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一片死寂,正德額上汗珠滴下,看着殿下滿滿當當跪着的數十文臣,以及面如土色的劉瑾等人,實不知如何做決定;第一次面對文官們的集體發難,十五歲的少年皇帝頗有無力之感。
“此事……此事朕覺得還需斟酌,諸位認爲劉瑾等人罪大惡極,但朕認爲還須……還須查一查,起碼……起碼要有真憑實據吧。”正德擡袖子擦擦臉上的汗珠,結結巴巴的道。
“皇上,還需要什麼證據?臣等奏摺上已經寫得明明白白,這些事件件是真,皇上對佞臣豈能心軟?請皇上速下決斷。”戶部尚書韓文沉聲道。
正德定了定神,今日殿上無人能替自己出主意,平日遇事還可徵求劉瑾的意見,有時也召宋楠進宮問問他,可這二人一個是當事者,一個不在殿內,一時還真沒有可問之人。
張懋、徐光祚等勳戚固然可以詢問,但結果必然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多數是‘請皇上聖裁’這一句話敷衍,畢竟勳戚貴族在內外廷事務上從來都是超然地位,從不輕易介入。
“朕還是覺得處死劉瑾等人責罰太重,況劉瑾等人適才已有悔過之意,李東陽,朕覺得將劉瑾等人遣送出宮,發配南京司禮監如何?既加以懲戒,又遠離了朕,你看如何?”
李東陽見正德爲難的模樣略有些不忍,畢竟面前的是皇上,自己這幫人是臣子,今日之舉便是要以彈劾劉瑾等人的名義逼迫正德就範,若能逼得劉瑾發配南京司禮監,目的其實也就達到了。誰都知道,南京雖設六部、司禮監、都察院等部門,看似和北京城一樣的班底,實際上那裡是官員發配以及失意官員的養老院,去了南京的官員太監基本上便再無翻身之日了。
李東陽看了看身邊的謝遷和劉健,謝遷和劉健卻抿着嘴搖頭,在看看韓文,韓文也是一副不肯罷休的模樣,心知這幾人不肯就此罷手,只得道:“皇上,發配南京罪責太輕,恕老臣不能同意,我大明朝對佞臣豈有寬恕惻隱之理,關乎社稷之事,還請皇上下決心纔是。”
謝遷劉健等人跟着附和道:“劉瑾等人不除,難以讓羣臣平復,社稷安定,請皇上速下決斷。”
正德心中一股怒火升騰,自己已經答應處罰劉瑾等人,這些傢伙還是不依不饒,實在是可惡之極,他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定定神道:“此事關乎內廷穩定,既然諸位大人和朕的想法有些出入,便容朕退朝想一想,明日早朝再做定奪;朕的頭有些暈,今日早朝便到此爲止。”
正德又玩起了拖字訣,李東陽等人豈會不知,雖極力勸阻,但正德執意退朝,也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正德在蕭敬的攙扶下出偏殿而去,一個個氣的面色鐵青。
李東陽迅速將所有參與其事的文官就近召集到內閣公房商議對策,衆文官們七嘴八舌氣憤填膺,就差罵娘了。
李東陽搖頭道:“諸位,皇上顯然是不願意誅殺劉瑾等人,要不咱們適可而止,便同意皇上的建議,將八虎趕出京城發配南京了事?這樣,也基本達到清君側,讓內廷恢復秩序的目的。”
韓文高聲道:“李閣老,豈可如此半途而廢?皇上被劉瑾等人蠱惑日久,自然是有些猶豫,我等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在讓劉瑾跑去南京逍遙,你便那麼肯定皇上不會哪一天想起劉瑾來,又召他會京麼?”
謝遷捋了捋鬍子道:“是啊,李公,你什麼都好,什麼都教我們佩服,就是心太軟。除惡務盡,這次咱們拿不下劉瑾,內閣外廷各部將顏面掃地,這等事皇上也來討價還價,今後我們如何行事?劉瑾那廝豈不笑掉大牙麼?”
衆文官一起叫嚷道:“對,不能就此罷休,一定要誅殺劉瑾懲處其黨羽,讓皇上改正行端,效先皇之賢,這是我等文臣的職責所在,否則要我等何用?”
李東陽瘦小的臉上一片愁容,擺擺手道:“莫吵莫鬧,老夫只問一句,若皇上執意不肯,我等下一步該如何?”
衆人默然,眼光看向謝遷劉健韓文等主事者,劉健緩緩道:“皇上若執迷不悟,我等做臣子的只能死諫,老夫將會第一個提出辭呈,既然皇上不聽我等臣子之言,我等留之何用?”
韓文點頭道:“對,本官也遞辭呈。”
謝遷道:“老夫同意,李公認爲如何?若皇上執意不聽,我等便集體辭官歸老,身爲大明朝文臣,不能清佞臣,輔君主以正道,留之何用?”
