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塵埃落定

71.塵埃落定

朱棣起兵反抗朱允炆締造的朝廷,原因乃是朱允炆不顧叔侄情分削藩逼迫在先,用的名頭乃是靖難,清君側斬佞臣,而所有人包括朱棣及朱允炆自己都知道,這一場角逐從一開始就已經註定了他們兩個人的命運——無論誰輸,都要淪爲階下囚,無論誰贏,都會成爲萬人之上的主宰者,根本不可能只是所謂的靖難之後,再恢復原樣。朱棣不可能再做王爺,朱允炆也不可能再做皇帝了。

金陵城內依舊繁華,只是這繁華之中似乎有一種惴惴不安的氣息,所有人都是小心翼翼的,甚至連呼吸都不敢大聲,稍微乖覺一些的都已經嗅到了政治的氣息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朱棣騎着高頭大馬,帶着數萬雄師,回來了。他們的衣衫或許已經破舊了,他們的面目也許已經佈滿風霜,他們之中也許有人也是和朱棣一樣,從這裡離開,現在又回到這裡,滿大街張望的人羣之中也許就有他們的父母,他們的妻兒。此刻,他們回來了,經歷了艱苦卓絕的四年,他們風風光光的回來了,誰都知道這些人將來會得到什麼。

百姓們終究還是膽小,有的閉門躲避着這場面,有的也只是從窗戶往外偷偷瞄着。那些京城的官員們,可就無法如此鎮定了,我想他們都在苦思冥想下一步該怎麼走,該往哪隻隊伍靠攏,其實聰明人應該已經知道,根本不存在兩支隊伍了,現在這天下,已經盡在朱棣掌控之中!

第一個向朱棣投誠的人,誰也沒有料到,竟是在靖難之役中與朱棣周旋最久,給了朱棣無數次幾乎無法翻身的打擊的盛庸!

朱棣的部隊走在街上的時候,盛庸脫去絨甲,換上一身素衣,頭髮也只挽成最簡單的冠,帶着他自己手下的幾個得力部將,和自己一樣的打扮,從一條小道迎了出來,紛紛跪在地上,向朱棣請罪。

朱棣笑道,“幾位將軍何罪之有?”

盛庸面色艱難,他本就是粗狂的漢子,所有的才智都在戰場上發揮了,此時不知是害怕,還是糾結,竟顯得有些木訥,他有些結巴道,“王爺靖難,我等愚昧至極,不止沒有助王爺一臂之力,報答先帝之恩,還在路上橫加阻攔……盛庸說到這裡,臉色發青,他看起來很是憨厚,但是我想這麼些朝廷的大臣之中,其實最聰明的就是他,他明白自己乃是朱棣靖難路上最大的恥辱,是以也是朱棣最厭惡的人,但是他若做了第一個投誠的人,以朱棣的智慧,絕不會拿他怎麼樣,甚至還要在登基之後好生對待盛庸,方能顯得他有容人之量,纔會有更多的大臣對他敬服。

果然,朱棣歪起嘴角,笑了笑,道,“盛將軍果真言重了,本王此行,爲的就是靖難,盛江軍想必就是被朝廷的一幫子佞臣給坑騙了,纔會帶兵阻止於本王,不過正是數次交鋒,本王也看出來盛江軍實乃良將,你放心,只要跟着本王效忠大明朝,你還可以繼續帶兵。”

盛庸聽了朱棣的話,微張着嘴巴,顯然十分之激動,連忙叩首道,“多謝王爺不計前嫌,多謝王爺。”

朱棣微笑着對盛庸說道,“盛江軍,既然已經決定與本王一起爲大明出力,本王此時正用得着你。”

盛庸臉色立即變了,有些畏縮的問道,“王爺有什麼用得着盛某的地方,但說無妨,只要是盛某能力所及,必不辱使命。”

朱棣輕輕笑了笑,灑脫的說道,“盛江軍不必害怕,本王是靖難,不是篡位,必不會讓你做有悖忠義之道的事。”

盛庸本來就是擔心朱棣會下一道旨意,讓他去皇宮把朱允炆生擒或是直接殺了,那自己便成了千古罪臣,名節再也不保,是以臉色已經變得鐵青了,聽朱棣這麼說,才微微好轉些,不過聲音依舊有些顫抖,“王爺,什麼事,轉吩咐。”

“本王既然已經到了京城,連你這朝廷第一大將軍都已經棄暗投明了,那些奸狡佞臣還敢再在本王的眼皮底下作亂嗎?罷了,從前都是同僚,如今他們也就是仗着自己乃是老臣,欺負幼主,禍國殃民,本王既然來了,諒這種事也不會再發生。本王先避個閒,退守龍江驛,讓這些舊同僚們各自反省,如果能夠改過自新,那便既往不咎。本王及本王大軍的食宿,還要勞煩盛江軍了。”朱棣慢慢的說着,好似在和盛庸談家常一般,只是話語中的魄力與威懾,已經完全不輸於朱元璋當年的王者風範,直有過之而無不及,而這種氣度,正是朱允炆一輩子也不會修煉而成的,只有經歷艱難和生死的人,纔會有這份從容的不怒而威。

盛庸聽了這話,臉色終於好了些,他拱手低頭道,“這點小事,不足掛齒,王爺放心,下官一定給您辦到。”

