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莎轉過頭去不再望他,趙閒卻沒有依言離開,轉而在蒲團上坐下,看着那嫋嫋升騰的香火,無聊道:“爲了讓觀音姐姐知曉我的誠心,我得看着這柱香燒完再出去,趁這炷香的功夫,我來和你說幾句話,畢竟這可能是你我此生最後一次相會了。”
此生最後一次相會?葉莎心被揪了一下,忍不住在大殿中看了看,這幾日已經看厭了的東西,突然又變的讓人無比留戀,還有那京都,那皇城,她自小長大的家,都會隨着遠行的那一天永遠只存在記憶中。以前總希望這枯燥乏味猶如籠中之鳥的日子早些過去,現在卻又捨不得了。
看着陪伴自己長大的一切,葉莎沉默許久,心中一陣陣絞痛,喃喃說道:“有話就快說吧,道別就免了,若是…若是某些偏女子的混話,也憋在肚子裡吧,不知道總好過遺憾終生,我和你萍水相逢,也…也不算熟識,說了我也不會信的……”
趙閒靠在菩薩蓮坐之下,嘿嘿一笑道:“公主殿下不要多想,我只是來告訴你一些東瀛的風土人情,免得你沒有一點心理準備不適應。”
葉莎手捏的越發緊了,轉開頭去留給趙閒一個後腦勺,鼻尖發酸的道:“說!”
趙閒梳理了思緒,緩緩說道:“東瀛,是一個四面環海的島國,地理位置極其兇險,經常發生地震…也就是地龍翻身,那裡的女子地位可沒大梁這麼高,每天要跪在門口迎接丈夫回家…”
大梁的公主自小錦衣玉食,招了駙馬男方也是住在公主的府裡,不能納妾不能逛煙花之地。見了公主還得行禮。葉莎在兩個姐夫那裡深有感觸,自覺不會那樣對待自己的駙馬,可聽到這事當即色變,就算大梁民間也沒有妻子對丈夫行跪禮的規矩,她堂堂公主哪能受得了。
“果真是化外蠻夷。竟然有這種折騰人的規矩。”葉莎淡淡哼了一聲。
“是啊。”趙閒唏噓道:“特別是東瀛男子的身高,武田信昌你知道吧,在東瀛那都算偉男子,我這樣又高又帥,又‘粗’又‘大’的年輕俊傑,對他們來說都是巨人了。而且東瀛以白麪黑牙爲美。女子都要把牙齒染成黑色,你去了也得染牙,每天低着頭看着自己的丈夫,露出一口黑牙嬌滴滴的道:雅蠛蝶…咳,騷瑞,應該是:武田君。我美嗎?”
趙閒摸着臉蛋低頭看着她深情款款表演着,葉莎卻笑不出來,貝齒把下脣幾乎咬破,心中反而隱約有些害怕,她待在京都許久,東瀛的女子也見過,知道趙閒說的很可能是真的。
抹了抹嘴脣。想到那黑黢黢的恐怖模樣,葉莎一陣驚慌,本來就懷着白馬王子夢的她,如果終生面對一個言語不通、短小精悍的男人,和生不如死有什麼區別?
趙閒學東瀛女子的摸樣說了幾句,又恢復本色繼續道:“這還不算什麼,東瀛人特別喜歡吃一種叫‘刺身’的東西,就是生吃魚類,這也就罷了,他們還喜歡活吃。青蛙見過吧?一邊看着它們蹬腿一邊吃下去,還有涮活八爪魚,把活的烏賊整個扔進滾燙的湯裡涮一涮,撈起來吃的時候八隻觸手還能動彈,纏住你的鼻子鑽進你的喉嚨……”
“不要說了!”葉莎尖叫一聲。看着凶神惡煞面目可憎慢慢逼過來的趙閒,竟然失去重心跌坐在佛殿地磚之上,酥胸急劇起伏,怒斥道:“你胡說八道,東瀛蠻夷也是人,怎麼可能幹出那種噁心的事情,你…你一定是騙人的。”
“公主殿下,不是所有人都是人的。”趙閒說的可都是實話,見葉莎不信,他攤開手道:“你不信也罷,反正很快就要動身去東瀛,到時候親眼……不對,親口吃到應該就相信了,記得多加些芥末去去腥味。”
趙閒還舔了舔嘴脣,做出一副很想吃的摸樣,葉莎小臉唰的一白,胸口泛起陣陣噁心,心中悔意直接從臉上表露出來,眼神亂閃連連搖頭,驚怒之下,不由自主的道:“若真是如此,我…寧願一死了知,也好過活受罪。”
趙閒看着她又悔又怕的摸樣,才滿意的點點頭:“公主殿下,害怕了吧?記住,我上次有要事沒法去見你激你一句是我的不對,但你使氣搞出這麼大的亂子就是你的錯了,亂子再大都和我沒關係,你這不是折騰自己嘛?別拿自己的終生開玩笑,有些事情是沒有後悔藥的。”
葉莎聽到那句‘亂子再大都和我沒關係’,心中不由氣急,若不是你冷嘲熱諷激我不爲大梁着想,我怎麼會傻乎乎的答應此事?
