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封爵

73.封爵

那笑,卻滿含心酸,我都覺得他的笑意盈滿了淚水,那是對朱元璋的愛恨交加,對朱允炆的喜惡難辨,那是對自己如今處境的無奈,更是對自己過去四年的堅信與煎熬的深刻感悟。

“既然已經如此,什麼都改變不了了,該做什麼事你就去做吧,難過也是無益。”我站起身來,“雖然我很想陪你,但是我覺得今夜,你應該獨處。”

朱棣聽完我的話,眼神終於變得柔和,低頭說道,“是我不好,你已經熬了一天了,快回去歇息吧。”

我點點頭,便逶迤離開,走到門口的時候,回頭瞧了他一眼,只見他依舊坐立不動,只是用一隻手託着額頭,低着頭,那是我從來沒有在他身上見到過的頹廢。

我心中一陣抽痛,遲疑半天,終究還是走了出去。第二日一早,朝野上下大勢所趨,不管他識不識時務,此時此刻,都不得不在眼前的情勢逼迫之下,前來跪拜於朱棣,聯名請求朱棣登基即位。

如果是昨晚的朱棣是悲傷的,那今天的朱棣就是光彩照人的。他的臉上再也看不出絲毫的悲涼和無奈,他高高在上,藐視衆生,心安理得的接受着這萬國朝拜的前奏。皇宮已經燒燬,他此時所坐的椅子還不是龍椅,可是有他在的地方,那地方彷彿便是萬里海境,任由他真龍翱翔。

以曹國公李景隆爲首,寧王朱權,谷王朱穗,大將朱能,更有建文帝朱允炆舊將平安盛庸等一干大明的中流砥柱聯名跪請朱棣接替自焚的建文帝的皇位——越龍城已經把朱允炆在火場中被焚燒的消息傳了出去。

李景隆與朱棣自幼便相識,更是開城門迎接朱棣進京有大功,他風采奪目的說道,“我等恭請燕王接替建文帝即位!國不可一日無君,燕王乃是太祖嫡子,建文帝親叔父,又是衆藩王之首,皇位當之無愧!待燕王即位,我等一定肝腦塗地,誓死相隨!”

“我等一定肝腦塗地,誓死相隨!”隨行的所有人都跟着李景隆一同念道。只是其中幾個是真心,幾個是無奈,不得而知。

朱棣長舒一口氣,和顏悅色道,“國不可一日無君,諸位說得對,吾侄已在養心殿內火自焚至死,吾靖難至今,朝中奸臣黃子澄齊泰卻畏罪潛逃,可見辜負了先帝重託魅惑幼主心虛而逃,吾雖對皇位並無興趣,終究不能眼看着先帝打下的大明江山陷入風雨飄搖之中,既如此,便遂了諸位的請求,待皇宮修繕好,擇日登基!”

衆人聽完這句話,全都俯身跪下,行三跪九拜之大禮,“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站在朱棣的簾後,看着眼前的一幕幕,也不知是該爲朱棣高興,還是該爲他悲哀。

因爲要迎接朱棣早日正式登基,皇宮已經開始不分晝夜的修繕,等着朱棣的入主。而朱棣則搬離龍江驛,暫時住回了自己的燕王府行宮,道衍主要負責與他一起商討如何封賞靖難功臣,而越龍城和朱能則負責搜捕建文餘黨,三保鄭和卻不見了蹤影,我知道他是奉了朱棣的密令,開始全國搜索朱允炆的蹤跡。

“張玉,世襲公侯,由其子張輔繼承,朱能世襲公侯,鄭和……”朱棣皺了皺眉頭,似乎頓住了。

此時已值仲夜,朱棣這些天一直都在忙碌,好容易今天稍微輕鬆些,便把我喚來陪他用晚餐,用完餐之後,我本想與他閒聊一會,卻發現他總是皺着眉頭不知道在思索什麼,便笑問道,“你在想什麼?”

