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色青青柳色黃,桃花歷亂李花香。安老爺子已乘車回府,趙閒行走在開福寺外林間,花紅柳綠春草依依,亭臺樓閣伴着厚重鐘聲,如同初春暖陽般讓人心醉神迷,書生小姐遊行至此,踏春上香吟詩作賦,兄臺賢妹羞言細語只爲求得那姻緣一線,種種趣談讓人好不愜意。
四德緊墜身後,目光環顧,似也被鶯鶯春色所打動,叼這根草葉吊兒郎當的打量着過往香客,不時甩出兩句打油詩,引得不少嬌嬌小姐嬉笑不已。
開福寺殿宇宏偉,氣勢非凡,是京都有名的千年古寺,前來上香祈福者從早到晚絡繹不絕可見其興,老皇帝駕崩城中寺廟需鳴鐘三萬響,已過了三天鐘聲依舊接連不斷,廟中僧侶兢兢業業的數着每一下鐘聲。
趙閒不信佛,卻也不是不信,因果輪迴上天自有註定,若佛前叩首,上那三兩柱香便可感天動地改變命運,還要朝廷軍隊作甚?皆成爲佛教信徒凝神祈禱,這天下也就太平安定了。
在趙閒眼中,佛只是用來傾訴的人,給失意的人看不見摸不着的希望,給傷心的人吐露心聲得以解脫的機會,你信他,他便是存在的,在你心中慢慢點化開導你,不信他,縱捐香火億萬也不過是個過場。趙閒逐步開始掌控安家算不得失意,對未來了如指掌,也不用向誰吐露心聲尋得解脫,所以他今日來此地,顯然不是求神拜佛的。
葉莎已在廟中住了三天,以緬懷先皇爲由孤身呆在廟中,可其真正的心思又有何人知曉,是即將遠赴千里嫁去東瀛的仿徨。還是因爲父親逝去的悲傷,又或者是被冷言直斥的憤恨,可能三種都有,混合在一起化爲了現在的木然,佛前輕叩。呆呆望着那逐漸燒完的香爐,換上一炷,周而復始,不知自己的目的,也不知將持續多久,或許等跟着東瀛使節啓程的那一天。就解脫了吧。
趙閒行至大悲殿前,和前來詢問的僧侶低語幾句,院中之人便齊齊退去,只餘那幾樹悄然盛開的梨花,微風搖曳純潔無暇的花枝,花瓣飄然落下。化作青石板路面上幾點特別的裝飾。
輕叩禪門,大悲殿中無人迴應,巧兒從側殿急急行出,見到是趙閒,俏臉露出幾絲氣憤,搶上前幾步擋住房門:“你,你出去。我家小姐不想見你。”
屋子“啪”的響聲,似是某樣物件掉在地上,本就幽靜的屋裡又再無聲息。
趙閒對這小丫鬟絕無好感,若非她遮遮掩掩,豈會發生現在這些麻煩事情,他指了指禪院的門口:“趙某尋公主有要事相談,你先出去。”
巧兒身爲宮女,保護公主是本職,公主被趙閒的話氣成這樣,她那能放趙閒入內:“不行。你個沒心沒肺的傢伙,有事找你的國公爺爺談去,我家公主沒時間見你。”
趙閒深吸了口氣,佯作出噓唏的表情,幽幽嘆道:“朝廷已經答應了與東瀛和親的事宜。過幾日公主殿下便要啓程遠赴東瀛,和武田信昌那樣的黑牙小矮子雙宿雙棲,你作爲公主的貼身宮女也得陪嫁遠赴東瀛,一同伺候東瀛那幫小矬子,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連他們說的話都聽不懂,只有等每隔數年,大梁的使臣去東瀛,你們才能收到故土的來信。
餘下時間,便只能呆在屋中,每天跪在門口引接丈夫回來,和染着黑牙的老婦用生澀的語言討論柴米油鹽,伴着孤獨和思念過完下半身,沒有後悔的機會,沒有傾訴的對象。我和公主相識雖不久,卻欠她一個恩情,對此深表同情,今日來送別,還望巧兒姑娘成全。”
話語輕描淡寫,卻字字句句砸在巧兒的心裡,她只是一個宮女,家中雖不是大富大貴,但也是可以溫飽的小商家,每隔半年尚可回家與孃親敘敘話,聊聊家長裡短宮中瑣事。待年及二十五歲便可出宮返鄉,尋箇中意的人兒嫁了,又或者陪嫁給未來的駙馬爺做那通房大丫頭。駙馬都是才貌絕佳的大能人,能沾公主的光嫁給人家也是光耀門楣的事情,一直以來,巧兒對未來都衝滿了期盼。
可是,現在公主受了趙閒的激,氣憤之下竟然答應了東瀛的無禮要求,她心中百般不願卻又無可奈何,想到遠赴東瀛永世不能再回故鄉的悽慘處境,眼淚止不住的落了下來,氣急的盯着趙閒:“你,你竟然是來送別的?你知不知道這一切都是你害的,若不是你不聽我解釋,用那番話激公主殿下,她怎麼會陷入這般田地?”
