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6章

他默默看我一眼,沒有接話。官家子弟的想法總是要複雜一些,他的心情,我自然也是不能理解的。別人都說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大概身邊的人多以利益爲先,讓他有些心涼。

想不到他竟是這樣敏感的人。日後有一段時間都要跟在他身邊,手臂上的傷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拿來利用一把,讓他對我的印象好一些。思及此,我仰頭笑道:“世子,你今日幫了我,我送你一份禮。”

他停住腳步,有些疑惑地瞧我。我摸出一道符,默唸兩句塞到他手中,然後開始拆開手上的紗布,直到露出傷口。黑色妖毒在我傷口處張牙舞爪,一半在外面飄忽,一半在肉中隱隱透出來,半個手臂都被黑色覆住。趙昀騫的神色變了一變,皺緊眉頭道:“你中的毒如此厲害?”

凡人肉眼原本只能瞧見淺淺抓傷,有了我那道符,他才能看清這真實傷口。我咧嘴一笑,趁機擡舉自己:“就是知道這毒厲害,我才怕世子被抓到。世子昨日幫我擋走山賊,今日幫我教訓了劉翠兒,我還世子一次。希望這個傷口能讓世子相信,世上還會有真心待你好的人。”

這話我自己說着都覺得忒惡心。他卻看上去頗爲受用,輕輕“嗯”了一聲,側了臉不再看我的傷,眉眼柔和了一些。我不由得在心中感嘆,這孩子真可憐,一定許久沒有人對他說過這般溫暖的話。

與他分別後,我回到住着一仙一妖的家,心情分外舒暢。墨遲在睡覺,躺得斯斯文文,眉頭卻微微蹙起。我順手關上窗,他又往裡蜷了一蜷,口中默唸着什麼,我沒聽到。

貓妖仍舊蹲在牆角,法圈沒了,脖子上卻多了一條細繩,看上去傻不拉唧的。墨遲那傢伙必定不會喂吃的給它,一天一夜了,也不知道它餓着沒。我隨手找了一個小碗,給它盛了一些粥,放在它面前。它耳朵抖了抖,沒有挪動。

我嘆口氣,回了房間坐在牀上,閉目養神。

貓妖一開始不肯吃東西,寧死不屈,傲然擡頭,充分表達了它對粥的不屑。我和墨遲懶得理它,隨它在牆角窩着。過了兩天,碗空了。

我蹲到它面前,摸了摸它的頭:“怎麼樣,吃飽了麼?不飽我再弄一些給你。”

它萬分憋屈地躲開我的手,悶悶地搖了搖頭。

起身再給它添了幾次粥,它吃得飛快,連碗底都舔得乾乾淨淨,顯然是餓壞了。我盤腿坐到它身邊,有一句沒一句地逗它講話。

它說它的名字叫踏雪,修煉了三百多年,由於和好友寒梅失散,特地下山尋它。途中聽說長安有個身上帶着高修爲的凡人,於是順便下手,不料遇上了我,還不小心將我抓傷。

它低着腦袋的樣子少了幾分囂張跋扈,多了幾分可愛無邪。我笑着擺擺手道:“沒事啦。你的妖毒雖然很猛烈,但我不是普通凡人,所以不用擔心。”踏雪立刻硬着脖子道:“小、小爺纔沒有擔心你呢。哼,區區一個凡人,小爺根本不會放在心上!”說着將臉別到一邊。

我好笑地搖了搖頭:“是,是,你沒有擔心我。誒誒,不如你變個人形來瞧一瞧?”

它斜睨我一眼:“憑什麼要變給你看,小爺不幹。”

這傢伙也不看看現在住的是誰家,吃的是誰的東西。對付這種性子,只能用激將法。我故作唏噓道:“看你的真身挺帥的,以爲你的人形也應該不錯。不過既然你不肯變……唉,就當我猜錯了吧。”

它狠狠剜我一眼,輕輕哼一聲,站起身子抖一抖毛,發出一道光。片刻之後,拴貓的地方站着個漂亮的童子,身穿深黑色的暗紋寬袖外袍,渾身上下透着貴氣,怎麼看怎麼像大戶人家的孩子。

三百年修行,看着卻只有八九歲的模樣。他仰着白皙的小臉,傲慢道:“如何,小爺的模樣讓你開眼界了吧。”

一個貴氣的小孩,脖子上繫着一條細繩,被綁在牆角,確實很讓我開眼界。

我搓搓下巴道:“還算看得過去。”

踏雪立刻瞪圓眼睛,一副士可殺不可辱的模樣。我悠悠然道:“遠的不說,就這屋子裡住着的墨遲星君,就比你扎眼多了。”

它瞪了我一眼,沒有說話。我笑着湊近他:“好啦,說笑而已。其實……踏雪啊,我有個問題很想問。”

它變回真身,懶懶地臥在牆角,晃了晃耳朵:“什麼問題?”

我默默後退一步道:“你明明全身都是黑色,幹嗎要叫……踏雪?”

這個問題似乎戳中了它的痛處。它僵了一僵,翹着貓須道:“小爺喜歡!你管不着!”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該不會是因爲你朋友叫寒梅,所以你配合它,整一出‘踏雪尋梅’吧,啊哈哈哈!”

