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67章

無傾點頭:“好,我會轉告梓昔。”

末了墨遲又道:“還有,那日我在殿上說的話,也不全是真的,陷入夢之類的……”

無傾靜靜聽着,墨遲終是苦笑一聲:“算了,你當我沒說吧。”清澈的眸子認真地對上他的眼,“好好待她。”

無傾認真點頭,然後離去。

龍鳳花燭靜靜地燒了一截。梓昔窩進無傾的懷裡:“我總會想起我們一起包餃子的那一日。我和瑾嫣比賽,你和墨遲打下手,踏雪和寒梅待在一邊等吃的。白駒過隙,似做夢一般。”說着頓一頓,“不曉得瑾嫣現下怎樣了。”

他將她摟緊:“夙柳仙君讓她忘卻了前塵。她生得漂亮,以後會過得很好。”

梓昔輕輕一笑,安心地閉眼靠着無傾。她這一世,人生是自己的,卻總唱着別人的角色,糾纏不清。好在到了今日,總算換來一個安好的結尾。她和他錯過太多時間,只想以後這樣安安穩穩地過下去。

墨遲獨自坐在玉衡宮中,四面有悠悠而來的涼風,吹得他髮絲輕揚。他緩緩收了手,牆上玄光術中被喜衣襯得面如紅霞的女子消失不見。

他捧起桌上的杯,瓊露剔透如琉璃,輕輕抿一口,微微的甜,入了心中,釀出淡淡的苦。他想起她爲他煮的清茶,泛着淺青色,入口是微微的苦,滑下喉嚨卻是清甜。他苦笑一聲,胸口翳悶,用力咳兩下,嫣紅的血絲繚繞在杯中。

他靜靜放下杯子,擡袖擦一擦嘴角。

那日他讓趙昀騫大鬧冥殿,其實是想爭取時間去兜率宮取無情丹。火急火燎地到了太上老君那裡,老君卻閉關。他向守門的童子要丹藥,童子卻說無情丹已用完,只剩下絕情丹。絕情丹比無情丹效用更甚,直接將情根連根拔起。這丹藥因未被試過,老君一直放着,不輕易借出。

玉帝那廂應該差不多要召他過去。墨遲穩住心神,不顧童子的阻撓,毅然搶過丹藥,仰頭服下。心中有什麼東西輕輕碎裂,腦子一瞬間疼得無以復加。片刻之後他恍惚地睜開眼睛,想起梓昔時,心中再無半點眷戀。

童子說,情根有多深,拔出來就有多痛。墨遲再苦笑一聲,輕輕一揮袖,杯中的嫣紅血絲消失不見。

梓昔一直在唱着別人的角色,他又何嘗不是?

折騰這麼久,終於還是身心疲憊。墨遲支着腦袋,一個不小心又輕輕睡去。他夢見那一日在長安大街上,她掂着一包花生米,眉開眼笑地回家。他從來沒見過她那樣的笑,只這樣輕輕一怔,她已撞上了他的肩。她擡頭看着他,一臉癡呆,晃着手說區區花生米不要緊。然後畫面一晃,面前又是偌昔閣,他握着她的手說“弱水三千,我只取你一瓢”。時間就這樣定格在那裡,沒有從前,沒有之後。窗外陽光一片明媚,夏日的風靜靜吹拂。

墨遲的脣角輕輕彎起,忽然想就這樣沉睡下去,不再醒來。有道是“人生如戲,浮生如夢”。活在夢裡還是活在現實,其實根本不重要,只要自己願意就好,不是麼?

往事終是交纏在一起,隱入翠綠竹林之中,消失不見。

弱水有三千,浮生只如夢。

又是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

窗外的松樹枝椏被雪壓彎,垂得很低,在冷風中微微地晃,最終承受不住重量,輕輕折斷,發出清脆的響聲,沉悶地摔在雪地上。

對比外面的寒冬,金碧輝煌的宮殿裡卻如陽春三月。銅鑲金落地香薰在屋中散出嫋嫋的安神香氣,兩行炭爐火噼啪作響,兩個梳雲鬟的宮女在旁邊添炭,火光映着小臉,紅光滿面。

華貴的女子坐在銅鏡前,眉眼含笑地梳着妝。貼好花黃金鈿,執起炭筆畫眉,胭脂染露,綠鬢朱顏,再插上珠釵,戴好金鐲,披上秋衣,笑意吟吟地回眸:“妹妹,今日怎地有空過來看我?”

蘇瑾嫣躺在軟榻上,撐着腦袋瞧着蘇妲己,輕輕打一個呵欠:“姐姐,你每日都這樣梳妝,不覺得很麻煩麼。”

“女爲悅己者容。”蘇妲己從銅鏡前起身,緩緩走到軟榻邊坐下,“大王一會兒興許會過來。”

蘇瑾嫣嘟着脣抱怨:“女媧娘娘派我們下凡,是爲了收拾商紂王的。你怎地待他越來越好,我們何時才能迴天庭啊。”

蘇妲己莞爾一笑:“我待他好,還不是因爲他待我好。在天庭千年,我們姐妹倆,何時有過這般錦衣玉食的生活。”說着伸手到蘇瑾嫣面前,攤開卻是一支並蒂海棠金步搖,“來,幫我戴上。”

蘇瑾嫣起身,將金步搖接過去。海棠中鑲嵌了一顆精緻的珍珠,栩栩如生,握在手中有暖意,斜着插入蘇妲己的發中,襯得她更是風華絕代。“姐姐,我記得你不喜歡海棠。”

