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塵封許久——從不曾真正離去, 一直潛藏在角落的記憶,被打開了匣子,便一溜兒飛出來。
原來在青澀的豆蔻年華, 她真的曾和應堯之手牽手走過一段。
所有曾經歷過的一切, 像熒幕上的故事, 像圍着篝火時透過火光看見了跳舞的火星。臺上的人悲歡離散, 她憶起這出獨幕劇, 心中滿滿的心疼。
而這一切,站在旁觀者的角度,會有更深的感觸。
*
年少時, 他們的戀情沒有持續多久。怎麼分手的,那天一點徵兆都沒有。
唐諾和往常一樣, 把手機偷偷塞進桌肚裡, 趴在桌子上看小說。
班上一位熱心腸的同學拿着一個黑紅色包裝的方形禮品盒, 敲了敲她的桌子,說:“有人叫我把這個給你, 還說讓你現在就打開。”
周圍一羣同學起鬨問是什麼,湊過來看熱鬧,八卦着是不是男朋友給的驚喜。小城市消息傳得快,班上幾個同學看到唐諾和一個高高大大的高年級學長走在一起,她在豆蔻年華談了男朋友便不再是秘密。
被人簇擁着, 唐諾雙頰一陣發熱。她看向窗外, 沒看到熟悉的身影, 笑笑打開紙盒。
臉上的笑意尚未自然消散便凝固在那一剎那。
裡面滿滿的, 都是唐諾的照片。
從初二開學到現在。吃飯的時候、走路的時候、和同學打鬧的時候……唐諾看到了在廣場上和同學飛奔的自己、在橋上發呆的自己、在山頂上氣喘吁吁的自己、野炊時的自己……甚至是……熟睡中的自己。
她顫抖着手急忙把盒子封上。
而那羣因爲八卦湊上來的同學們已經看到了, 他們面面相覷,隨時可能爆發壓死人的七嘴八舌。
在看到這麼多主角是自己的照片時, 唐諾的第一反應是——變態!
隨即陷入了深深的恐懼……鼻子委屈得發酸。熟睡中……天吶,這意味着什麼。唐諾不敢想下去,只覺得毛骨悚然、後背發涼。
“唐諾,這是哪個私家偵探麼?這麼多你的照片!”
“這是在玩跟蹤的節奏啊!拍電影嘛?”
“太恐怖了!”
耳旁同學們議論紛紛,流言比照片更傷人。唐諾心煩意亂,眼淚懸在眼眶裡,要掉不掉,慌亂不已。她的手緊緊捏着盒體,因爲受刺激臉色蒼白。看到盒子側面折着粘了一張小紙條,不無粗暴地扯下來。
上面用標準宋體四號字打印着:“現在回家,你能解惑。”
陳欣蕾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問:“諾諾,你是不是得罪什麼人了?”
唐諾搖搖頭,眼淚頓時如同掉了線的珠子。又不想讓別人看到,慌亂抹兩把臉。
趕在上課前,唐諾向班主任請假,說是例假來了肚子痛。女老師眼神犀利望過來,不過唐諾成績好,平常表現上進聽話,於是準了,對她表示幾分理解和關懷。
端着盒子走回家的路上,唐諾第一次深切理解什麼叫“兩條腿如同灌了鉛似的,沉重得拖沓了整個步伐,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心裡不是沒有好奇,更多的是恐懼。
心跳加速。唐諾掏出鑰匙,“咔嗒”。
在充滿她的味道的牀上小憩的人,這時意識到大事不好。奪窗而逃不可能,防盜鐵絲網擋着。她的房間簡潔可愛,一目瞭然,壓根沒有藏人之處。一米八的漢子威武雄壯,最近心情好還吃胖了……
唐諾緩緩走進房間,手裡拿着防身的羽毛球拍。看到了驚慌失措的應堯之。
四目對視。兩隻動物的角逐。
他本不會如此狼狽。他也不會讓自己陷入如此狼狽的境地。只是在她面前……
看牀上的痕跡,應堯之剛剛正在她的牀上休息。
“你爲什麼能進我家?”
應堯之張了張嘴,沒說話。
“這學期剛開學,是你進了我家?是你偷拍我?”
唐諾扔下羽毛球拍,金屬與地面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她衝到玄關處,拿起禮品盒子,砸到應堯之身上。
“你看我像個傻子一樣,傻了吧唧向你傾訴我的煩惱?你是個變態嗎……我還以爲是我草木皆兵,是我想多了……你知不知道我當時有多害怕……”
盒蓋和盒體分離。裡面的照片四零八落。毫無美感散亂在地上。
應堯之的視線觸及散落在地上的照片,瞳孔縮起。這些照片爲什麼會出現在唐諾手裡?!原本失措的臉上添加幾分陰冷。
“應堯之,你太可怕了!你讓我覺得恐怖!你讓我覺得噁心!”唐諾寒顫陣陣,想到自己的生活竟然無時無刻不被監控、被觀察,胳膊上已浮起一層雞皮疙瘩。
初二的女生,尚未懂得什麼是愛,只因爲這朦朦朧朧的好感,因爲發現對方背後的樣子,便已認爲自己萬箭穿心體無完膚。
爲什麼會這樣?
“我們分手吧!你走,你滾出我家!我害怕你!”說出“分手”二字,唐諾的眼淚再次不受控制地掉下來。
一開始看上的是顏……相處着,她逐漸逐漸,敞開心扉,戀戀不捨。
她真的喜歡上了這個並不熟悉的大男孩啊!
