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說定山不解,千葉也看不明白,皇帝要芳貴妃喂她吃下那虎狼之藥,看似斷的是定山的子嗣,是神鼎寨的血脈。可沒有了她,世上還有千千萬萬的女子可以和他在一起,難道叔父就這麼肯定自己的侄女婿情深意重,除了她的侄女外,眼裡再也容不下別的女人?
芳貴妃雖然那麼說,可千葉已經覺得,莫不是叔父想斷自己的子嗣,斷他兄長的血脈?
“定山。”可千葉沒打算說出來,到底爲了什麼她已經不在乎了,往後再多一重戒心,她要踏踏實實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一看向千葉,定山眼裡的殺氣便淡了,溫和地問:“什麼?”
“你曾對我說,並不願意繼承神鼎寨,但如今有了我,能陪在你身邊和你一起面對。”千葉的笑容恬靜溫柔,伸手輕輕捧着定山的面頰,“倘若你沒有繼承神鼎寨,你會去做什麼?世間無非士農工商,你想成爲什麼樣的人?”
定山眼眸裡,有一絲絲的猶豫,似乎不是爲了這個問題猶豫,而是遲疑是否要告訴千葉。
千葉笑道:“將來我們的孩子出生,我想讓他成爲像你一樣了不起的人。”
定山搖了搖頭:“我不是了不起的人,也沒想過要成爲那樣的人物。我不願繼承神鼎寨,是因爲神鼎寨所做的一切,始終是爲了一己私利,雖然逢災我們會賑濟,遇弱我們會扶持,可我想做的,是讓這一切真正有所改變,也不單單是入朝爲官這麼簡單,但至少在神鼎寨,我無法做成這些事。”
千葉認真地聽着,她想起溫先生的話,便問定山:“那如今,你的願望實現了嗎?”
定山且笑:“算不得實現了,但即便在皇帝和其他大臣的壓制之下,我多少可以做些想做的事。本來這天下就是他的,我走到哪裡都一樣,所以也無所謂。”
得神鼎者,得天下。
不知爲何,這句話忽然在千葉心頭冒了出來,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可又似乎是觸及了不該奢望的境界,她深深看着自己的丈夫,他氣質本是內斂又堅毅的,不是鋒芒刺眼,也不會曇花一現。他可以承擔一切不可能的責任,但他從不在乎任何人的肯定,他的內心,有着無比寬廣和踏實的世界。
“願望實現的那一天,只許我站在你的身邊。”千葉的神情,頗有幾分霸道。
“還有我們的孩子。”定山卻笑,“只有你,和我們的孩子。”
千葉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不論是什麼願望,我都會在你身邊。”
定山吻了她的面頰:“我亦如是。”
然而不論皇帝圖什麼,他交代給芳貴妃的事始終沒能做成。中秋宴上見千葉氣色不佳,聽聞她此前去過芳貴妃殿閣,皇帝本以爲芳貴妃做成了什麼,可收到的密報裡卻還攙和進了祥泰,據說裡頭髮生過爭執,皇帝這下就慌了,莫不是芳貴妃事情沒做成,還叫千葉看出了端倪?
“臣妾交代宮女準備湯藥的時候,被祥泰發現了,那一天他衝過來阻攔千葉喝下臣妾爲她準備的茶水,摔了那茶碗。”寢殿之中,芳貴妃就跪在那日茶湯灑落,暈出駭人水跡的地方,她身上的百子榴花緞袍層層鋪開,百子榴花的寓意,在此刻顯得多麼可笑。
皇帝鐵青的臉上寫滿了震驚,他的手指向芳貴妃,在空中微微顫抖着:“他知道了?祥泰都知道了?”
