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雅小隔間,立着漆器屏風,擺着青玉桌案。
飛天捧花形的宮燈,高挑得靜立在房間的四角,幽幽燭火,讓光線曖昧朦朧了不少。
西紗簾外,風動,竹搖,發出簌簌的聲響如同海濤一般,時而洶涌時而寂靜。
由是雨天,空氣溼溼的,夾雜着杜若清淡的馨香,沁入身體,幽冷又有幾分寒涼。
桌案上擺着竹子制的精緻餐具,和一碟碟精細的江南菜餚。
江南美食之美,尤以“長江三鮮”爲最——春潮迷霧出刀魚、鰣魚如雪過江東、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我看到其中一道——那細細白白的河豚肉,香氣撩人。
忽然想起,也許就是不久之前,在醉華都廣寒閣中,柳閒歌還仍坐在我身邊,白衣素手,貼心得替我夾河豚肉……
一眨眼之間,前生已逝。
我竟已是再世爲人,身處千萬裡之外的江南。
蘭庭動幽氣,竹室生虛白。一樣的青玉案,一樣的河豚肉。
桂酒徒盈樽,故人不在席。
“紅豆?怎麼了?”一聲輕喚,讓我從失神中醒悟過來。
我擡眼,見一身迷離繁花錦繡衣衫的沈華胥。
看見此美人,不禁讓我更加觸景生情——不知他們,現在正身在何處?
我看着他,輕嘆了一聲,不由別開眼睛。
“飯菜不合口味麼?”沈華胥有些關切得問道。
“不,不是。我只是忽然想到了點別的事。”我搖了搖頭,拿起手邊的桂花酒,淺淺飲了一小口。
忽然,我腦中靈光乍現,又猛然擡起了頭。
“沈華胥,你知道英雄大會嗎?”
沈華胥挑眉,有些奇怪我忽然轉變的態度,“英雄大會?當然知道。”
我彷彿看見了聖母瑪利亞一般,一把揪住他的衣袖,“那你知道那一日在醉華都武林大會上,洛風涯和柳閒歌之間發生了什麼嗎?我不要聽江湖流言版的,我要聽真實版!”
沈華胥慢慢眨了一下眼睛,笑了,“知道啊,那時我就在現場。我此次就是陪着優曇一起前往醉華都參加武林大會,幾日之前纔剛剛回來繁城。”
囧!!
他竟然就在現場!!
我早就該猜到沈華胥肯定知道真相的!!!
爲毛這麼久纔想起來問他!!!我真是腦袋進水了!!!
“沈華胥!快點告訴我那天夏子衿被洛風涯殺掉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好好……紅豆你不要那麼激動,冷靜一點,我一五一十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你,好嗎?”沈華胥說着,一隻手輕輕覆在我拉他衣袖的爪子上。
其實,他的手心很柔很暖,很有安定人心的作用。所以我也沒急着立刻拍開他的爪子。
小七一邊往嘴裡塞魚肉,一邊兩隻眼睛探照燈似得射向那交疊的兩隻手,恨不得把某人的爪子燒出兩個窟窿。
小王爺奸計得逞,他,擡頭遠目,眼眸微斂,陷入了回憶之中。
“那一日……”
那一日。
大漠沙如雪。
風塵滾滾,日色昏昏。
陰風怒號如魑魅。
英雄壇上,風沙卷着一黑一白兩道人影的衣袂,獵獵翻動欲飛。
柳閒歌他蒼白如紙的側臉上,有一道淡淡的血痕。他彷彿無意識一般,慢慢的擡手,指尖接住那一滴自側臉滾落至下巴的鮮血。
那是,他深愛之人最後一滴鮮血。
他低頭望着指尖,無聲無息。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他佇立在風沙之中,眼看着她在自己眼前死無全屍,化爲飛灰。
無人知道,爲何,事情如此出乎意料,竟會發展到這一步。
柳閒歌低着頭,將面孔隱沒在陰影之中,無人看見,此刻,他是怎樣的一副表情。
人道是,哀默大於心死。
這一刻,是瘋狂是心死,都是如此痛徹心扉。
所有的人看見他默默彎了腰。
他撿起自己的劍,握在手中,逐漸握緊,逐漸的用力,直到,指節都泛出了青白。
人見他,終於慢慢擡起頭,他的眼睛,染着猩紅,如若修羅,彷彿,恨不得將那個黑衣的男人撕成碎片。
“洛風涯,我,殺了你!”
