裡嘶喊出聲——
“不!別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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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雲城並不是個大城,昨日裡又飄起了一場雪,皚然潔白的雪花覆蓋了茂雲城的大街小巷。然而許是深冬將過,人們對於這場可能是一年裡的最後一場雪,並不甚在意。
城裡的鹹福酒樓,是個名號響噹噹的百年老店。
這裡飯菜地道,酒水醇香,端得是客似雲來,賓至如歸。
鹹福酒樓前的大街,是茂雲城裡最爲繁華的一條,早早便有做買賣的店家開了店鋪。幾個商販湊在一起,有意無意的目光,總是向酒樓的門前瞥去。酒樓前的臺階之上,坐着一個鬍子拉碴的男人,他的黑衣髒舊,看起來又十分單薄,但這個男人,自幾日前,便這樣在風雪裡坐了許久。
“阿狗,阿狗!”
酒樓掌櫃的福伯揚聲喚了跑堂的小二阿狗,數了十枚銅板,指了指門外的男人,道:“包上幾個饅頭,連上這銅板,都送去給外頭那個人,叫他尋處暖和所在,莫要坐在風雪天裡了。”
“噯,我說掌櫃的,這男人已經跟咱們酒樓外頭坐了好幾天了,怎樣轟都轟不走吶!叫花子一樣的,別人還怕擋了生意,您卻還要給吃給喝,忒是厚道好心了!”
阿狗唸叨着,卻還是動作麻利的接過銅板,又用油紙裹了數個熱燙的饅頭,跑去送給那看來看來十分落魄潦倒的流浪漢。
“這位大哥,這是我們掌櫃的給你的,你吃飽了肚子,拿着這些銅板去睡間便宜些的客棧吧!”阿狗這樣說着,便將油紙包和銅板遞了過去,卻不料那男人理也不理,兀自垂頭盯着腳下的冰雪。
“喂喂,你是聾了還是啞子?”
阿狗伸手推搡了男人一下,觸手處卻是僵冷無比,直叫他渾身打了個哆嗦,心下里卻又驚又怕,這男人不知是何方妖孽,在雪中坐了恁久,若是換做了旁人,這樣的天氣裡,不是餓死也會被凍死在街邊。
“喏,這是你自己不睬我的,真是不識好歹。”
阿狗抱着東西欲走,卻聽男人忽然問道:“有沒有酒?”
“你要喝酒?”
阿狗十分詫異,繼而卻有些生氣地道:“你這不識好歹的叫花子!我們掌櫃的厚道,給你吃食和錢資,你竟然還得寸進尺?!”
“給我酒……”
男人低聲重複着,飄落的雪花覆蓋在他墨染一樣的凌亂黑髮上,他佝僂彎曲着身子坐在那裡,就像個白頭的遲暮老人。
“沒有!想喝酒,拿錢來買!”
阿狗將手在男人面前攤開,作勢索要着,然而下個瞬間,一塊冰涼的碎銀便被人放在他攤開的掌心,有女子柔軟嫵媚的聲音響了起來——
“勞煩小二哥打一壺酒吧。”
繪着精緻花鳥的紙傘下,有一張豔絕人寰的臉。
撐傘的女子還未露出笑容,阿狗便已神魂顛倒了起來,着迷般看着女子的臉,他好半晌才點了點頭道:“姑、姑娘稍等,酒、馬上就來!”
那酒果然很快便送了出來,粗瓷的小罈子裡,一甕色澤淡紅的酒漿飄散出醇厚的香味,男人劈手搶過那小壇,仰首牛飲一般,片刻就將那甕酒水喝得涓滴不剩!
“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溫酒下肚,男人彷彿回覆了幾絲生氣,他茫然無焦的眼睛透過幾片逃逸的雪花望向女人美麗無比的臉,又問道了一遍:“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噯!你這人!坐在我家客棧前面那麼多天,逮人便問‘知不知道我是誰’,當真是個不可救藥的瘋子!”
阿狗說着,又轉過頭去對女人道:“天仙姑娘,快別同這瘋子說話了,風大雪冷的,不如進來歇歇吧!”
女人卻似恍然未覺,她微微俯下身去,手中的紙傘便撐在男人的頭上,另一隻柔軟白皙的小手,悄然撫上了男人消瘦邋遢的臉頰——
“我自然知道你是誰,跟我走吧,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