朱棣笑了笑,“我在想,等我入主皇宮正式登基了,就可以在全國發一道聖旨,尋遍天下神醫聖手,總要把你的病根子除了纔好,我看你這些日子越發瘦了,只剩小小的一把,可我最近實在太忙,總是騰不出空來照顧你。”

我抿嘴笑了笑,“數萬裡江山都等着你照顧,我可不敢獨佔你一人,叫天下都來嫉恨我。”

朱棣伸手在我臉上捏了一把,也笑了起來,充滿孩子氣的說道,“你不知道,這些天,可累壞我了,從前還要好些,如今簡直見到所有人都要端着架子,只有在你面前才能自在些。”

我越發的笑了,“你這話有毛病,從前你不過是個藩王,尚且有那麼多人畏懼你的權勢,在你面前小心翼翼尚且來不及,現在這天下都是你的,所有人都是你的子民,你是所有人的君王,這天下應該沒有人比你更自在了,你沒常聽普通老百姓說,只要讓我當一天皇帝,我這一輩子也算沒有白活了,怎麼你還要端架子呢?”

朱棣斂起笑容,“算了算了,你何苦拿這種話酸我,還嫌我不夠累嗎?非得逼得我在你面前也得要戴着面具裝嗎?那些人,哪一個你不知道?現在在我面前假裝臣服,假若我一個不小心,只怕全都要把我吞得連骨頭也不剩。”

我長嘆一口氣,“那又能怎麼辦呢?高處不勝寒罷。”

朱棣也沉默了一會,終於還是湊到我面前來,“我已經好久沒有陪過你了,就是爲了躲躲這些事,摘下面具透透氣,還是不要在這裡繼續聊這種話題了。來來,教你做個正經事。”

我好奇道,“什麼正經事?”

朱棣把我拉到桌子前,按着我的肩膀,讓我坐在桌子前,又鋪開一張布絹,親自研開一塊徽墨,將狼毫筆蘸了墨水遞到我手上道,“來,幫我記賬。”

“記賬?怎麼,你竟要讓我當財政大臣嗎?”

朱棣笑了起來,“不是徵得記賬,我說什麼,你記什麼就罷了。”

“好。”

“張玉封爲世襲公侯,爵位由其子張輔繼承,朱能世襲公侯。”朱棣一邊想着,一本正經的念道,我笑着說道,“這可果真是記賬了!這些人哪個不比國庫中的金銀珠寶更有用呢?”

朱棣讓我不要貧嘴,又接着往下念,“道衍,封爲國師,特賜蓄髮還俗,改爲原名姚廣孝;三保,唔,鄭和,封爲內官監太監,官至四品,地位僅次於司禮監,你說這樣好不好?”朱棣一邊說,一邊對我詢問道。

我笑着搖搖頭,“各朝各代女人不能幹政都是定律,你可不要讓我破這個例。”

朱棣聽了我的話,果然臉色微變,不過很快就掩飾住了,“他是個苦命的孩子,但是很勤奮,也很能幹,我不能太虧待他,讓他只做個宦官。”

我點點頭,“說的很是。”

朱棣接着說道,“越龍城,錦衣衛指揮使,正三品;赫連漪,錦衣衛同知,從三品。”

“你瞎說什麼!”我停住筆,轉身對他急道,“還想不想好好的做事了?”

“我沒有瞎說啊,你們以前就是錦衣衛,現在繼續做錦衣衛難道不好嗎?”朱棣一本正經道,“越龍城的差事倒是真的額可以這麼定,我就算了,我這輩子也不想再做任何差事了。”

朱棣愣了愣,“當真嗎?”

“當真,我還用得着在你面前說假話嗎?”

“是你自己不願意當差的,跟了我這麼久,功不可沒,我總不能虧待你。”朱棣狡黠的看着我。

我笑道,“我倒要看看你能賞我什麼?”

“你一個女人,封你做個從三品你尚且不滿足,我還能怎麼辦?”朱棣裝作無辜道,“那就封個妃子做做吧。”

這下輪到我愣住了,我沉默良久,“我不要這些。”

朱棣有些吃驚,他的樣子是完全沒有料到我會拒絕,“錦衣衛同知你不願意做,封妃你也不願意,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低下頭,不知道怎麼回答,朱棣似乎也有些生氣,我想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反對自己的聲音,在我這裡碰了兩個軟釘子,也許很有些不適應。搖曳的燭光中似乎都有我們之間的尷尬和較量,良久,朱棣才伸手將我手中的狼毫一下子扯了出去,直捋得我滿手都是墨汁,我“呀”了一聲,再看,裙子上也濺了許多墨汁,朱棣哈哈笑了起來,“你既然什麼都不願意做,那你就給我做個小宮女兒吧。每天替我穿衣,洗臉,梳頭,陪我吃飯,還有睡覺。”

我臉上一紅,啐了一口,“誰家的宮女兒還要陪着睡覺?”