他開口,一字一字,每一字都深入骨髓的恨意。
洛風涯慢慢把目光從地上那一攤破碎的衣物上挪開,如同已死一般的眼睛,瞥向柳閒歌。
“就……憑你?”他淡色的脣一張一闔。
狂風掠起他墨色的發,張牙舞爪着狂舞。
他的聲音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如霜,平淡的語氣掩藏之下,是濃濃的輕蔑。
從來沒人知道,柳閒歌也是會失態的。
那一日,柳閒歌卻當着天下武林的面,瘋了。
“我今日要你血債血償!”
劍鞘因爲他內力的暴亂而飛出,他寬大的衣袖無風自鼓,凜冽翻飛狂舞。
沒有人能瞭解,此刻,他的恨意有多深。
人們只能看着他瘋了一般舉劍,瘋了一般得劈向洛風涯。
誰說英雄無淚?
誰說英雄無傷?
縱使,無淚不會心傷,無傷不會彷徨。
但英雄,也終究是人。
是人,終究是逃不過七情六慾,愛恨情仇。
英雄壇上,血如杜鵑開遍,瀟冷劍光化作漫天白燕。
洛風涯手中無劍,惡靈有定海珠壓制,一時落於下風。
而此刻柳閒歌心已入魔,劍氣帶着戾氣帶着怨憤,暴怒如狂,一發而不可收。
白玉石地板上,隨着劍氣的劈斬,裂開一道一道深深的裂痕。
飛沙走礫之中,血光飛濺。
沒有人能夠插手那兩人之間的仇恨。
所有人,只能沉默着注視。
他們彷彿是兩隻惡獸之間的撕咬,拼了命一般,每一下都是攻向對方的死穴。
稍有差池,隨時命喪黃泉。
他們不給對方退路,自己也無退路。
只有殺!殺死眼前的人。
要麼死,死在對方劍下。
日已落。
夜青紫如傷。
終於。
柳閒歌手中那柄已經殘破不堪的劍,發出最後呻吟般的嘶叫,埋入了洛風涯的胸膛。
利器劃破血肉的尖利聲響,驟然,撕裂了夜幕。
那一刻,不共戴天的兩人之間,只有短短一尺之遙。
柳閒歌手中握着劍,狠狠,一寸寸,推進那人的血肉,直至劍柄都沒入洛風涯的身體。
“洛。風。涯。你爲什麼要殺她……爲什麼!”眼中染血的男子,披散着紛亂的青絲,嘶啞着嗓子。
有誰能想到那個風神俊秀的男子竟有一日也會癡狂至此?
“我沒想殺她。”洛風涯依舊站着,空洞的眼眸中,一片濃重而凝滯的黑色,沒有任何感情。他開口時,鮮血自嘴角不可抑止溢出,一滴滴掉落在地上,摔開,粲然如花。
“我更想殺的人,是你。”
然後,他出其不意擡掌。
輕輕一掌,彷彿不着力一般打在虛空之中。
柳閒歌避之不及,左胸中掌。
剎那之間,洛風涯洶涌的內力如同狂獅,嘶吼着咆哮着撲向柳閒歌。
下一秒,白衣的男人如同一隻折翼的鳥,被掌力打飛,重重摔在地上,揚起塵土飄揚彌散。
那一掌,有泰山壓頂之勢。
一掌之後,五臟六腑,俱受重創。
劍仍釘在洛風涯的胸膛,可他迎風而立,如同一節勁竹。
他看也沒看,擡手握上劍柄,然後,一寸一寸,將沒入身體的劍,生生又拔了出來!
他彷彿沒有痛感一般,神色沒有絲毫的改變,甚至,連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暗夜中,血噴濺,紅得,妖嬈。
“爲什麼……你爲什麼要殺她……”
白衣的男人掙扎着,又支起身體,倒下,又再一次掙扎着想要起身。
他明明已經再也沒有力氣,卻執拗着,不肯放棄。
“爲什麼,你告訴我爲什麼……”他低聲一遍一遍重複着,帶着微微的顫抖。
這樣的絕望,讓人只是聽着,都快要落下淚來。
暗夜中,淚,涼得滄桑。他絕望的眼中映着風霜,一滴淚,百孔千瘡。
忍不住配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