芳貴妃深深伏地,哭道:“祥泰只當是臣妾狠毒,皇上,他只知道是臣妾要對千葉下藥,並不知道是皇上授意臣妾這麼做的。他還要找您理論,找您爲千葉做主,是臣妾苦苦哀求他才答應瞞下這件事。皇上……”
芳貴妃以命相逼,逼迫兒子千萬不要在皇帝面前提起真相,她不能毀了父子情,她還盼着皇帝把龍椅穩穩當當地傳給自己的兒子。要說她的祥泰明明是獨子,這天下早晚都是他的,可事情並不這麼簡單。
正如十三年前太子戰死沙場後,雖然先帝最後是自然地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皇位早晚是成親王的,可在那之前八年裡,她的丈夫一刻也不敢放鬆,不到最後坐上龍椅,一天也不曾鬆口氣。那麼到如今,這一切之於他的兒子,也是一樣的。
“皇上,是臣妾無能,皇上,是臣妾無能。”芳貴妃悽慘地哭泣着。
“難道千葉也當是你所爲?”不知爲何,皇帝在這一刻選擇了相信,也許他並不是相信芳貴妃的話,僅僅是選擇了逃避。
芳貴妃與千葉達成了默契,至少這些年裡千葉絕不會向皇帝挑明,千葉說她會扶持祥泰,因爲她是季氏皇朝的傳人,芳貴妃對此深信不疑,倘若這世上無人可信,那千葉必定是例外。
“臣妾、臣妾……”芳貴妃匍匐而來,抱着皇帝龍袍一角哭道,“臣妾嫁禍給了皇后娘娘,臣妾說是皇后娘娘逼迫臣妾對千葉下毒,千葉她,信了。”
若是皇后要害千葉,一切就變得合理起來,甚至天下人都會信,皇后對於千葉的厭惡早已不藏着遮着。此前千葉屢屢觸犯她的底線,奪回了太子府堂而皇之重修她爹孃的住處,皇后早已恨得咬牙切齒,自然就會起殺心,而以她的陰毒,更是會慢慢地殺。
皇帝很迅速地,在自己的腦海裡編織出了一個完整的故事,不用芳貴妃再哭求,他自己先說服了自己。
“你起來吧。”皇帝伸手攙扶芳貴妃,“你也不易,這件事就先擱下。”
芳貴妃面上梨花帶雨,好不可憐,她眼珠子悠悠一轉,輕聲囁嚅:“皇上,臣、臣妾還有一件事,中秋那日瞧着千葉的模樣,像是有身孕了。”反正這件事,皇帝遲早要知道的。
皇帝渾身一震,攙扶芳貴妃的手不自覺地用上了所有力氣,幾乎要將那柔夷捏斷,疼得芳貴妃臉色慘白。他怒道:“不可以,絕不可以。”
然而神山侯府,一如當年神鼎寨,定山一家子入京以來,除了不小心把皇后派來的老嬤嬤當做千葉的故人放進門外,從把那婆子攆出去的一刻起,再也沒有人能把手伸進這道門。更彷彿這先帝的潛邸,冥冥中受季氏先祖的庇佑,皇帝的眼線密佈天下,但始終插不進神山侯府的世界。皇帝一聲聲不可以,不過是說給他自己聽。
不知不覺,中秋節過去三天,入京述職的定西大將軍就要回西北,慣例會在臨行前於定西府擺宴宴請世交,畢竟家中祖輩老人留在京城,少不得麻煩別人照應些。
但容恆統共就來過京城兩回,上一回是去年接掌帥印後到京見皇帝,彼時來去匆匆幾乎沒見什麼人,第二次就是此番入京述職,他自小在西北的軍營里長大,所謂的世交,僅僅是幾個名字而已。
而當年隨開國皇帝開天闢地的武將謀士,到如今所剩無幾,莫不是被皇帝收回實權,就是自行凋零破敗,據說每一年的聚會,人越來越少。
唯有威武大將軍府和定西大將軍府,日益鼎盛繁榮,且兩家兵權各自爲營本沒有衝突,歷代將軍皆是莫逆之交。但因後輩傳承的年紀漸漸有了差異,定西府如今已是二十六歲的容恆主持一切,威武大將軍府,老將軍還老當益壯。但老少之間,能說的話就少了,容恆不過是應付應付,反正他往西北一走,再見面又是一年後。
而這三天裡,關於定西府與國舅府聯姻的事,已有了各種各樣的說法,容恆再如何不願娶韓家小姐,也不會大張旗鼓到處宣揚,畢竟人家是女孩子,他沒打算毀得人家不清不白。可縱然他有這樣的好心,旁人卻是樂得看戲,不僅看戲,更要看熱鬧的戲,雖然屈服國舅府淫威下的人無數,偏偏也是這些人,唯恐天下不亂。
就連靜養在家中的千葉,也很快聽到京城裡的傳聞,韓府二小姐被兩次退婚,再嫁不易。
此刻棉花坐在牀邊的腳踏上,拿銀錘子砸核桃,挑出乾淨的核桃肉遞給千葉吃,自己也順手塞了一塊,一面咀嚼着一面說:“韓家二小姐也不知造了什麼孽,不過要奴婢說,還是國舅爺不好。就連奴婢都明白,將軍府那樣的人家是看不上一般官宦人家的小姐的,更不要說他們這樣的外戚了。”
銀錘子砰地一聲砸開核桃,棉花又挑出一整塊肉送來,千葉擺擺手不想吃了。她想起那天去探望韓繼業時,無意中見到韓越柔的模樣,想起楚歌和棉花聽見的爭吵斥罵,沒想到那麼高貴驕傲的千金小姐,在家裡是這麼的不容易,一門婚事被家人當做人情籌碼,推來推去。
棉花自己把核桃肉吃了,看着千葉若有所思,她知道自家公主最心善,也不知爲什麼對那韓家二小姐沒好感,嘴裡還吃着東西就等不及說:“那個二小姐可不是什麼好人呢,奴婢可忘不了她站在咱們家門前一聲聲侯爺那麼喊駙馬爺,什麼意思嘛。”
千葉拍拍她的腦袋,笑道:“你放心,韓家的人就是再慘,我連同情可憐都覺得多餘。”
此時二孃端着湯進來,見棉花正自己吃着核桃肉,着急道:“你要吃多少都有,給千葉吃的你怎麼吃了,要多吃核桃將來生出來的孩子才聰明,再不許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