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新年的臨近,宋家上下也忙碌不休起來,宋楠合計着今年要好好的過一個年,過了年自己便是十九歲了,不知不覺已經來到這裡快三年了,從一開始的茫然無措,到如今的位居高位,從蔚州的破敗小院到今日的大宅華宇,這三年中的變化豈一個‘鉅變’能夠形容。
更讓宋楠驕傲的是,當初母子二人帶着小萍兒和忠叔艱難度日,如今自己的府中已經近三十多口人,內宅婢女十幾個,外邊的僕役小廝和婆子們也十幾個,已經是不折不扣的大戶人家。
當然,人丁越多、家也越大、官職越高,宋楠感覺到的壓力也越大,不過宋楠可不在乎這些,難不成因噎廢食不成?管他艱難險阻,總之兵來將擋水來土屯便是。
大年初一一大早,爆竹聲聲中入耳,很多人徹夜未眠,子時剛過便燒香開門迎接財神,宋家衆人也早早起牀,他們驚訝的發現昨夜又下了一場大雪,院子裡屋脊上滿是厚厚的白雪,滿目銀裝,着實可喜。
宋楠漱洗完畢,在陸青璃的伺候下換了簇新的鎮撫司三品武官服去上元日的大早朝朝賀,這是大明朝的規矩,雖然官員們放了年假,但元日一早京中重要官員要上朝,京外官員也要望門朝拜,宋楠升任北鎮撫司鎮撫之後已經有了上朝的資格,這一回也不得不起個大早去朝賀。
好在這樣的朝賀只是走個過場,在正德的帶領下文武百官跪拜天地,再相互道賀一番,便各自回各自的衙門給當值的下屬和同僚拜賀;從凌晨忙活到辰時後,宋楠纔有空回到自己的家中。
宅子里老老少少都已經穿着新衣裳等着宋楠回來,貼門神,貼春聯,拜祖先,燒香燭,忙的不亦樂乎。
忠叔沿街送了宋楠拜年的名帖回來後,召集了全家老少三十餘口來到後宅階下給宋母和宋楠以及姨少夫人陸青璃拜年,之後宋母和宋楠封了幾十個大紅包一一分發,說些祝福的話語,一片融融之景。
隨後陸青璃命人端了菜餚果盤出來擺上,這一下可看的宋楠眼花繚亂,家中事他毫不沾手,沒想到家中爲了過年準備了這麼多吃食,光是早茶所食便已經琳琅滿目看不過來了。
宋母是大戶人家婢女出身,對這些東西倒是熟絡,以前每條件弄這些,現如今家大業大,心情又高興,自然將以往在宋府中的手段盡數用了出來,在她的指揮下,準備了大量的糕點果品。點心有豬肉饅首,江米糕,黃黍飥,年糕條;酒餚則有醃雞臘肉,糟風魚,野雞爪,鹿兔脯;果品則有鬆榛、蓮慶,桃杏、瓜仁,慄棗、枝圓,楂糕、耿餅,青枝葡萄,白子崗榴,秋波梨、萍婆果,獅柑、鳳桔,橙片、楊梅等等。
外廳擺了兩桌,一桌是僕役婢女們享用,另一桌則是隨時招待前來串門拜年的客人,三進內堂中也擺了一桌,便是供宋家母子以及葉芳姑陸青璃小萍兒李小妹等人食用,在內宅倒也沒什麼規矩,主僕同食早已是習慣,只是優先伺候好宋母罷了。
宋楠本就折騰了一早上,餓的頭暈眼花,糕餅果品吃了一大堆,又喝了兩杯熱茶,這才心情舒暢,忽然想起一事,問道:“怎麼沒請戴小姐來吃早茶?難道是在前廳?”
葉芳姑剝開一粒果仁放在宋楠面前,白了他一眼道:“你這時候纔想起來問戴小姐麼?要了人家回來卻有漠不關心,餓死了也沒人知道呢。”
陸青璃吃的一笑道:“宋大哥,早就讓小妹去叫了她,可戴小姐似乎不開心,不願意過來,萍兒姐送了些果品茶點去了她的院子裡,放心吧。”
宋母嘆道:“也難怪,年節下她孤零零一個遭變的女子,自然心情不好,許是想念親人了,怪可憐的。”
葉芳姑看了宋楠一眼道:“要不你去瞧瞧她?”
宋楠連忙搖頭道:“我不去,要去也是你們去,她對我沒什麼好感,我去了徒惹她不高興。”
葉芳姑笑道:“解鈴還須繫鈴人,戴小姐對你有誤會,你便不打算解釋一番麼?再說,人是你帶回來的,你不去誰去?”
宋楠道:“青璃替我去問候一聲,青璃這幾日不是跟戴小姐挺熟絡麼?”
陸青璃笑道:“我待會還要和姐姐陪着婆婆去隆慶寺燒香呢。”
宋楠想了想站起身來道:“我去看看,每逢佳節倍思親,她父親新喪,又逢鉅變,確實夠可憐的。”
戴素兒住的小院在四進後園,宋母住在東首,隔着範亨精心打造的小花園的西首小院便是戴素兒的居處,和宋楠他們住着的三進隔得甚遠,倒也井水不犯河水。
宋楠沿着掃淨的石板小道往後園走,來到西首的小院垂花門處猶豫了一下,搓着手踱了幾步;院子裡,一名安排伺候戴素兒的婢女出來倒水,看見宋楠在院門口徘徊,忙行禮道:“少爺。”
宋楠硬着頭皮走進去,眼睛往屋子裡瞄,口中問道:“戴小姐在麼?”
