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69章

無傾住的地方,有一個女子,因丈夫離去而日日夜夜守在那裡等候。原本她願等是她的事,偏生最近那處地方官府要收回去重建。附近的百姓都搬了,剩下她一個在那裡,執着地等候。官府有官府的秩序,官差又不能隨意拆去她的房屋。

無傾每日看着,有些疑惑,那女子面容枯槁,眸中卻充滿神采。無傾不懂,是什麼樣的感情,能讓她如此執着。她道:“人總是需要有一些執念的。”

他不解道:“爲何偏偏是這一個?”

她微微搖頭,目光悠遠:“倘若你愛一個人,他便是你所有的執念。”

他依舊不懂。凡人多自私自利,她要等的人說不定早已娶妻生子,到頭來她的青春一去不回,誰能還她一個公平的答案。她聽了他的話,只輕輕搖頭:“公子,嘗試去愛一個人吧。在愛情這一場決鬥裡,從來沒有公平。”

她最終還是沒有等到那個人,在一個晨光熹微的清晨裡,靜靜地斷了氣。

他埋葬了她,卻想起他說過的話。他決定去試着愛一個人,他聽說朝歌有個女子,人人見了都會傾心。他想了想,決定前往朝歌。他想品嚐一下,動心是什麼感覺,結果卻遇到了蘇瑾嫣。

蘇瑾嫣聽了這些,卻不想笑,突然想起了陪伴她千年的姐姐,一樣的傻,一樣的癡情。一個愛字,將一個不相關的人變成自己命中所有的執念,代價太大。

兩人一時相對無言,蘇瑾嫣卻突然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你沒有對我傾心?”

無傾輕輕咳一聲,點點頭。

對於一隻貓來說,最大的恥辱是抓不到老鼠;同樣對於一隻狐妖,最大的恥辱是迷不倒男人。蘇瑾嫣的兄弟姐妹個個出衆,不論雌雄都能將男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她身爲當中的佼佼者,居然敗給了一個男子。

無傾的點頭,讓她常年平靜無瀾的心掀起了浪,好勝的念頭蠢蠢欲動。當他說準備另尋女子時,她磨着牙道:“不用了,我會讓你愛上我!”

明明是情話,卻一字一句,咬牙切齒。

此後蘇瑾嫣真的開始做賢妻。無傾的起居飲食,她一一親手包辦。她按着蘇妲己對紂王的照顧方式,一點一點做得滴水不漏。無傾看公文看累了,倚着案桌睡着,她爲他添衣;無傾遇上了什麼煩心事,她在身邊靜靜陪着,絕不開口煩他……十指纖纖的狐妖不願用術法燒炭,吹火吹了自己滿臉的灰才煲出碧梗粥。無傾捧着碗,明明難吃,還一口一口地全吃掉,吃完微微一笑,一句道謝,一句稱讚,如同極好的燙傷藥,讓她手上燙出的水泡不再疼痛。

她終於尋到一個人,可以每日相伴,不離不棄。

女媧娘娘座下的童子來找過蘇瑾嫣,叫她回去覆命,提拔爲狐仙。蘇瑾嫣自是歡喜的,跟着童子走出別院,看着門前的風景,忍不住回頭,深深看了一眼。小狼毫放在墨硯上,無傾總忘記洗乾淨;公文擺得亂七八糟,無傾看的時候又該頭疼了;一邊的青花瓷杯裡還有一些清茶,不濃不淡,入口先是微苦,再是清香,是無傾最喜歡的;門口掛的一幅字畫,是他第一次寫自己的名字,蘇瑾嫣三個字,一筆一劃,蒼勁有力,寫完她得意洋洋地裱起來……

蘇瑾嫣低頭片刻,回頭對着仙童微微一笑:“請代瑾嫣轉告女媧娘娘,瑾嫣不走了,瑾嫣在凡間會好好過日子。”

仙童微微一愣:“姐姐這樣,只能當狐妖了,千年修爲不可惜麼?”

