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青牛的《醫經》之中,有言說道——西域有一路外家武功,疑是少林旁支,手法極其怪異,斷人肢骨,無藥可治,僅其本門秘藥“黑玉斷續膏”可救,然此膏如何配製,卻其方不傳。
當世武林三大神醫在江湖上的名頭難分伯仲,但各自醫術上的造詣,實則確有高下之分。
“殺人名醫”平一指效命於日月神教,此人天賦凡,從不墨守成規,素有奇思,醫術卓然自成一家,但他性情古怪,又極爲疏懶,整日與老頭子、祖千秋等江湖異人廝混,醉生夢死,逍遙自在,從來沒將全部心神用以精研醫術,是以浪費了大好天賦。
除了爲本教手足治病療傷之外,平一指每醫一人,便要前來求醫者再殺一人,比胡青牛“見死不救”的規矩更加令人頭痛許多,久而久之便落得個邪氣陰毒的惡名。倘若他能稍加勤奮,醫術必可愈加精深,縱使不能與古之醫聖相提並論,亦可在武林中代代相傳,留名於後世。只可惜,現在這傢伙早已化爲一胚黃土,即便黃泉有悔,又有何用?
“閻王敵”薛慕華師從“聰辯先生”蘇星河,與其他七位師兄妹各學了師父的一樣本事。然而逍遙派淵博如海的學識,即便當真包羅萬有,什麼三教九流,諸子百家,無所不精,但天下間能有幾個好似“逍遙三老”那般的驚世奇才?偏偏蘇星河的性子又是見一樣愛一樣,沉迷於諸多雜學,結果便是貪多嚼不爛,一輩子都沒學到無崖子的幾成本事。如此再經由他手傳給門下的八個徒弟,這幾成本事還能剩下幾分?蘇星河因爲無崖子險些命喪於丁春秋之手,痛定思痛,這才幡然悔悟,便照着八個徒弟每人的興趣各傳了一項武功之外的雜學。本以爲如此一來便可讓弟子們不致重蹈覆轍,因而阻滯武學修爲的進境,但他忘記了世間的任何一種學問,都有着令人癡迷沉淪的無窮魔力。於是“函谷八友”變得或瘋癲、或迂腐,癡於諸般雜學,武功荒廢,本末倒置,終是走上了蘇星河的老路。
逍遙子老前輩無疑是個近乎神仙下凡,級逆天的無敵存在。他老人家的徒子徒孫若能學到他一成的本事,便足以在俗世之中笑傲同儕。薛慕華性喜醫道,而且資質不俗,但畢竟還比不上他的糊塗師父,跟師公無崖子相較更是望塵莫及。再加上薛慕華家境殷實,大屋良田,平日裡自然會頗多享樂,分心旁騖,實際上的醫學造詣,恐怕還比不上疏懶成性的平一指。若非如此,當初阿紫的眼疾也無須非得大老遠的跑去麻煩蘇星河親自出手了。
順便提一下——阿紫的眼疾早已痊癒,除了龍小寶得自靈鷲宮的奇方,蘇、薛二人竭盡心力的治療,最大的功臣還是心甘情願把自己完好無損的眼珠子無償捐獻出來的遊坦之。這件事蘇星河寫了一封親筆信給小寶,不敢有絲毫隱瞞,說得十分仔細。原本小寶以逍遙派第三代掌門的身份令蘇星河、薛慕華爲阿紫醫好眼睛,全都是瞧在蕭峰的面子上,否則寧願阿紫一生目盲,少去惹是生非,殘害無辜。當日小寶看完了那封信,對阿紫更是說不出的煩躁和厭惡,是以自少室山一別之後,便對這個名義上的親妹妹始終避而不見。而且小寶再三叮囑楊逍等人,倘若阿紫敢仗着他和明教的旗號在江湖上任性胡爲,無須有任何顧慮,立刻施以嚴懲,絕不姑息,若有違反此令者,以教規處置。
不表阿紫雙目復明之後搞出過多少惹人厭憎的事來,捱了幾回某人不留情面的教訓,既然平一指和薛慕華各有不足之處,那麼江湖上真正當得起“神醫”二字的便唯有“蝶谷醫仙”胡青牛!
