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翁,阿翁!”
荀灌連忙上前,扶着荀崧,剛準備瞪一個責怪的眼神給楊彥,卻是看到了鏡子裡的自己,也驚呆了。
“荀華,荀華,這是怎麼回事?爲何會有我和阿翁?”
荀灌好歹沒和荀崧那樣被嚇着,轉回頭問道。
其實古人本不至於如此不堪,平時銅鏡,水面都能反射倒影,關鍵是鏡子太清晰了,光線幾乎百分之百反射,又完整的照映出了本人,乍一接觸到,荀菘和荀灌都被驚着了。
“啊!”
荀蕤湊過腦袋一看,頓時嚇的慘叫一聲,居然躲到了楊彥屁股後面。
荀華這才笑道:“老郎主、女郎,這叫做鏡子,是將軍開採石英礦,融煉以後專門做出來的,這一面鏡子,便是將軍敬獻給老郎主之禮。”
“你呀!”
荀菘指着楊彥搖了搖頭:“你總是出人意料,但爲政者,不可沉迷於小道,還須上報君王,下安黎民啊,況準北形勢複雜,稍有不慎,便是禍在眼前,切不可因一兩場大勝便志得意滿。“
楊彥拱手道:”以鏡爲鑑,可以正衣冠,以人爲鑑,可以明得失,以史爲鑑,可以知興替,彥之製出鏡子,便是取了三省己身之意,荀公教誨彥之時刻不敢忘,當如履薄冰,兢兢業業,操於國事。“
荀菘喃喃着,目光現出了讚許之色,點點頭道:“好,此鏡老夫就卻之不恭了,賢侄你且坐下,與老夫說說這一年來的情況。“
楊彥老老實實坐了下來,他講訴的重點自然不是與石虎作戰,又或者如何坑害郗鑑與沈充,而是施政,其實不能算作純粹的施政,到目前爲止,郯城沒有一戶正常的良人或自耕農,不是依附於各大鄉豪,就是被楊彥編入了生產隊,因此楊彥只講了生產隊。
楊彥的思路,就是幹國企的思路,他的生意,是不打算和高門大族或者不相干的豪門分潤的,這叫做資敵,先把自己的規模做出來再說,不說做成壟斷,也要有壓倒性優勢,民企公平競爭,他歡迎,若是耍手段,使心眼,分分鐘就用兵馬教你怎麼做人。
楊彥也從不認爲明末就是資本主義的萌芽,相反,資本的力量一定要約束住,若是放任施爲,不加控制,資本越壯大,民生就越苦。
荀菘仔細聽着,並不發言。
其間有工匠過來,在牆上鑽洞,裝配煤爐。
這次帶的煤爐煤炭並不多,畢竟江南不產煤,從淮北專程運送蜂窩煤過來除非大批量運送,不然成本太高,暫時楊彥還沒有能力組織大規模的船隊往來於淮北與江南之間,煤爐和蜂窩煤,是專爲荀崧和裴妃準備的,足夠渡過一個冬季。
荀崧在問明瞭煤爐的用途之後,心裡淌過一絲曖流,但在表面上,仍是沉吟道:“聖人有云,以政爲德,以德治民,導之以德,齊之以禮,依賢侄之作爲,以明令賞罰約束民衆,德在何處,禮在何處,你領之民,與部曲、軍卒何異?朝庭命你牧民,你視之如部曲,又與流民帥有何區別?“
楊彥暗道一聲,我就是流民帥啊,可這話不能和荀菘說,人家是經年老儒,肯贊同自己那套才叫出鬼,這倒是讓楊彥頗爲頭疼,他還不好如辯駁別人那樣去駁荀菘。
而且更重要的是,荀菘希望自己做個純臣,這是最基本的衝突,但楊彥並不願以虛言去誆荀菘。
支支唔唔,顧左右而言他是一回事,當面巧言砌詞又是另一回事。
荀灌卻是道:“阿翁,小女曾去過淮北,當地民衆不聞王化久矣,早已不視自己爲晉人,豈能以尋常手段制之,小女倒覺得,楊彥之只要手段稍微軟一點,便是傾刻大禍臨頭,屆時不僅禍己,還累及阿翁名聲。
況楊彥之手上有五萬人,皆豐衣足食,再回想去年過江,不過千餘兵力,一年過去,兵已上萬,且明令賞罰,衆皆信服。
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聖人都如此說,阿翁你還待怎的?“
荀崧愕然望向荀灌,老目中,現出了複雜難明之色,這倒不是他不認同荀灌的看法,而是荀灌於第一時間就爲楊彥張目,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楊彥也抱拳道:”荀公所言甚是,彥之銘記於心,然非常時期,行非常之法,他日穩定下來,自當佈德政,宣仁教,使民感受王化之恩。“
“嗯~~”
荀崧捋須道:“是老夫操之過急,當下還是以立足爲要,好了,此事暫且不談,你還未去王妃那裡,趁着天未黑,趕緊去拜見罷,王妃或會留膳,早點回來。“