蘇瑾嫣微微一笑,眉目間毫無猶豫,搖頭道:“不可惜。”

安逸生活依舊這樣下去。無傾已成爲她生活中的習慣,無處不在。蘇瑾嫣腿上的傷早就痊癒了,卻不想離去。她等着有這麼一日,無傾溫柔地瞧向她,笑道“我終於知道何爲愛恨”。然後他們會長相廝守在這個小小的屋子裡,春聽微雨,夏賞粉荷,秋踏黃葉,冬裹銀裝。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過下去。

然而她沒來得及等到這一天,變故卻先發生。那日窗外有厚重的黑雲,預示着會有一場暴雨。蘇瑾嫣起身,屋中沒人。點亮燭火,發現桌面上放着一封信:

瑾嫣,謝謝你。我已找到讓我傾心的女子,有你這位紅顏知己,我很幸運。

驚雷一響,醞釀許久的雨終於傾盆而下。窗外的梧桐葉在狂風中瑟瑟發抖,蘇瑾嫣的心猛然一痛,紙輕輕飄搖落地。

依舊是筆走龍蛇的寫法,字與字之間相連,他寫這句話時必定是帶了十二分的喜悅。

無慾無求的狐妖突然慌了心神。大前日還一起執筆題詩,前日還一起以丹青作畫,昨日還興致勃勃地商量着,明日天氣若是好了,便一起去湖上泛舟。爲什麼突然會變成如此。

紅顏知己是什麼,什麼是紅顏知己,姐姐沒教過她。不該是這樣的,她想要的,不是這樣的結果。她要找,她要將無傾找回來,她想親口問清楚,她不要做這什麼勞什子的紅顏知己!

蘇瑾嫣衝進大雨中,跑了一路,腦子亂成一團,髒水濺了一身。停在街角,行人打着傘來來去去,熙熙攘攘,偏頭看着淋雨的她,偷偷繞開。沒有方向,沒有去路,蘇瑾嫣身上的淡粉色衣裙逐漸暈成桃紅,細雨落在臉上,擡手擦一擦,掌心一片冰涼。

找?天大地大,該去哪裡找,只知道他叫無傾,是個居無定所的人,其他的,她還知道什麼?

她居然什麼都不知道。

後半夜雨勢漸弱,靜靜下了一宿,梧桐樹葉沙沙作響,蘇瑾嫣蜷縮在牀角,對着黑暗靜靜發呆,直至手腳冰冷。別院中處處有無傾的影子,蹙眉看書卷的模樣,抿脣思考的模樣,如影隨形。

窗外的梧桐落了一地秋葉。

蘇瑾嫣在凡間沒有朋友,只能一個城一個城地去尋。找人不比趕路,她身嬌肉貴,何時受過這樣的折騰。腳上起了血泡,當年腿骨受傷,溼氣寒重就會疼。然而多少年了,他像是她憑空想象的一般,是鏡中的花,水中的月,從未出現過一樣。

她想起當初自己信誓旦旦的一句“我會讓你愛上我”,原來不知不覺,他已悄然成了自己的執念。人家總說,癡和傻,只在一念之間,誰能告訴她,癡了也傻了,該如何替自己找一條退路?

不知道多少次路過少室山,山上的猴子精都被問得煩了,忍不住道:“千年了,你要找的人早就輪迴不知多少次了!”

是啊,都千年了,爲何還不死心。她這樣問自己,心中卻空空蕩蕩,沒有答案。

猴子精嘆氣道:“你要找人,爲何不直接去地府找,雖說要受厲害的刑罰,也總比你這樣大海撈針要好。誰曉得他這一生變爲什麼,甲蟲、蛇,還是老鼠?”

蘇瑾嫣的心猛然一顫。世上最好找人的地方自然是鬼界、三世書和生死簿,一一查看,即便他死了,也可以找到。爲何她沒有想到?

打開地獄的通路,沿着曼珠沙華道一路往前,大片的彼岸花開出血般豔麗的顏色。踏上奈何橋,忘川河河水緩緩流淌,泛着幽幽的慘綠。一個女子坐在橋邊,口齒不清地說要找情郎,問她是誰,她卻忘記。孟婆裂開嘴笑,給鬼魂送孟婆湯。蘇瑾嫣身上沒有陰氣,混進鬼魂中,過橋半路被發現,一路殺進冥府。

到了生死輪迴臺前,她捂着胸口喘氣,生死簿就在面前,有綠瑩瑩的光。周遭一片黑暗,她顫抖着伸手,身後卻有勁風襲來。她還沒來得及翻開它,雙手已被人制住。白衣黑髮的女子眉清目秀,眼睛黑白分明,一聲令下,旁邊的鬼差都過來壓着蘇瑾嫣。女子負手淡淡瞧她:“原來是隻狐妖。”

鬼差恭敬地等着她說話。

“來鬼界偷看生死簿的妖精,我還是第一次遇見。”女子踱了兩步,似自言自語,“若是無傾,不曉得他會怎麼罰……唔,算了。”她擡頭看向鬼差,“你們將她拖下去,封了她的修爲,杖打一千,然後將她丟出冥府吧。”