胡青牛自幼便和王難姑同門從師,勤修苦練,寒暑不綴。待其出師後更是仿效神農嘗百草的上古傳說,走遍三山五嶽,西域回疆,天南海北,甚至不惜親自深入各處原始大荒中的兇險之地採集靈藥,苦心鑽研。正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千里路,胡青牛對醫道的癡迷,實已到了連命都可以不要的地步,委實令人可敬可畏,單憑這份常人決計無法做到,近乎瘋狂的堅定執着,便已遠勝那兩位江湖名聲不弱於他的同道中人。
胡青牛雖然身在明教,但教內各項事務均可一概不理,是以醫術大成之後,便長年躲在“蝴蝶谷”裡隱居不出。胡青牛此生除了對妻子王難姑有所牽掛之外,平日裡除了吃飯睡覺,幾乎都在埋研創各種醫術。正所謂天道酬勤,胡青牛的全部生命差不多都是爲了一個“醫”字而活,況且他本身的醫學天賦,並不弱於平、薛二人,倘若如此還不能成爲舉世無雙的神醫聖手,那老天爺就實在太不開眼了。
龍小寶向阿二索取“黑玉斷續膏”,自然而然便想起了胡青牛和王難姑。這貨心想轉眼分別已有多年,卻從未聽到過一絲半點胡先生夫婦的消息,兩個大活人竟似人間蒸了一般,至今音訊全無。看來這一對在各自的“專業領域”看成絕對權威,彼此絕不服輸,明爭暗鬥了二三十年,長年兩地分居,偏又深愛對方的活寶夫妻,除了精於醫術和毒術之外,隱姓埋名的功夫也是相當之了得。
這貨的腦子又在習慣性抽筋走神,對面的阿二卻已惱羞成怒,擺開架勢,催動內力,周身的骨節噼啪作響,好似點燃了一串爆竹,正自凝神運勁。俞岱巖知道這阿二的內力極其強猛,這般全力運功,掌力定是非同小可,無堅不摧,當即叫道:“渡河未濟,擊其中流!”意思是叫小寶別等對方運功完成,便上前攻他個措手不及。
龍小寶應了一聲,心下感激,踏上一步,卻不出手。但見阿二彈指間運功完畢,雙臂猛地一振,兩隻手掌一齊推出,一股剛猛無儔的內勁直如山呼海嘯般洶涌向前,衆人無不神色一凜。
小寶卻是淡定至極,根本不爲所動,眼神中彷彿還帶着一絲不屑之意。一動念間,他體內浩渺無窮的至純真氣恍若水銀一般飛流轉,仍是右手單掌揮出,默運挪移乾坤第七層心法,所掌力卻是“北冥神功”的陽剛之勁,五指微張,一拒一迎,登時便將阿二強橫至極的掌力盡數碰了回去。
他二人純以內力相搏,自然不會各自背向本方同伴,乃是左右分開,橫向交手。此時二人之間罡風呼嘯,聽來極其可怖,殿內衆人大半武功不高,不由得驚懼愈甚。
剎那間,那兩股巨力竟然憑空加在一起,恍若颶風肆虐,盡皆攻向阿二。只聽得大殿內先是一聲沉悶以極的怪響,跟着阿二一聲狂叫,身子猶如石機全力射出的一塊大石,向後疾飛。隨即又是喀啦啦一聲大響,阿二枯瘦的身子竟將真武大殿的牆壁硬生生撞破了一個大洞,筆直跌出殿外。
這下殿內衆人無不心驚肉跳,駭然失色,豈料還沒回過神來,只覺眼前微花,似有一道虛淡的影子疾閃而過,跟着衆人便瞧見龍小寶單手提着阿二軟綿綿的身子從破洞外面跳了進來。這貨目光掃過蒙古衆人,下巴微微上揚,終究是本性難改,忍不住流露出幾分自大得意,大步走到張三丰身前,隨手將阿二扔到兀自昏迷的阿三旁邊。這貨使了好大勁壓住了心頭的得意之情,緩緩轉過身來,望向忽必烈等人之時,已然變回先前那一副憨呆懵懂的模樣。
前後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金剛門”兩大高手已成廢人——阿三四肢盡斷,縱能治癒,沒有一兩年的靜養調理,甭想再揮拳踢腿了。那禿頭阿二則更加慘不堪言,臂骨肋骨、肩骨鎖骨,盡被適才那股雄渾剛猛的至強掌力震得寸寸折斷。尤其是他那顆禿頭幾乎是打橫歪向了一邊,只差一線就和肩膀平行了。而他的下頜竟已扭曲歪斜不堪,其狀實難形容,多半是連頸骨頜骨也一齊震斷了。忽必烈自負鐵石心腸,自幼便見慣了戰場廝殺的慘烈情形,此時心中也生出了幾絲煩惡。他心知倘若就此置之不理,過不了一天,這兩個忠心耿耿的手下多半性命不保。
忽必烈眼中閃過一道極其殘忍的怒意,奈何他與身旁的幾大高手皆被小寶的絕世神功震懾,即便心中狂怒,也只能強自忍耐,一時間靜默無語。
過了片刻,玄冥二老見自家主子始終陰沉不語,目光對視了一下,鹿杖客便道:“老夫素聞武當派的功夫最講究以柔克剛,先前閣下與阿三交手之時,所用拳法想必是正宗武當派的功夫。但此後與阿二互拼掌力,卻純粹是以陽剛內勁獲勝,完全和武當派的功夫背道而馳,這卻是何道理?莫非……閣下並不是武當弟子麼?”他見小寶神功若斯,頗爲忌憚,雖然有所懷疑,但言語間已客氣了許多。
鹿杖客這麼一說,忽必烈等人心中頓生疑惑。鶴筆翁人雖好酒貪杯,沒多少心機,但他和鹿杖客自小到老,同門學藝,闖蕩江湖,一輩子不曾分開,豈會不明師兄話裡的含義?當即接口道:“閣下倘若不是武當派的,又何必要來強出頭,犯不着趟這渾水。依老夫所見,不如就此罷手,日後大夥兒在江湖上也好相見。”
忽必烈心思轉動,緊跟着說道:“鶴先生說的極是!今日乃是我蒙古勇士與武當高人比武切磋,若有外人插手,這可就違背了江湖上的規矩。倘若傳了出去,恐怕於武當派的名聲大爲不利。張真人,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本王雖不是什麼武學高手,但這些年來看也看得多了,好似尊駕這等武功,實是天下罕有,本王心中十分佩服。”他邊說邊仔細觀察小寶的神態變化,奈何某人滿臉污穢,哪裡瞧得出半分端倪?