它“喵嗚”一聲往我撲過來,我早有準備,退後一步。它被繩子拴着怎麼都夠不着,在我一步之外晃着尖利的爪子。

沒過幾天,米缸空了,錢袋也癟了。再這麼下去,一仙一人一妖很快就會餓死在這屋子裡。

我躺在竹榻上瞧着漆黑的天空,認真地思考生計的問題。

窗邊金光一閃,踏雪叼着一塊碎銀跳入房中,脖上的繩子早已不知所向。它將碎銀優雅地放到我身邊:“這是小爺在這裡住的租金。小爺明天要吃魚。”

我詫異道:“你從哪裡搞來的銀兩?”

它淡定地走到牆角臥下:“別人錢袋裡拿的。”

一句話差點把我嗆死。我道:“你找死啊,去偷錢!”

它擡起眼皮鄙視我一眼:“你大驚小怪什麼。小爺是貓,又不是人,不必遵守那些俗世規條。”說着又擡頭道,“你不要就還給小爺,小爺去別人家住也行。”

誰家養得起你這樣的大神。我扶一扶額頭道:“我知道你不想白吃我的,但是你好歹也要光明磊落一些啊。”

它站起身子,抖了抖腦袋:“凡人就是煩人!有什麼光明不光明的,多少人坑蒙拐騙還不是一樣過日子!”

看來在這個問題上不能糾結。我思考片刻道:“這樣吧,我最近打算重新開始幫人算命卜卦,還差一個人幫忙,你要不要來幫我?”

“沒興趣。”踏雪繼續臥着,懶洋洋道,“區區一個凡人還敢叫小爺幫忙。”

我心道我發起火來別說你小小一隻貓妖,連外頭的那位墨遲星君也一樣得乖乖幫忙賺錢,嘴上道:“橫豎你幫我你自己也能賺錢,之後大家各分一點,不是兩全其美麼?”

它道:“小爺不稀罕這個錢。不過既然你這麼誠心誠意,小爺就勉爲其難地幫你吧。”

那副趾高氣昂的模樣,分明將自己當成了大仙。我突然十分想用鞋子扔它。

於是從這天起,長安人人皆知,活神仙身邊多了一個漂亮的童子,每天臭着一張臉,爲人卜卦算命。

今日出門晚了一些,擺攤的地兒已經被人佔了。一個壯實黝黑的小夥子放着兩盆魚,笑容滿面地吆喝叫賣。踏雪幫我提着東西,看到魚的時候差點原形畢露撲上去,被我拍了一巴掌才守住人形。

我的攤子比較簡單,擺了跟不擺區別也不大,於是只在月老廟門口隨便找了個地方蹲着。踏雪正氣凜然地站在我身邊,用眼神深刻地鄙視我。

喝了大半天的西北風,踏雪斜眼看我:“你不是說你是長安的活神仙麼,怎麼都沒有客人?”

我惆悵地望向天際準備西沉的落日,嘆氣道:“興許是因爲前段時間我沒有出現,一些老街坊都不曉得我又出來擺攤子。”說完又聳聳肩,“其實他們不來找我也好,證明大家都安居樂業。”

它白我一眼:“呆子,大家都安居樂業,小爺就得跟着你餓肚子了。”說着賤兮兮地湊近我,“你說……小爺要是去鬧點事,生意會不會好一些?”

我將它的腦袋推出半米之外:“你還是給我安分點,免得到時候你捅出簍子,我都不知道該不該收你。”

他輕輕哼一聲,偏頭不語。

那粒碎銀夠我們再過一些日子,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我抖擻精神起身。

月老廟的來客絡繹不絕,進進出出都帶着舒心的微笑。虔誠祈福的少女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口中念着只有自己聽得見的願望。來這裡的人多數都爲求個安心,所以我算命一向都只挑輕的講。

除了極個別的人。

我淡定地咳一聲,走到一個衣着光鮮的夫人面前,笑吟吟道:“夫人,要卜一卦麼?”

她閉着眼睛準備搖竹筒,聽了我的話之後微微擡眼瞧我,印堂上的黑氣隨着她的動作飄來飄去,只有我和踏雪看得見。

旁邊兩個丫鬟迅速地跑過來,怒斥道:“滾遠一點,別妨礙我們家夫人求籤!”

那位夫人身穿紫紅色外袍,橙紅色羅裙,上面用金絲銀線繡着一些簡單的花紋,如傍晚天際剪下的彩霞,絢麗卻高雅脫俗。身邊兩個丫鬟身上穿的都是湖水綠羅裙,衣襟袖邊有淺青色花紋,一看就是大戶人家。

我笑嘻嘻道:“夫人定是想爲家中的千金求一支好籤吧?恕我直言,夫人現下應求的不是姻緣,而是平安。如果我沒有算錯,貴府最近應該是怪事頻出,家宅不安。”

旁邊的丫鬟聽了這話立刻睜圓了眼睛:“你好大的膽子,敢這麼和夫人說話!”

那夫人伸手輕輕一攔:“繼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