蘇妲己眉梢眼角間盡是風情萬種:“這是大王送的,自然和別的海棠不一樣。”說着轉身扶着蘇瑾嫣的肩,瞧着她水意盎然的眸子,“你呀,難得下凡,就該好好享受一下紅塵中的樂趣。天庭多少仙家盼都盼不來。”

蘇瑾嫣不以爲然:“可是女媧娘娘點化我們成仙,給了我們無盡頭的生命啊。紅塵有什麼好的,貪嗔癡戀,只會束縛自己。”說着盤起腿坐在軟榻上,“你看,我現下還不是一樣逍遙得很。姐姐有的,我也一樣有;姐姐不自由,我卻很自由啊。”

一旁的宮女加好火炭,遞上兩個銅製手爐,福一福身,往外去了。蘇妲己愛憐地摸着她的頭:“我是甘願不自由。”眼睛像是瞧着蘇瑾嫣,又似怔怔出神,“天庭太寬廣,常年有寂寂涼風,總讓我覺得自己身如浮萍。有一些溫暖,只有紂王給得了我。”

蘇瑾嫣道:“……什麼歪理。這商宮不是也很大麼,外面還會下雪。姐姐從紂王身上,不就拿到一支金步搖麼,其他人一樣能給。只要我肯開口,天下沒有我要不到的東西。”

蘇妲己苦笑着搖頭:“你不懂,別人給的,又怎會一樣呢。”

“怎會不一樣,姐姐你分明是貪戀紅塵,還給自己找藉口。”蘇瑾嫣說着站起身,少女般姣好的容顏粉黛不施,卻傾國傾城,“我這就去找一支並蒂海棠金步搖回來,姐姐你等我。”說着輕輕一旋身,裙裾飄如一朵鮮麗的桃花,消失在原地。

蘇妲己瞧着她消失的地方,半晌後,微笑着搖了搖頭。

錦繡樓夜晚總是格外熱鬧,公子少爺一個一個地邁進去,心甘情願地醉倒在溫柔鄉。推杯換盞之際,姑娘們笑語嫣然地躺在男子懷裡,勸酒,對飲,春風得意。

閣樓響起金鑼清脆的響聲,三短一長,引得賓客們紛紛擡頭。老鴇執着粉扇,掩着半邊臉嬌媚地笑:“今日各位爺有福了,我們瑾嫣姑娘恰好從外頭回來。”

賓客們齊齊一愣。

蘇瑾嫣是錦繡樓的一個傳說。

在朝歌,你不曉得紂王叫什麼名字,是件情有可原的事;但若你不曉得誰是蘇瑾嫣,別人肯定會問你:“喂老兄,剛進的中原吧。”

傳說蘇瑾嫣的臉美得像在畫上拓下來一般,眉不點而翠,脣不染而紅,淺酌輕唱間,魅惑衆生,只消一眼,便能讓人死也甘願。不少人豪擲千金,換她一夜良宵--可惜她只賣藝,不賣身。她彈得一手好琴,連山林中的鳥雀聽了也翩翩起舞。

錦繡樓中的燭火被丫鬟吹滅,換上了大紅鮮豔的燈籠。一個女子盈盈從閣樓走出,眉眼帶笑,身姿窈窕,緩緩停在樓梯處。微風拂面,掀起絲帕的一角,她瀲灩的微笑若隱若現。

賓客們睜着眼睛一動不動,生怕一嘆息,美人就會消失。

人羣中有一個矮肥的男子率先站起身子,不知臊地大喊:“瑾嫣姑娘,我好想你!今夜我們一同醉生夢死如何!”

此話一出,周遭頓時沸騰。賓客紛紛放開懷中的溫香軟玉,對着樓梯上的蘇瑾嫣喊着情話:

“瑾嫣姑娘,我出一千兩,我帶你去湖上泛舟!”

“瑾嫣姑娘,小生的畫舫就在外頭,我們把酒暢談啊!”

“瑾嫣姑娘,只要你願意,我立刻明媒正娶將你帶回家,休了家裡那個老孃子!”

……

蘇瑾嫣淡淡笑着,被紅光映得人若桃花,輕輕擡一擡手。

樓下立刻寂靜無聲,只聽得她嬌媚婉轉的聲音輕輕響起:“奴家今夜,只想向各位大爺,要一件東西。”說着捏起蘭花指在腮邊輕輕一笑,“並蒂海棠金步搖。”

賓客們愣了一愣,再次炸開了鍋:

“區區一支金步搖而已,何時沒有。瑾嫣姑娘,只要你願意陪我,送你萬兩黃金又如何!”

“瑾嫣姑娘你等着,老子這就去金號買!”

“瑾嫣姑娘我只有單海棠的,可以麼?不行的話我立刻差人去金號連夜趕製!”

……

蘇瑾嫣伸出食指放在嘴邊,絲帕下的粉脣水光瑩潤:“奴家,現在就想要。”聲音低低流轉,軟人身子。賓客們卻都靜了,爲難起來。一時之間去哪裡給她找金步搖?還要是並蒂海棠的?

“我有。”

一個清清冷冷的聲音響起,蘇瑾嫣的心提了一提。人羣自動分開兩邊,一個男子慢慢走出來,黑袍、黑髮、黑眸,連羽冠都是墨黑,就這麼穩穩當當,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攤開掌心,中間靜靜躺着一支金步搖,並蒂海棠盛開,中間鑲嵌着兩顆夜明珠,發着瑩瑩的光。他的眼睛如溫潤的墨玉,只靜靜地瞧着她,卻讓她心跳一點一點加速:“姑娘,金步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