女子正要轉身,侵入地府的蘇瑾嫣扯住她的衣角,臉上煞白:“你剛纔說的無傾……是……”

三界六道之中居然還有人不認識無傾。女子詫異地回眸,瞧着蘇瑾嫣,薄薄的脣微動,聲音不重,卻一字一字敲進蘇瑾嫣的心。

“無傾,是掌管地府十殿的冥君。”

蘇瑾嫣的手無力地鬆開,任憑鬼差將她拖下去,一語不發,表情一片死寂。封了修爲,板子落在身上,每一下都似要讓她皮開肉綻。周遭漂浮的鬼魂笑嘻嘻地看着她受刑,她卻一動不動,手中捏死那支金步搖,咬牙不言。一千大板打完,鬼差無情拖着她往門外走,路過忘川,她看見心心念唸的無傾,和方纔那白衣黑髮的女子站在一起。她提着橘紅色的燈籠,爲周遭添了些許暖色,無傾就在她身邊,脣邊帶着微微的笑,一如當年吃下碧梗粥後的那個擡頭。

她想喊出聲音,喉嚨卻哽住,眼睜睜看着地府的大門關上,轟隆一聲,周圍一片寂靜。

手中的金步搖華光褪去,變成一支枯木,斷成三截在掌心。原來她珍貴千年的並蒂海棠金步搖,不過是他隨意的一個術法。原來她尋了這麼久的人,是地府冥君。原來一切,都只是她一廂情願。

他說,他已有傾心的女子。

她滿身是血地趴在草地上,眼睛乾澀生疼,顫抖着將枯木放在臉頰邊。

哀莫大於心死。等養好身上的傷,世間又過一百年,又是另一番模樣。當年的商宮此時是誰住着,她也懶得去想,她望着長安高大的宮牆,輕輕一笑,旋身走在路上。

大雪紛飛,她撐着一把粉傘,卻擋不住她的絕色容貌,人人回眸瞧她,皆以爲她是那九天中被貶下凡的仙子。

數日前畫好的圖紙已經交給金號,今日便可以去取。蘇瑾嫣從金號中出來,手中拿着一支嶄新的金步搖,海棠花開並蒂,夜明珠依舊有淡淡的光。只不過少了人的長期摩挲,紋理太過清晰,無論如何,也無法騙自己那是當年的那一把。

姐姐,你沒有教過我,捧出的真心人家不要,應該怎麼辦。

低了頭緩緩地走,身邊卻有一個人快步而過,撞到她的肩。金步搖和粉傘落在雪中,她立刻低身去撿,一隻手卻比她更快,遞過金步搖在她面前,頭上也撐起一片粉色的天。

黑髮、黑眸、黑袍,如當年的驚鴻一瞥,淡淡地,有些疏離。傘外的人肩頭落了兩片白雪,融化後微微散開水漬,開口卻溫文有禮:“姑娘,你的金步搖和傘。”

蘇瑾嫣怔怔地接過,瞧着那張熟悉的面容,心跳一點一點加快:“謝……謝謝公子……”

那男子微微頷首,然後繼續往前走。蘇瑾嫣連忙開口叫住他:“公子請留步。”

他輕輕回頭,詫異地看着她。

多年沒有笑過,彎起脣角那一霎,蘇瑾嫣居然覺得有些重:“公子尊姓大名?”

他愣一愣,爾雅一笑:“在下昀騫。”

蘇瑾嫣吸一吸鼻子,笑容如當年般純潔無暇:“小女子蘇瑾嫣。”

“蘇瑾顏。瑾顏瑜貌,真真貼切。”語氣十分輕,如自言自語,他再禮貌一笑,“那在下先告辭了。”說完拱一拱手,轉身離去。

蘇瑾嫣瞧着他的背影,琉璃般的眸中緩緩流下一滴淚,突然想起多年前,那倜儻的男子從人羣中緩緩而來,眉梢含笑,遞出一支金步搖,聲音朗朗:“瑾顏瑜貌,真真貼切。”

她擡頭看着天空,大雪靜靜飄落,他遠去的腳印慢慢被覆蓋。恍惚間,她似看見蘇妲己和紂王對她輕笑,握着彼此的手,周遭似乎還是偌大的商宮。千年前她不懂蘇妲己爲何流了那一滴淚還如此喜悅,今日,她終於明白。

【完】

注:紂王名字叫辛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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