現在朝廷已經確定了此事,她連後悔的機會也沒有了,見趙閒還跑來放馬後炮指責她,不由憤聲道:“我的事情何須你指手畫腳,嫁去東瀛是我自己的打算,再苦再累也是我選的,我喜歡東瀛,喜歡黑牙齒,喜歡吃青蛙,也沒有後悔過,你休要自以爲是的來同情我,我開心的很,已經迫不及待的想去看看那地方,你現在可以滾了,永遠不能再見你真是我的幸運,至少耳根清淨了不少,你滾啦。”
葉莎越說越激動,就差擡手推趙閒出去,趙閒倒是一臉詫異,不可思議的道:“你真想嫁娶東瀛啦?口味太重了吧。”
葉莎呼吸不穩,連帶雲髻顫巍搖曳,撇過頭去沉聲道:“我想,我一直都想,你以爲我是那種傻兮兮的女子,會因爲你一句冷嘲熱諷,便拋下終生幸福賭氣嫁去東瀛?可笑,當真可笑,你也太高看了自己,若不是真心想嫁去東瀛,我豈會答應此事?”
趙閒皺了皺眉,摸着下巴正在考慮接下來的說辭,外面突然傳來‘踢踢踏踏’的急促腳步聲,巧兒在門外欣喜若狂的道:“公主,公主殿下。剛纔宮中傳來消息,趙閒公子在大殿上駁回文武百官的決定,孤身請命重新和東瀛商談,您不用嫁去東瀛了……”
什麼?葉莎渾身猛震,當即愣了好半晌。連續幾次希望與絕望的交錯,讓她完全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她不可思議的看着趙閒,心中瞬時五味雜陳,再也說不出一種完整的情緒來,有驚喜、有尷尬、有後悔、有憤恨,不停衝擊着她幼小的心靈讓她幾乎暈厥。
趙閒訕訕笑了笑。抱歉道:“公主殿下,我並不知你是真心想嫁去東瀛的,貿然攪了您的好事還請見諒,我這就回宮向皇上謝罪請他收回成命,明日便送你去四夷館和武田信昌啓程去東瀛。”
趙閒急忙起身,竟然真的往佛殿之外趕去。葉莎後悔來後悔去,都快被折騰瘋了,就如同一個奢望回本的賭徒剛剛回本時的興奮與後怕,急急拉住了趙閒的袖子,眼淚再也忍不住的滾落下來,連連搖頭,尷尬而又自責的輕泣道:“對不起。我不想嫁娶東瀛,從來都不想,我後悔了,早就後悔了…”
這纔像話嗎,不讓你長點記性日後指不定搞出什麼大事情來,趙閒滿意的笑了笑,正想開口教導她幾句,突然見葉莎站了起來,帶着漲紅的臉頰,死死的抱住了他。聲淚俱下的道:“趙閒,對不起,是我一時糊塗想氣氣你,我錯了,給你添了麻煩。我知錯了,謝謝你,謝謝你幫我,謝謝你原諒我使小性子,駁斥百官請皇兄收回了成命……”
趙閒促的僵住,擡起雙手不知該置於何處,尷尬的看着懷中璧人,被那滾滾淚珠沾溼了衣襟,連胸口都帶着絲絲涼意。
稍許,哭訴聲漸止,趙閒才露出一絲乾笑,搖頭道:“公主殿下,你不用這樣答謝我,太過火了,我並不是因爲你才請皇上收回成命,這種有損國格的事情,換做任何一位公主我也會駁斥的,不單單是爲了你。”
葉莎渾身崩的僵直,手臂卻沒有鬆開,緋紅臉頰上染着幾抹羞澀,情竇初開懵懵懂懂的她,用莫大的勇氣,吐出了自己的心聲:“那又如何?我不信其中沒有一絲是因爲我,只要其中有一絲,你便是爲了我駁斥百官,阻止我的錯誤,維護我的任性,你心裡有我,在乎我……”
“公主殿下。”趙閒打斷她的話,輕輕撫着她的肩膀把她推開,抱歉道:“對不起,趙某駁斥和親一事,自始至終都不是因爲你,若你選擇一個本地的男人嫁了,我不會說一句話,或許殿下對趙某青睞有加,但我…不喜歡你。”