”那彥之告辭了。“
楊彥拱了拱手,離席起身。
”小女也去看看王妃。“
荀灌跟着站了起來。
荀菘暗暗嘆了口氣,但什麼都沒說,只是揮了揮手。
待得荀華把荀羨交給一名趕來的侍妾,與楊彥和荀灌退出之後,荀菘就迫不及待的照起了鏡子,左看看,右看看,滿臉好奇,還伸手摸了摸,自言自語的嘖嘖讚道:“好物事,好物事啊,這小子,哪來那麼多的花樣。“
荀蕤也探着腦袋,畏畏縮縮問道:”阿翁,爲何還會有一個蕤兒?是從哪兒來的?“
”這……“
荀菘隱約有些明白,可就象隔着一層紙,怎麼都說不出來,不由老臉一紅:”今天的功課可有做完?坐下,爲父考較考較你。“
”噢!“
荀蕤的臉苦了下來。
……
不片刻,一行車馬向着烏衣巷駛去,荀灌着裙裝,不方便騎馬,與荀華鑽進了車裡,兩個女人嘀嘀咕咕,不時探頭出來與楊彥說幾句,楊彥心裡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不過隨着荀府侍衛講訴着這一年來建康的變化,他的心情也漸漸地沉重起來。
雖已近年末,但今年的建康明顯蕭條了很多,一方面是刻碎之政激起了豪強大戶的普遍不滿,雖不能明着起兵,但暗手不少。
比如不再向建康輸送糧食,這幾乎就是要了命,朝庭因處於弱勢,不能強制徵糧,去年楊彥在建康時,每升穀子平均五錢,而今年年底,已飈升到了二十錢,足足漲了四倍。
糧價是根本,糧一漲,鹽也漲,鹽價由每石萬錢左右,漲到了五萬錢一石。
另一方面,是因王敦在大江上游徵集船隻,致使江荊和蜀地的特產進不了京,其中影響最大的是布帛,價格平均翻了兩到三倍。
民衆叫苦不迭,肉吃不起了,狗捨不得殺了,新衣服也沒法穿了,可這和公卿豪強們有何干系呢?反而趁勢蔭了一波,把一些活不下去的平民蔭爲自家部曲。
雖然建康民生凋苦,但楊彥也沒辦法,他的軍糧,只是勉強夠吃的地步,絕無可能調運糧草支援建康。
就算髮動蕭家和鮑家往建康輸糧也只是杯水車薪,三吳的種糧大戶,還是顧陸朱張等老牌士族,家裡的糧食堆積如山,沈周二豪都遠遠不如,這兩姓發家太快,多以巧取豪奪手段,根基不厚實。
況且鮑氏蕭氏一旦往建康輸糧,就會被當地豪強視之如敵,以後的日子還要不要過了?
其實說句非常現實的難聽話,賑濟貧民,就象把石子扔水裡聽個響,響完了什麼都沒發生過,楊彥就算手上有糧,也不會拖來建康賑濟貧民,今天把他餵飽,明天他怎麼辦?
建康不是郯城,楊彥不能爲所欲爲。
如今的問題就是,江東本不缺糧,豪強大戶藉着刻碎之政,反過來大發其財,這恐怕是刁協從不曾想過的事,他不知道刁協有沒有應對之法,更不清楚司馬睿父子是否清楚京中的窘迫,不過這恰恰說明了一點,無論執政者的出發點如何光明偉大,凡是不切時宜,不合實際者,即爲苛政。
這又讓楊彥想到了歷朝歷代的皇子教育問題,凡是對民間有較多瞭解的皇帝,幾乎都不會差,但凡是長於深宮,不識民間疾苦者,往往不是暴君就是昏君,歸根結底,還是缺了體察民情,那麼,自己的孩子,是否要放入民間散養呢?
同時在楊彥眼裡,中國古代還有一項最坑爹的傳統,那就是帝師!
能給皇子當老師的,都是名儒,出於自身利益需要,自然希望下一任天子尚儒、尚文、行仁政、廢法家,鼓吹聖天子垂拱而治,並且也向這個方向教導。
一旦皇子登位,他以帝師的身份執政或輔政,傾刻間大權在握,皇帝稍軟弱點,就被逐漸架空,士大夫漸漸把持話語權,國家也漸漸靡爛。
楊彥將來,絕對不會使用所謂的帝師去教導皇子。
只是把皇子放入民間散養還須細細考量,否則一旦被有心人利用,散養就失去了意義。
楊彥一邊思忖着,一邊聽取彙報,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在一片漲聲中,油依然賣五十錢一升,這導致了每天的油只到正午就全部賣光,哪怕產量大增都沒用,畢竟吃油能抵餓,民衆大量買油。
不知什麼時候,荀灌也倚着窗棱,哎聲嘆氣,實際上荀府亦無能爲力,去年支持楊彥就藩郯城,家底幾乎掏空了,沒個三五年,休想緩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