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當年神山上人到少林寺求師,還只一十七歲。其時少林方丈靈門禪師和他接談之下,便覺他鋒芒太露,我慢貢高之氣極盛,器小易盈,不是傳法之人。但若讓他在寺中做個尋常僧侶,又必不能甘居人下,日後定生事端,是以婉言相拒。神山由此恨恨而去,這才轉投清涼寺,剛滿三十歲便技蓋全寺,做了清涼寺的方丈。
神山上人天資穎悟,識見超卓,可算是武林中的奇才。只是清涼寺的武學淵源遠遜於少林,寺中所藏的拳經劍譜,內功秘要等等,不但爲數有限,而且大部分粗疏簡陋,不是第一流的功夫。四十多年來他內功日深,早已遠遠超過清涼寺前代武學典籍中的記載,但拳腳兵器上的功夫,終究有所不足,每當想起少林派的七十二項絕技,總不自禁又是豔羨,又是惱恨。
這一日事有湊巧,他師弟神音引了一名天竺胡僧來到清涼寺,這胡僧便是哲羅星。
哲羅星倒確是佛門弟子,在天竺也算是武學中的一流高手。當年他與人動手,受了挫折,想起素聞東土少林寺乃天下武學之源,寺中七十二門絕技威震武林,便心生一計,派遣記心奇佳的師弟波羅星遠赴嵩山,以求經爲名,企圖盜取少林絕技。不料波羅星的偷盜行徑被寺中高僧揭破,就此被扣留寺內不放,已有七年。哲羅星派遣弟子前往少林寺探問,也不得與波羅星相見,於是哲羅星親自東來,只盼能接回師弟,既然盜不成少林絕技,也只有罷手了。
哪知他途中遇見一位老僧,手持精鋼禪杖,不住向他打量。哲羅星以爲中土凡是會武的僧人便是少林僧,一見之下,心中有氣,便喝令對方讓道,言詞甚是無禮。那老僧反脣相譏,二僧三言兩語便打了起來。
二僧打了半天,難分高低,竟生出惺惺相惜之情。哲羅星一問之下,才知這老僧乃是五臺山清涼寺方丈神山上人的師弟神音,並非少林僧人。這下哲羅星的心裡更是全無嫌隙,便將東來的原由說了一遍。神音一來好事,二來早對少林寺的威名遠揚心懷不忿,三來也想在這個新交的朋友面前顯顯威風,便將哲羅星帶到了清涼寺,請師兄神山上人爲其做主。
神山心思縝密,暗忖玄慈方丈爲人寬和,好端端的爲何要扣留波羅星,其中必有重大緣由。當下好生款待哲羅星,不到半個月,便將哲羅星的心裡話套了出來,心知那波羅星去少林寺,志在盜經,如若剛將經書盜取之時便被發覺,少林寺也不過將經書奪回,不至於再加爲難。現下既然將波羅星扣住不放,定是他不但盜得經書,而且已熟記於心。再說那番僧若是盜取的只是經論佛典,少林寺非但不會干預,反而會欣然相贈。之所以將他監留於寺,七年不放,定然是他所盜的並非佛經,而是武功秘籍!
神山一想到少林寺的武學秘籍,不由得心癢難搔,數日籌思,打定了主意,要代哲羅星出頭,去少林寺將波羅星索來。只要波羅星到手,不愁他不吐露少林絕技的武學秘要。
神山唯恐勢單力薄,說不過理去,便將觀心大師等四位在武林中大有名望的高僧一併邀請,定要少林寺礙於佛門和武林中的清議,講理放人。
這其中緣由玄慈方丈雖然不知,但也斷然不會因爲神山上人等高僧的輩分名望便就此放了波羅星。他和神山以理辯論,神山氣焰囂張,咄咄逼人;玄慈外和內剛,也是詞鋒漸利。
一個指摘天下傳言少林寺戒律森嚴,處事平正,豈知世上盡有名不符實之事。少林寺並非官府,何以擅自扣押外人,不許離去?這等殘兇霸道的行徑,豈能稱得上佛門善地?