不喜歡你。
四字猶如千斤重錘,擊的她瞬時僵住,剛纔的笑意和羞澀點點消散,轉而變爲驚訝,又變爲憤怒,繼而轉爲委屈,轉爲悲傷。
渾身輕輕顫抖,她搖頭看着趙閒,喃喃道:“不相信,我不相信,從你送我第一句詩開始,我就知道你看出我是女兒身。你在荻花坊對我那般放肆,還敢說心裡沒有我?我以爲你的品性和才華一樣出衆,你沒讓我失望,你鬥宋書懷,我在旁邊期待的看着;你在金陵城外孤身衝向齊軍,我在城牆上急切看着;你雖船一路進京,我在後面悄悄的看着;你在巴陵智計除水妖,我在人羣中幸喜的看着。
你在京中客棧住下,我買通小二把你引往仙爲客與你巧遇。聽聞你尋找妻子,便盡心盡力查閱卷宗,幫你找到了御史大夫解墨的女兒,就算你暴露出安國公之孫的身份,我也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一人。你在花神節上,對安大小姐的那般,我好希望站在你面前的是我。得知你是安國公的孫兒,我沒有像父皇那樣發愁,而是暗自竊喜,至少你的身份和我般配,只要你開口父皇定然會把我許給你。
直到東瀛使節提出那無禮的要求,我開始慌了,我怕父皇會真的答應,害怕嫁去東瀛。所以我想請你委託安國公提親,提前定下的親事,安國公的份量比東瀛更加重,父皇定然會答應的。可是你拒絕了我,還讓我爲大梁着想,說你已經不是普通的侍衛,不能在聽命我一人。我當時很氣憤,腦子亂成了一鍋粥,我不相信你會如此絕情,氣怒之下我同意了東瀛的要求,我只想看看你後悔的樣子,哪怕只是知道你爲我後悔過。
沒想到的是,你比我想象的還要好,你爲我駁斥百官,請皇兄收回了成命,收回了三公六部共同定下的成命,我知道那有多難,所以我很滿足,我知道你心裡有我,我不相信你不喜歡我,你是在騙我的對不對?對不對?”
美眸灼熱而深情,卻讓趙閒如坐鍼氈。
袖子被纖手抓出了褶皺,他移開了目光,輕輕掃開葉莎的手:“對不起,你想多了,我並不知道你一直跟着我,也沒想到你會一直跟着我…”
“你現在知道了。”葉莎企盼的看着趙閒:“我喜歡你,我說我喜歡你。”
殿中寂靜,再無人聲,嫋嫋香菸升起,厚重鐘聲依然不斷傳來,敲的人頭痛欲裂,敲的人心亂如麻。
趙閒摸了摸鼻子,露出幾絲無奈的笑容:“對不起,公主殿下,您的青睞我深受感動,但我不值得你喜歡。
有一天,你會恨上我,恨之入骨,恨沒能早早殺了我。
與其到時候梳理清剪不斷的情絲,倒不如在一切尚未開始前剝去它的源頭,請你放手吧。”
葉莎渾身急顫,淚珠滾滾落下,黯然神傷的道:“不,我不相信,我不會恨你的,我永遠都不會恨你的,你在敷衍我,你在騙我。”
淚珠掉落在胸襟,又滑落至地磚上,破碎成一朵轉瞬即逝的水花。
趙閒慢慢攥緊手掌,又緩緩放開,反覆來回幾次。
沉默許久,他轉身走向殿門,輕笑道:“葉莎姑娘,若真到了那一天,你還能對我說出這句話,趙某別無二話,你在上我在下,讓你騎一輩子。”
佛殿的門漸漸閉合,外面的光芒在沾滿淚痕的臉頰上,漸漸凝成一條細線,直至消失,那背影也隨之煙消雲散。
葉莎癱軟坐在蒲團之上,空曠的佛殿再次冷清起來,唯與那依舊笑容和睦的觀音姐姐,淡淡的望着佛堂中癡呆黯然的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