忽必烈眼見這貨一動不動,如同木樁子一般,毫無表示,乾脆直言道:“閣下若能不理今日之事,本王這兩個僕傭便是死了,也絕不追究。而且從今往後,閣下便是大蒙古帝國的好友、貴賓,若有所需,儘管開口。呵呵,本王平生最喜結交武林高士,尊駕若不嫌棄草原人性情粗陋,待得此間事畢,本王定要設宴相待,還望尊駕能給本王一個薄面,如何?”他這番話裡的招攬之意甚明,顯得極具誠意,說罷望着小寶跟竈王爺一般黑的臉龐,滿懷期待之色。
小寶漠然相對,過了半晌,這才緩緩說道:“敝派祖師張真人獨創太極拳劍,天下皆知。想來諸位俱是當今的一流高手,即便不明太極拳劍的精義,至少也知道太極圖是什麼樣子的吧?”玄冥二老等人不知其意,點了點頭,也不說話。小寶見狀猛地一拍大腿,朗聲道:“既然如此,各位何以竟會妄加揣測,自行斷定本人並非武當門下呢?那太極圖又喚做‘陰陽雙魚圖’,原本就是陽中有陰,陰中有陽,陰陽相合,方爲太極!敝派祖師所創的太極功包含了天地萬物,自然大道的真諦,既有陰柔之功,便存陽剛之力,這又有什麼可奇怪的呢?”這貨說着裝模作樣地搖了搖頭,很是遺憾的長嘆了一聲:“唉……沒想到你們自詡爲當世高人,卻連這般顯而易見的道理也瞧不出來,當真是令人好生失望啊!”
太極圖的樣子世人皆知,武林中誰會不曉得太極陰陽的大道之理?玄冥二老幾人明知小寶所言多半是故弄玄虛,有意搪塞,但偏偏又挑不出一點破綻,自然沒有反駁的理由。
只是這貨言下不勝唏噓,搖頭晃腦的神態,彷彿是在責備忽必烈、玄冥二老等人見識太過淺薄,委實不可教也,恍若長輩教導晚輩一般,擺明了是在戲謔對方。武當派所屬個個嬉笑不止,總算稍解胸中的一口惡氣;忽必烈那邊卻是人人羞惱至極,勃然變色。
這當口忽必烈臉上“真誠”的笑意已經換成了冰冷陰沉的殺氣,饒是他再好的涵養,此刻亦是面色鐵青,氣往上衝,再也按捺不住,冷冷道:“阿大,你去試試這小鬼的劍法!”