“別家不知道,我家的要。”朱棣有些無賴的說道。

我背過身去,“不和你這沒正經的說話了。”

“好了好了,你的歸宿我慢慢替你安排,總叫你願意才罷,還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是苦惱,你一直見解獨到,我想告訴你,看看你是怎麼想的。”

“還有讓你頭疼的事,看來一定很是棘手了。”

朱棣嘆了一口氣,“不止棘手,還很憋屈。”

“那我倒是一定要洗耳恭聽了。”

“我一路靖難,便是爲了掃除黃子澄、齊泰與方孝孺這三個力主削藩,挑撥我叔侄感情的奸臣,如今黃子澄齊泰遠遁他方,只有方孝孺尚在京城,你說,我該怎麼處置他?”

“呀!”我驚呼道。

“你吃什麼驚?”

“你自己倒是說說你準備怎麼處置方孝孺?”

“就是不知道,所以要問你。”

方孝孺是歷史上唯一一個被株連十族的人,因此而震驚歷史,我看着眼前的朱棣,他雖然嘴上對方孝孺嫌惡,可是卻並沒有要殺他的意思。

我遲疑半天,或許歷史能改變也未可知?便試探着說道,“方孝孺雖然迂腐,但是大節上並沒有任何過錯,而且他是先帝御定的輔國太師,拋開這些一切不談,就單論他的學問,你也不能殺他。”

朱棣皺眉惱道,“你怎麼和道衍說的一樣?”

看他苦惱的樣子,我不禁笑道,“我倒有觀點能和道衍大師相同?那我可真是沾光了。”

“他說如果殺了方孝孺,天下讀書的種子就絕了。還跟我說,舉國上下都知道方孝孺乃是鴻儒,他可能在爲官從政上面並沒有什麼天賦,但是在做學問上是沒有人能比得上的。還跟我說,如果想要建文餘臣心服口服,就必須由他起草我的登基詔書。”朱棣冷笑道,“就是這人害得我朱家叔侄相殘,天下大亂,如今我還得禮待於他!”

我將朱棣拉扯到我面前,將他抱住,將頭依偎在他胸口,柔聲道,“這麼做,確實委屈你,但是道衍大師說的很對,有的時候拔了牙的老虎要比一張死虎皮有用的多,至少他只要不張開嘴,帶在身邊便能恐嚇到很多人。”

朱棣嘲諷的笑道,“拿他比老虎,實在是有些委屈老虎。”

“你已經在這個位置上了,就不得不做各種各樣自己不情願的事,現在是與方孝孺示好,將來黃子澄齊泰被追回來了,你也得是如此待他們,也許再更遠的將來,你還得娶自己不願意的女人呢。”

朱棣微微露出笑意,“這麼嚴肅的事,你還是能見縫插針的拿來埋汰我一下。”

“你不敢反駁我,說明我說的你都知道。”我撅着嘴道。

朱棣將我摟住,在額上吻了吻,“既然你們都這麼說,那我明日便召方孝孺,好好的會會他。”

“讀書人都是一副牛脾氣,你千萬不要跟他硬着來,有什麼話慢慢說罷了。”

朱棣點點頭。我不經意間打了個哈欠,朱棣伸手捂了我的嘴一下,我伸手在他胳膊上打了幾下,“你怎麼這樣使促狹?”

“你困的極了,快去歇息吧,我再看看這份賬單,還有許多人沒有安排好呢。”

我搖搖頭,“不,我陪你罷,今兒倒好像不是很困頓。”

“撒謊。”朱棣擦去我眼角一滴眼淚——因爲哈欠而流出的,我羞赧無比,別過身子不去看他。

“算了,政事永遠沒有處理完的一天,我陪你去歇息吧。”

說着,朱棣便將我拉到洗臉架邊,從盆中打起一個毛巾把子,對着我的臉便擦了起來,我側身朝旁邊的鏡子一看,只見自己滿臉都是黑墨,完全是個大花臉,這纔想起方纔他弄得我滿手墨汁,不由得惱羞成怒,“你!你怎麼不告訴我?”

朱棣忍着笑,也不與我爭辯,只是細心地幫我擦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