衆文官紛紛點頭表態,要跟隨內閣大佬的腳步;衆人心裡都明白,辭職是假,逼迫皇上就範是真,這一次是狹路相逢勇者勝,必須要拿下這一仗,只要皇上一低頭,今後外廷將凌駕百官之上,文官們也將徹底成爲朝廷的主流。
李東陽心頭微嘆,他的心裡清醒的很,眼前這些人已經有些矯枉過正了,但這個時候,說什麼都不能讓他們發熱的頭腦冷靜下來,相反反而會招致攻訐,只能眼一閉心一橫往前衝了。
……
宋楠巳時一刻進了宮,特意路過奉天殿看了一眼,發現奉天殿空空如也,早朝早已散去,空曠的廣場上,幾名官員三三兩兩圍攏子啊一起神色鬼祟的在談論些什麼。
宋楠也不想去打聽,直奔乾清宮而去,進了殿門,便看見丘聚坐在廊下焦急張望,雖然依舊是黑色大氅的督主打扮,但臉色白的像紙,臉上籠着陰雲。
丘聚一眼看到宋楠,忙像見了救星一般的迎上來拱手道:“宋大人,你可來了,劉公公都等的着急了。”
宋楠道:“早朝上文官們發動了麼?”
丘聚邊走邊道:“兇得很,劉公公和我們按照你的辦法先請罪,但那幫老傢伙們不依不饒執意要砍了我們的腦袋,皇上看樣子有點動心了,劉公公急的不得了。”
宋楠點頭,跟着丘聚來到偏殿的一間公房,掀簾而進,但見屋內死氣沉沉,劉瑾等人一個個如泥塑木雕一般的木然坐在屋內。
劉瑾看見宋楠趕緊站起身來焦急道:“宋大人,現在該怎麼辦?你的計策好像沒見效啊。”
宋楠皺了眉頭,第一句便是埋怨,這劉瑾看來是慌了神了。
“莫慌,先告訴我殿上的情形。”
劉瑾趕緊將早朝上發生的一切都說了一遍,隨即道:“皇上雖有迴護之意,但老傢伙們似乎鐵了心,剛纔我們想去見皇上求情,皇上居然不見我們,這是不是說明,皇上打算舍了我等的性命來平復此事呢?”
宋楠看着面前幾張蒼白驚惶的臉,心中暗歎,果然內廷大佬們看似風光,權力卻全來自皇上的授予,一旦失去了這個支撐,他們便如喪家之犬,任人宰殺毫無反抗之力。
“皇上在何處?我去見見皇上。”
“皇上在後園裡,康寧公主來了,陪着皇上說話呢。”劉瑾忙道。
“康寧公主?”宋楠還是頭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是啊,是皇上姐姐,平日住在慈寧宮太后那裡,不太出來,今日早朝事情鬧得太大,恐是太后派來問問情形的。”
宋楠點點頭道:“我去見皇上,諸位不用驚惶,事情還遠沒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起碼皇上當殿沒同意,便是對你們有迴護之意,諸位該幹什麼幹什麼,別耽誤了差事,等我的消息。”
劉瑾嘆道:“我們還哪有心思辦差,人頭都要不保了。”
宋楠道:“那你們便在這裡呆着吧,我去了。”
在小太監的引領下,宋楠穿過正殿房舍,過了幾道迴廊來到後殿花園外,站在門口的太監見宋楠到來,忙去園子裡稟報,不一會便跑出來道:“宋大人,皇上叫你進去。”
宋楠整了整衣冠,舉步入園,秋陽耀眼,路兩旁的花樹繁茂,金菊飄香,但宋楠無心欣賞,沿着青石道左彎右拐,看見幾名帶刀官在前面的假山之側遊蕩,便知道皇上定在前面了。
正德坐在亭下的草地上,正跟一名宮裝女子說話,宋楠遠遠行禮道:“臣宋楠參見皇上。”
正德扭過頭來,臉上露出笑意,招手道:“宋楠,你來的正好,快過來說話。”
宋楠點頭答應,踏着青草走過去,眼睛朝那宮裝女子瞟了瞟,卻發現那女子正睜着一雙清澈的雙眸也看着自己,兩人目光一對,宋楠趕緊低下頭來不敢再看,心想:這恐怕就是正德的姐姐康寧公主了,原來正德還有個這麼標緻的姐姐藏在宮中,來往了這麼多趟,卻是第一回見到。
正德熱情的招呼宋楠坐在身邊,康寧公主輕聲道:“皇上和宋大人有話要談,本宮便告退了。”
正德忙道:“皇姐不必退避,朕和宋楠是好朋友呢。”
康寧公主莞爾一笑道:“胡鬧。”
正德呵呵一笑對宋楠道:“這是朕的皇姐康寧公主,宋楠怕是沒見過吧。”
宋楠忙行禮道:“見過公主。”
康寧公主居然斂琚回了一禮,道:“宋大人不必拘禮,雖然宋大人沒見過康寧,但康寧可是聞宋大人之名久矣。”
宋楠愣了愣,不知如何應答,正德笑道:“是啊是啊,宋楠,你還不知道吧,皇姐的網球打得很棒,朕都不是對手,改天你和皇姐比試一番,朕估計你也不是對手。”
宋楠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教給正德的一些玩意兒康寧也學會了,難怪說聞名已久,只此而已。
“皇上別瞎說,康寧豈是宋大人對手,不過康寧倒是想讓宋大人教一教那高爾夫球是如何打法,還有,我聽皇上說宋大人說過,到了冬天可以從萬歲山上滑雪下來,不知如何滑法?”
康寧明媚的大眼睛中滿是笑意,宋楠被她看得心慌意亂,康寧公主歲數約莫十八九歲,身段婀娜,笑顏如花,說話也溫柔客氣,宋楠在她面前倒是顯得侷促不安,笨口拙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