阿二和阿三筋斷骨折,生死不明,這阿大卻仍是滿臉愁苦之色,旁人也不知他心裡面究竟是恨是怒,是驚是懼。只見他垂應諾,刷的一聲抽出長劍,各人眼前一亮,青光閃閃,隱隱覺得寒氣逼人,端是一口極品好劍。
小寶見阿大手裡拿的雖不是書中所寫的倚天劍,但也絕非凡品。這貨心知對方既然挑明瞭要來考較自己的劍術,那麼便要以劍對劍,否則即便獲勝,對方也大可賴賬。只是江湖上從來不曾傳過武當派有什麼鎮山寶劍之類的神兵利器,若是用一般的長劍與其交手,怕是沾之即斷。
這貨隨身攜帶的“聖火令”材質奇特,堅固之極,只須以令爲劍,使出獨孤劍訣,就算阿大手裡拿的是倚天劍,也是全然無懼,勝券在握。然而一來“獨孤九劍”固然精妙無雙,獨步天下,但旁人一眼便可瞧出這絕非武當劍法;二來“聖火令”一出,便等於自揭身份,告知忽必烈等人明教在此,屆時情勢必定瞬間大變。
明教和蒙古對抗多年,雙方仇怨已深,龍小寶一旦亮明身份,勢必就是一場你死我活的大戰。倘若小寶一人在此,忽必烈就算再多帶千八百個精兵,這貨也是凜然不懼。他有“凌波微步”,縱使千軍萬馬亦是極難將他困住,大不了殺個過癮,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然而現下援兵未到,敵方人多,張三丰遭人暗算受了內傷,俞岱巖不久前方能勉強行動,雙方一旦混戰起來,難保他們不受傷害,因此小寶纔會遲遲不顯本來面目。
這貨掃了一眼武當派衆人,頓時有些氣短——原來殿內一衆武當門徒自張三丰以下,居然沒有一人帶劍而來,貌似只有一個十來歲的清秀童兒雙手捧着一柄木劍,剩下的多半手持棍棒、草叉,還有個肥胖的中年道人緊緊握着一把炒菜的鏟子。
這下小寶大感鬱悶,心想堂堂武當門下,就算武功粗淺,也該隨身佩戴一柄長劍裝裝樣子纔對。現在怎麼辦?難道要老子用那把破爛木劍對陣強敵麼?他爹個蛋的,你們以爲哥是在和神鵰老兄練劍玩耍麼?這貨一腦門子黑線,正在糾結要不要不管不顧的出手強攻,趁其不備,或許能將忽必烈一舉擒下,那阿大卻已提劍步入場中。俞岱巖叫道:“仗着利佔便宜,算什麼真本事?須得雙方均使尋常兵刃一決高下,纔算公平!”
忽必烈笑道:“俞三俠此言差矣!兵刃足夠鋒利,比鬥起來方顯男兒血性。咱們草原人打架向來都是真刀真槍,就算互有死傷也決計不會怨恨他人。難道貴派中人個個貪生怕死,連這麼一點勇氣都沒有嗎?”
俞岱巖大怒,正要開口抗辯,張三丰微笑道:“好孩子,我創的太極拳你已學會,另有一套太極劍還沒傳了給你。咱爺倆不妨現學現教,再用來和這位施主過過招。”
小寶登時大喜過望,萬沒料到張三丰竟要親自傳他太極劍法,這等機緣實是千古難遇。當年在武當山時,張三丰雖然授之以武學至理和太極心法,但武當派的功夫卻沒教他一招一式。轉念之間,小寶不禁略顯遲疑,畢竟門派有別。忽然耳中傳來張三丰的語音:“小寶,今日若不是你突然現身,武當派多半已經毀於一旦,老道和這些弟子們怕是無一倖免。你雖不是本派弟子,比起這份天大的恩情,老道傳你一套劍法卻也算不得什麼,你儘管用心學會便是。”正是張三丰使出“傳音入密”的功夫暗中說話。
張三丰這麼一說,小寶便又心花怒放,再無顧慮,當下深深一禮,朗聲道:“多謝太師父!”轉頭又向阿大道:“我劍法不精,須得請太師父指點一番,再來與你過招。”
阿大原本對小寶頗爲忌憚,雖有寶劍在手,佔了便宜,卻殊無勝算。現下聽到小寶竟要新學劍招,心想那是再好不過。無論新學的劍法如何精妙,總是難免生疏。武林中人常言“一刀七劍”,意思是說通常學刀一年便可有成,但劍法卻需七年方可致用。
這阿大的真實身份本是丐幫前代長老,名喚“八臂神劍”方東白,和當年參與謀害蕭峰,逼其退出丐幫的徐長老同輩。方東白劍術奇精,名震江湖,因他出劍奇快,有如生了七八條手臂一般,故而得此綽號。十多年前忽然傳出他身染重病亡故的消息,當時武林中人人都感惋惜,實則他卻尚在人間。
方東白現下雖是傭僕的身份,但行的卻是宗師之舉,一聽小寶要學劍,便要退出大殿避嫌。豈料張三丰卻說無妨,竟要當場傳劍,現炒現賣,毫不避諱旁人,還說最多隻須半個時辰,小寶便可學完整套太極劍法。衆人聽了這話,無不驚駭,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均想就算這太極劍法再怎樣奧妙神奇,但在這裡公然傳授招式,大夥兒不是瞎子,人人瞧得清楚,還有什麼秘奧可言?
大殿內人人望着張三丰,均感不可思議。即便俞岱巖自幼便將師尊敬若天人,此時也不免暗覺忐忑。只有龍小寶這個“穿越者”未卜先知,胸有成竹,不覺絲毫奇怪,只待張三丰起身授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