另一個俱實相爭,有理有據,旁敲側擊直斥神山居心叵測,狂妄自大,心胸狹窄。兩大高僧各持己論,越說越僵。此後玄慈方丈叫人將波羅星帶出,那波羅星一見哲羅星登時淚如雨下,彷彿受了天大的冤屈。
師兄弟二人嘰裡咕嚕的用天竺話交談半晌,旁人也聽不懂他們說的是天竺哪裡的方言土語。兩個胡僧說罷,哲羅星堅稱師弟沒有盜取武功秘笈,當衆指責玄慈說謊。又說佛家經書,本是我天竺來的,達摩祖師更是天竺人,他遠渡東土,教你們武功,如今你們反而將天竺比丘關了起來,實屬忘恩負義。
衆僧心想這兄弟二人抵死不認盜取武學秘典,此時又並無贓物在身,實難逼他招供,不禁均感煩惱。波羅星巧言善辯,只說自己偷看的是佛經,玄慈方丈也是眉頭緊蹙,一時也難以與他辯駁。
正沒計較時,忽見黃影閃動,一僧越衆而出,呼的一拳向波羅星後心擊去。這一拳迅捷沉猛,凌厲之極,拳風所趨,對準了波羅星後心“至陽穴”要害。
這一下太過突然,似乎已難解救,卻見波羅星立即雙手反轉,左掌貼於“神道穴”,右掌貼於“筋縮穴”,掌心向外,內勁疾吐,雙掌掌力交織成一片屏障,剛好將至陽要穴護住,手法巧妙之極。
大雄寶殿上衆高手見他這一招使得絲絲入扣,倒像是發招者故意湊合上去,要他一顯身手一般,忍不住齊聲喝彩:“好掌法!”
波羅星雙掌之力將那人來拳擋住,那人立刻變拳爲掌,斬向波羅星後頸。此時衆僧已看清偷襲者是一位四十餘歲的中年僧人,正是玄生大師。玄生變招奇速,這一掌勢疾力猛,波羅星避無可避。只見波羅星左指揮出,削向玄生掌緣。玄生若不收招,小指旁的“後豁穴”便會送到對方的指尖上去。其時波羅星將全身勁力聚於一指,立時便能廢了玄生的手掌,這一指看似平平無奇,但所取部位之準,力道之凝,均是非同凡俗,又有人叫道:“好指法!”
玄生立即收掌,須臾不停,瞬間連出七拳。這七拳分擊波羅星額、顎、頸、肩、臂、胸、背七處要害,快得難以形容。波羅星無法閃避,也是連出七拳,但聽得砰砰之聲連響七下,每一拳都和玄生的七拳相撞,分毫不差。他在這電光火石的剎那之間,居然每一拳都剛好撞在對方的拳頭之上,角度方位均是一般無二,若非事先練熟了,憑你武功再高,那也是絕無可能之事。
七拳一出,波羅星陡然想起一事,一聲驚呼,向後躍開。玄生大師也不追擊,緩緩退開三步,向玄慈和神山合十行禮,說道:“小僧無禮,恕罪則個。”
玄慈方丈面帶微笑,神山上人卻是一臉怒容。玄慈向觀心、道清、覺賢、融智四僧說道:“還請四位師兄主持公道。”一時間大殿之中,肅靜無聲。
玄生和波羅星攻守三招,在殿內僧衆看來那是精妙無比,不過在小寶看來卻並不如何了不起。只見觀心大師咳嗽一聲,說道:“三位意下如何?”
道清大師道:“適才波羅星師兄所使三招,第一招似乎是《般若掌法》中的‘天衣無縫’;第二招似乎是《摩訶指法》中的‘以逸待勞’;第三招似乎是《大金剛拳》中的‘七星聚會’!”