像四月間穿過弄堂的涼風,清澈的陽光照進少女最初的渴望。她渴望的英雄,白衣黑褲,面如冠玉,如同神祇降臨在哭鼻子的醜小鴨身旁。
卻原來……他是這般模樣。
唐諾癱坐在牀上,喃喃自語着“我們分手吧”。
“不,不分手。”應堯之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氣才擠出這幾個字,“不分手。”
應堯之的自控力遇到唐諾就土崩瓦解。
他在唐諾去上學後,潛進了她的家。他覺得自己像個變態,不對,就是變態。但是他無法控制自己。
多年的培養和壓抑,早已讓他的性格變得寵辱不驚喜怒不形。而這只是表面。只有應堯之知道,他的內在到底已經腐爛成什麼樣子。
每一天都離死亡更近一步。他活着已經快要死了。
應堯之可以清晰迅速發現每一個人的弱點,冷靜自控處理或大或小的每一件事……彬彬有禮,無處挑錯。
但就是哪個環節有問題。真的有問題。天才和變態,就在一線間。跨過那一條線,他就可以解脫了。
他走進唐諾的房間,呼吸着屬於唐諾的味道,躺在唐諾呆過的牀上,手拂過唐諾的衣櫥,整個人願意就此沉淪。
他坐在唐諾的書桌前,想着唐諾是怎樣在考前開着自己的小檯燈臨時抱佛腳。
他反芻她的笑容,狡黠而又靈動,輕輕一笑,他就覺得他的魂都已經被她勾走。
他知道她聰明,平常和同學打成一片,考前突擊,卻每次都能考到好成績。
他坐在沙發上,想着唐諾是怎樣慵懶的看電視劇,想着她每天晚上和家長報平安而打電話的場景……
唐諾知道應堯之不善於和人來往,只是她不知道原因。
應堯之會說話。由於長期不開口,他說起話來總是有較多的停頓。那次任務失敗,回來後他幾乎不和身邊人交談。而對唐諾,他用了所有的力量,只想和她更近一點。
應堯之知道自己有病啊。晚上躺在牀上,他會回憶應家的長輩們對他的期望,在心裡喃喃:“我有病啊。”
因爲“貴命難養”四個字,他從小被送到道觀中寄養。跟着道長,說着的不是普通話,而據說是幾百年前的官話。現在的人可能已經不能想象滿口“之乎者也”是什麼感覺。但是應堯之太懂了,這就是他的啓蒙。
回到家迎接他的完全是新環境……原來整個家族的興衰都壓在他身上啊……可是爲什麼沒有人問過他他到底願不願意呢……
爲什麼他一生下來就要承擔這麼多?!
小應堯之問過無數次。得不到答案。
- 因爲你是應家的嫡長子。
- 因爲一出生就有榮華富貴,所以要付出代價。
- 因爲……能者多勞。
- 哪有那麼多爲什麼?
後來他不問了。安安靜靜做好自己該做的事。變得越來越沉默。在這冷麪的寂靜中似乎有更好的效果,讓人被震懾住。
內裡逐漸腐爛。
極端的時候,他曾經在晚上潛進唐諾的房間裡,睡在她身旁。他可以盡情地肆意地端看唐諾安靜的睡顏,他終於不用孤單一人,他可以抱着他的糖糖。
他其實很剋制自己了,在兩個人確定關係前,他只會十分守規矩的抱着她。但是當她說“我們試試吧”之後,應堯之忍不住想要更多。
那樣虔誠和卑微的愛。慧極必傷,強極則辱,他消耗了所有,所以一輩子只能愛一次。
而現在,他的唐諾流着眼淚說要和他分手。
應堯之覺得自己快死了,他不能和她分手,沒有她的陪伴,他真的會活不下去。
就像一個從來沒有見過五彩世界的人,你給了他色彩,怎麼能殘忍收回。
他不知道怎麼解釋這一切,他確實有病,他讓她覺得可怕,但是他也不想的!他只想佔有唐諾的所有,他希望唐諾的一切都屬於他。
唐諾只會對他笑,只會在他懷裡哭。
……
想到過去的種種,一切疑團都被解開。早起身體的不適,陌生的氣息,被偷拍被跟蹤的恐懼……唐諾突然吼着:“應堯之你走!我寧願我不認識你!”
“不分手!不!”應堯之盯着地面,覺得心痛得如同從土裡拔起的植物,瞬間就能枯萎。
唐諾因爲是一個人在家,枕頭下面一直放着一把水果刀防身。她一把抽出水果刀,刀刃對着手腕,吼道:“你走!不然我就死在你面前!”
應堯之咬着嘴脣,一個成年大男生眼淚就吧嗒吧嗒落了下來。他看着唐諾細白的手腕,雙手捏拳又鬆開。
唐諾下狠心,血珠冒出來。
終於還是走了。
門關上的瞬間,唐諾的眼淚決堤。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唐諾的大姨媽真的來了。她沒有肚子痛,她心裡很痛。站在窗戶邊看着應堯之一直站在樹下不走。
大塊頭嚴刀過來拉他,他怎麼都不聽。雨還在下,無情沖刷這一切。她分裂成兩個自己,一個滿滿的心疼,一個在恐懼中抱膝。
最後應堯之暈倒在地上,被大塊頭嚴刀帶走。
那個時候年少,一切把唐諾嚇壞了。他帶給她莫大的恐懼和傷害,同時也贈與她所有小言情中的場景。她狠下心想着,一切兩清。
不就是初戀嘛,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