婢女道:“戴小姐出去了,好像去了花園裡,我們要跟着,她卻不讓。”
宋楠哦了一聲道:“那我去看看。”轉身出了垂花門沿着小路往花園裡行去,花園中假山覆蓋着厚雪,綠竹頂着白頭,四下裡一片寂靜;地上的小路上,一行小小的腳印往前延伸,通往幽深之處,想必是戴素兒從這裡經過留下的腳印了。
宋楠緩緩沿着腳印往前,前面一座高大的假山橫亙在面前,腳印順着假山一側轉過去,宋楠來過花園幾次,知道前面是一片開闊地,繞過假山之側或可見到戴素兒的身影,正猶豫該不該去打攪她,忽然聽到一絲嗚咽之聲傳入耳際。
宋楠身子一抖,辨別出那不是哭泣的嗚咽聲,而是洞簫之聲,必是戴素兒在吹簫,於是停下腳步立在假山之旁側耳傾聽;但聞洞簫悲慼,纏綿悱惻,宛若離人泣血,自嘆身世飄零,生死契闊,讓宋楠聽着眉頭緊鎖,心臟緊縮。
這洞簫之聲,自然是戴素兒自悲身世,也在懷念逝去的親人,但聽在宋楠的耳邊,卻也引起了宋楠的共鳴。平日忙碌喧嚷,勾心鬥角,有時候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自己曾經生活的那個世界,自己孤身一人莫名來此,那一世的親人朋友都煙消雲散,也永遠回不去了。雖不知那一空間他們是否安好,就算是他們還活着,對宋楠而言,也無異於生死兩隔。
簫聲婉轉纏綿,蕩氣迴腸,一曲奏罷,宋楠竟然眼角隱隱有了淚痕,不覺輕嘆出聲。
“誰……誰在那裡?”戴素兒顫抖的聲音從假山的那一側傳了過來。
宋楠忙整理一番邁步走出來拱手道:“是我,戴小姐。”
戴素兒一襲月白大氅頭罩絨毛風帽正站在假山那一邊的空地上,身邊一樹臘梅正星星點點開的燦爛,紅梅映襯之下,越發顯得身段姣美端麗嫵媚,只白皙的臉上卻是一片冷漠。
“你來作甚?鬼鬼祟祟的。”戴素兒轉過頭去,看着臘梅樹上的點點蓓蕾,語氣冰冷。
宋楠道:“我見戴小姐沒去用餐,也沒去和大家在一起玩耍,這纔來看看,需知今兒可是大年初一呢。”
戴素兒淡淡道:“家破人亡之人,大年初一便有如何?本是一家團聚的日子,可奴家的親人在何方?”
宋楠嘆道:“倒也是,但人不能總是沉溺於痛苦之中,生活總是要繼續,總是沉靜於此,又有什麼好處?”
戴素兒轉頭來冷聲道:“你說的倒是輕鬆,我父慘死,薄棺下葬,我母月前病死,我本來有個疼愛我的父母,一個溫暖的家,忽然間土崩瓦解,你還要我去陪你宋家上下去歡度新年麼?這一切你也有份,莫以爲你救了我,便以主人自居,善惡到頭終有報,總有一日你會有報應。”
宋楠吁了口氣道:“這件事我已經不想在解釋,有些事並未以對錯來衡量,你父之死是權利傾軋的犧牲品,令尊是直臣,性格剛烈,受劉瑾所辱,選擇了那一條路也是鐵骨錚錚,雖身死,卻爲人敬仰;我官職低微,想救也救不了,當日情形日後你可去問李東陽大學士;我救你也是應他所託,不欲讓你戴家滿門遭罪,可非是有什麼企圖。”
戴素兒淡淡道:“現在說這些有何用?父親去世了,我竟不知他屍骨在何處,今日元日,竟拜祭無門;蒼天無眼,爲何教我生於這世間受如此折磨。”
宋楠訝異道:“怎麼?你父親下葬之處你竟然不知?”
戴素兒銀牙緊咬,眼中怔怔流下淚來,悲憤的道:“父親去世之後,家宅便被人封鎖,他們說父親的罪責禍及家人,不許我們外出,讓我們在府中等待責罰,還派了兵士入內宅監視;母親……母親驚惶失措,本已有頑疾在身,這一回更是打熬不過,不久便撒手人寰;我本也想一死了之,但我不信父親會有衝擊皇上寢宮的大罪,也相信天理昭昭,終有一天會沉冤得雪,告慰父母之靈;可這一天會到來麼?便是讓我粉身碎骨,我也願意,可惜我便是願意粉身碎骨,卻又有什麼意義?”
宋楠看着戴素兒痛苦的樣子,心中也自悱惻,想了想道:“戴小姐,我不知怎麼安慰你,我也不善於安慰人,但請戴小姐保重身體;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想報仇可不能熬壞了身子,留得性命在,便會有希望;宋某也許幫不了什麼,但我會相機爲你除卻奴籍,到時候你愛去哪兒便去哪兒,宋某絕不強留;我宋楠爲人如何,時間自會證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