玄生突然出手偷襲,事先盤算已定,所使招數和攻擊的部位逼得波羅星不得不以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中的三招拆解。本來事已至此,大家有目共睹,波羅星再難狡辯,不料神山上人強詞奪理,反說這三項絕技本是達摩祖師所傳,是天竺武技,波羅星會這三種武功自然不足爲奇。
神山自以爲機變絕倫,哪知玄慈方丈緩緩說道:“本寺佛法與武功皆是傳自達摩祖師,那是一點不假。來於天竺,還於天竺,原也合情合理。倘若波羅星師兄明言相求,本寺原可將達摩祖師所遺下的武經恭錄以贈,但這‘般若掌法’創於本寺第八代方丈元元大師;‘摩訶指法’是一位在本寺掛單四十年的七指頭陀所創。那‘大金剛拳’則是本寺第十一代通字輩的六位高僧,窮三十六年之功,共同鑽研而成。此三門絕技全系中土武功,與天竺以意御勁,以勁發力的功夫截然不同。諸位師兄都是武學高人,其中差別一見便知。”
除神山之外,其餘四位高僧均覺有理,神山上人卻依仗自身聰明穎悟,武學見識高超,只見到波羅星和玄生對了一掌,便瞧出那招“天衣無縫”的精義所在,當下侃侃而談,硬說哲羅星在他清涼寺內與其討論天竺中土武功異同之時,便曾提到過這三種武功的招數變化。
少林衆高僧雖明知神山上人這是欺人之談,但也暗自佩服此人天分之高,眼光之利,當真世所罕見。玄慈方丈微一沉吟,便教玄生大師去“藏經閣”將這三項絕技的原本取來,交由神山等人觀看。三部經書紙質黃中發黑,年代久遠,各自敘明創功的經歷,絕無可能臨時作僞。
觀心等四僧只是隨意看了看序文,得其明證便罷,並未乘機窺探經文。但那神山卻是認真之極,將三部武經一頁頁的慢慢翻閱,顯然是在專心尋找其中的破綻疑竇,要拿來反駁玄慈。他神色木然,無憂無喜,觀看良久,隨即閉目冥想,一言不發。衆僧見他莫測高深,不便催促,盡皆耐心等待。
又過了好一會兒,神山上人終於張開了眼睛,先向哲羅星說了一大串梵文,跟着翻成華語,說的竟是《般若掌法》的內功要義口訣,少林衆高僧聽了登時面面相覷,無不失色。
跟着神山又嘰裡咕嚕說了一大堆梵文,如法泡製翻成華語,又講了一篇般若掌的心法精義。此時哲羅星已知神山用意,隨聲附和,喜不自勝。神山上人滔滔不絕,又將摩訶指與大金剛拳的秘訣相繼說了出來,一口咬定這些心法精義都是哲羅星在清涼寺與他論武講道之時曾經提到過的。
玄慈及少林衆高僧明知神山是現學現賣,但聽他所背誦的內容雖非一字不差,卻也大致無誤,全都臉色大變。萬沒想到此人居然有此等奇才,適才默默翻閱一遍,便將三種武學的要旨暗記於心,而且又精通梵文,先將經文譯成梵語,再依華語背誦,如此一來,不但將波羅星偷閱經書的罪名洗刷的乾乾淨淨,反而元元大師、七指頭陀等少林前輩高僧成了抄襲篡竊,欺世盜名之徒。
玄慈方丈一時間無可辯解,心中氣惱之極,想不出應對之策。便在此刻,玄生又一次越衆而出,直言向哲羅星討教這三門武功的高招。這法子甚是簡捷,只需哲羅星一出手,真僞便即立判。誰知哲羅星神色雖顯尷尬,卻辯道:“天竺武功,著名的約有三百六十門,小僧雖然約略知其大要,卻不能每一門盡皆精通。據聞少林武功有七十二項絕技,請問師兄,是不是七十二門絕技樣樣精通?倘若小僧隨便請師兄施展其中三門絕學,師兄是否都能施展得出?”
這胡僧機變甚快,此言一出,反倒令玄生怔住了。少林絕技數百年來大半高僧所會者最多不過其中五六門而已,只有極少數天縱其才者方可身兼**門,乃至十門以上的絕技,斷無可能門門精通。玄生大師所學甚博,但於七十二項絕技中也不過精擅六門,如何能夠應對?
哲羅星的反駁雖是信口胡吹法螺,但確是無可辯駁。
忽聽外面一個清朗的聲音遠遠傳來:“天竺大德,中土高僧,相聚少林,講論武功,實乃盛事。小僧能否有緣做個不速之客,在旁恭聆雙方高見嗎?”來人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送入各人耳中,聲音來自山門之外,入耳如此清晰,卻又中正平和,並不震人耳鼓,說話者內功之高之純,可想而知。
玄慈微微一怔,暗運內力說道:“既是佛門同道,便請光臨。玄石、玄鳴二位師弟,請代我迎接嘉賓。”
二僧躬身應是,剛要轉身出殿,門外那人已道:“迎接是不敢當的,今日得會高賢,實是不勝之喜。”他每說一句,聲音便近了數丈,剛說完最後兩個字,只見大殿門口現出一位寶相莊嚴的中年僧人,雙手合十,面露微笑,說道:“吐蕃國山僧鳩摩智,參見少林方丈。”
衆僧見他如此身手,已是驚異之極;又聽他自報名號,竟是吐蕃國師大輪明王,無不肅容。只有小寶眼神一亮,暗自冷笑道:“哼哼,老子等的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