“巧兒,讓他進來。”殿中一聲輕喚,終於有了反應,聲音平淡卻隱藏不住其中的隱隱顫動,好似是咬着下脣硬擠出來的。
趙閒用眼神示意巧兒讓開,她臉上氣怨之色更甚,猶豫半晌,又露出乞求的意味:“趙閒公子,求你勸勸公主好不好?不要讓她去東瀛……”
趙閒攤開雙手:“朝廷已經定下此事,國事豈同兒戲,公主殿下改變主意也爲時已晚,我勸之何用?”
巧兒臉色唰的一白,面如死灰的退了幾步,若朝廷真決定下來,確實無力迴天了,她心中絕望之下,竟然蹲在臺階邊哭了起來。
趙閒心中暗笑,讓你上次說話拐彎抹角的不說清楚,他饒過巧兒推開禪門,進入公主靜修的佛殿中。
金身觀音菩薩神態親和,大悲殿中卻頗爲清冷,菩薩身像置了三個蒲團,中間蒲團上跪着身着白色喪服的女子,一襲白衣若雪,高燭華燈將她的影子投在明亮地磚之上,雲髻峨嵯,綽約婀娜。
初春寒氣透過薄薄的紗衣,鑽進心底,趙閒都覺得冷,冷得指尖冰涼,冷得無依無靠。
殿門打開,屋子明亮的稍許,裊裊上升的一縷香菸也隨風搖曳飛散,葉莎本來恍惚的眼神,此時又清晰了起來,並非因爲趙閒的到來而愉悅,而是對他剛纔那番話的驚慌。
後悔總是出現在事情無力改變的那一刻,因趙閒冰冷言語的憤恨、父親逝去的悲傷而紛亂如麻的腦子,此時慢慢清晰起來,她突然發現自己好傻,因爲一個男人的譏諷,便跑到皇兄跟前同意的和親的事,然後在這裡茫然的等待着,在等待什麼?難道是那個男人追悔莫及?
我爲什麼要等着他後悔,用下半輩子給他心裡添一回堵,我便高興了嗎?
可惜,葉莎現在才發現自己傻的可憐,堵上自己的一切,只想想看看他追悔莫及的表情,結果卻等來滿臉唏噓道別。估計在他心裡,自己只是個懂得爲朝廷着想的公主,懂事的爲朝廷解決了一時的難處。
百年之後,當彼此都白鬢如雪,兒孫滿堂位高權重的他,難道還會憶起我這個遠在他鄉,終生孤苦無依的公主?
葉莎後悔了,悔的連薄脣都被咬出了血跡,可她不想在身後的人面前露出分毫。
我是大梁的公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朝廷,終生孤苦無依又如何?我自己選擇的路,悔破腸子也不屑讓你來憐憫,嫁去東瀛便嫁去東瀛,羞辱我一次就夠了,休要讓我再求你幫忙…反正事情定了下來,你也不可能逆轉…
思念至此,葉莎又硬氣了點,仰首挺身背對着他,淡淡的道:“趙閒公子,你貿然來此打擾本殿下靜修所爲何事?”
本殿下?趙閒對這個自稱頗爲意外,行至菩薩前面的蒲團旁,跪下認認真真的拜了一拜,看着觀音姐姐道:“今日來開福寺上香,恰巧聽聞公主殿下在此處緬懷先帝,思及殿下即將嫁往東瀛的事,順道來向殿下道個別。”
順道而來?葉莎捏着裙角的纖手又緊了緊,沉默半晌後,咬牙哼道:“多謝趙閒公子的關心,經文尚未唸完,不便接待公子,您請回吧。”
“我不能走。”趙閒嚴肅搖了搖頭,好似還有很重要的事情。
心中猛跳,葉莎身體顫了一顫,強壓住心頭那七上八下的念想,沒有轉頭看趙閒,依舊望着佛像,不食人間煙火的道:“公子尋我還有何事?本殿下即將遠行,沒多少時間了…有些事情…現在不說出來,以後確實沒了機會。”
趙閒伸手拿起幾炷香,赤誠的拜了拜觀音姐姐,認真道:“趙某今日來,是想請觀音菩薩賜十幾段好姻緣,保佑我生十幾個大胖小子爲安家延續香火,這是老爺子親口叮囑的事情,沒上完香我怎能離去。”
葉莎聞言一息,這般大起大落的反差,讓她再也沒法保持平靜,轉過臉來美眸怒視趙閒:“你,你個混人,做你的春秋大夢,上完香就給我出去,莫要攪了本殿下的清閒。”
趙閒也轉過頭來,細細打量她幾眼,突然幽幽一嘆。俗話說女要俏一身孝,身着白色喪服的葉莎,較之初次見面的妖冶公子打扮美上數番,可惜的是,玉膚若雪的她臉上少了幾分往日的靈動,熊貓眼般的美眸更是充滿了血絲,若在披頭散髮,演貞子都不用化妝了。
葉莎對上趙閒的目光,不禁愣了一愣,往日意氣風發時刻帶着壞笑的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些蒼白的臉龐,雖然依舊惹人生厭,但卻穩重了不少,他竟然如此平靜,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瀾,好像什麼都沒發生,波瀾不驚的臉孔讓她感到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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