朱棣點點頭,這才往別的地方又晃了晃,待經過花滿樓的時候,朱棣對我頗有深意的笑了笑,我也笑了笑,不知爲何,竟有些尷尬,又有些傷感,碧落從這裡隕落,從前認識的姑娘們,也不知還剩幾個?是覓得良婿了,還是紅顏薄命?想到此處,不由得多多的往那裡挪了挪,忽見一個瘦削的婦人身影在花滿樓前一晃而過,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我伸着脖子看了半天,終究再難尋芳跡,不由得悵然若失,如若我沒看錯,那一定是月芝了。她看到了我在朱棣身邊,是以立刻便閃躲開了,這乃是她爲人處事之道,圓滑而又不露痕跡,你在她身邊時,她會竭盡所能庇佑於你,即使是有目的的,但是終究不失爲一個講信義的人,別說在煙花女子之中,就是在男子漢中也難得挑出這樣一個,而當你飛黃騰達之後,即使她與你有過親密的時光,她也會立即退離你的生命舞臺,因爲她深知自己的身份會成爲你的帶累,相見不歡不如不見。對碧落如此,如今對我也是如此。

想着想着,我的眼睛不由得有些溼潤,朱棣很快就捕捉到了我的失落,在我的側面柔聲問道,“怎麼了?不舒服嗎?是傷口那裡又疼嗎?”

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他又已經自顧自的說道,“咱們先去龍江驛歇着吧,你如今經不起折騰。”

我點點頭,很快我們便帶着大軍到了龍江驛,盛庸辦事當真是一把好手,這裡已經差不多預備好了所有需要接受朱棣軍隊的事務,大家一路辛苦而來,也都安頓下來。三保如今已經成了朱棣的得力助手,張玉死後,除了朱能便是他了,大家也並不瞧不起他的殘身,從一次次的戰役中看到了他的能力和才幹,也都很敬服他,朱棣剛剛安頓到京城,也開始更加忙碌,各路的官員都要應酬,各路的降兵都要接待。

不過他一到京城便立即給我請來了京城最好的大夫看舊傷,不過大夫說的話和以前那些大夫說的都是大同小異的,無非是好生修養,全看造化了,這讓朱棣十分惱火。我怕他不高興,每每也都強忍着不適,假裝已經好了的樣子,現在在京城有條件了,更是每天都上了米分和胭脂再去見他,他也以爲我氣色好了許多,也許就是好起來了,還總是誇京城大夫開的藥就是比小地方大夫的藥好。我每次都是微微一笑罷了。

這幾天,我反而特別想和越龍城說說話,他轉眼之間跟着朱棣竟也有四年多了,這是我沒有想到的。見我找他,他連忙笑着站起身來,“漪兒,你怎麼來了?王爺給你新請的大夫如何?聽說你傷勢好了許多呢。”

聽他連珠炮一般問了這麼許多,我不由得有些傷感起來,就在一個營中,卻難得見面,一疏遠起來,兩個人便也生疏了,不再像以前那麼無所不談了。

我長舒一口氣,對着他問道,“你後面有什麼打算沒有?”

越龍城搖搖頭,老實的說道,“你看王爺都進了京城了,把兵退到這裡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還能比我不清楚嗎,何必跟我也開始賣弄手段。”一說完這話,我便有些後悔,本是記恨他越發與我生疏,所以說出這種話想要刺激他,說出口才意識到,也有可能此話一出,我們之間會更生疏。

越龍城果然低下頭,“漪兒,什麼都變了,以前我一直想着,我要一輩子在你身邊守護你,可是漸漸地我發現,有更強大的人能更好的守護你,如果在別人身邊,能讓你更好,那我願意退的遠遠的,我所有的要求不過一個,希望你快樂。只是現在我似乎很難在你眼中看到快樂的神情。你我都知道,王爺勤勤懇懇的打了四年,不可能只是爲了清幾個大臣的。退在此地,也是爲了逼迫皇上退位抑或自盡,他也不願背上親手嗜殺親侄的罵名。皇上一旦做了他希望的任何一點,都意味着……”越龍城說到此處,頓住了語調,“你知道意味着什麼的。”

“你也是,從一開始你就也知道。”我諱莫如深的看着越龍城,四年的戰役,四年的煎熬,已經讓所有人都變了,誰也不是從前那個自己了。權力,戰爭,爭奪,皇權,每一個都是最複雜的詞彙,而我們正在經歷這些。

越龍城看了看我,突然有些傷懷似的,“漪兒,王爺一旦進入皇宮,登基爲帝,所有的事都會變的,封后策妃,必不可少,也許還會有些必要的聯姻,皇家更是需要很多的皇子,這些你能接受嗎?你能否可以和他再如從前?如果不能,你有過打算嗎?”

我沒想到,我覺得離我越來越遠的越龍城,會在這種時候跟我說出這麼掏心窩的話,不由得一陣驚顫,原來浮浮沉沉這麼久,一直沒有離開的人,只有他。

我皺眉道,“你是想留下討個一官半爵,還是想要要一筆銀錢解甲歸田?”

越龍城見我沒有直接回答他,便知我是不想說這件事了,溫和的笑笑,“在你眼裡,我就這麼庸俗,不要錢就要官嗎?”

“那你跟着王爺這麼多年出生入死,又爲的是什麼?爹爹教過我們的,錦衣衛做什麼都有目的。”

“你呢,你的目的是什麼?”越龍城笑着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