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家三口,一看便是來歷不凡,尤其是當時的士人以坦胸露腹爲潮流,那個中年男子,不正是峨冠博帶,坦胸露腹嗎?
楊彥不敢怠慢,站了起來,拱手肅立。
三個人都打量着楊彥,從外表上看,穿着粗布褐衣,足踏草履,束髮的綸巾洗的發白,最多是個地位較低的良人,但是楊彥全身上下都梳理的整整齊齊,儀容俊朗,雖面有菜色,卻神情恬淡,一雙眼睛也炯炯有神,並無普通人見着士人普遍具有的惶恐或卑微。
這不由讓人嘖嘖稱奇。
中年人問道:“小郎君,你在這作甚?”
楊彥答道:“回君候,我在釣長魚。“
“長魚?”
三人相視一眼,女孩子問道:“長魚是什麼?釣上來能吃麼?“
楊彥笑道:”長魚味道鮮美,除了可以食用,還是一味不可多得的良藥,有補血益氣、消毒清瘡、除風溼之效。“
”哦?“
中年女子現出了大感興趣之色,連忙問道:”小郎君可否細說?“
“阿母!”
女孩子扯了扯中年女子,不依道:“你都不問問人家小郎君姓甚名誰,有你這麼失禮的麼?”
女子一怔,便轉頭笑道:“呵呵~~慧娘長大了,不錯,是阿母的不是,我們都下車吧,這樣坐着纔是更失禮。“
”嗯!“
一家三口紛紛下車,女孩子不得無意的介紹道:“這是家君,上葛諱洪字稚川,爵關內候!“
楊彥內心微震!
初來貴地,第一個遇上的居然是在後世被傳的如神仙一樣的葛洪,顯而易見,中年婦人正是葛洪的妻子鮑姑,那個女孩子被稱作慧娘,分明是葛洪的女兒葛慧娘。
當然了,這時的葛洪還沒那麼大的名氣,思想理論也未成形。
楊彥抱拳施禮:“原來是稚川先生,久仰久仰,在下楊彥……之!”
報名號的時候,楊彥多添了個之。
據兩晉南北朝史大家陳寅恪先生考證,名字後面帶個之,是信奉天師道的獨有標誌,比如沙門常常以竺爲姓,不過楊彥認爲還不僅止於此,之是虛詞,與當時南人崇尚清談的風氣有關。
那麼,什麼人崇尚清談?
顯然是士族啊,楊彥給自己的名字多加一個之,正是給人一種心理暗示。
“楊彥之?”
果然,葛洪怔了怔,便問道:“敢問楊家小郎君,可是出身於弘農楊氏?”
楊彥暗笑,實際上他正是故意往這個方向引導,弘農楊氏遠在關中,與江東小朝庭八杆子打不着,但是又不能承認,畢竟冒充士族在當時是大逆不道的,他只需要模模糊糊,敷衍了事。
於是,楊彥眉心微擰,說道:“在下出生於建康,先君雖詩書傳家,卻半輩清貧,想來……與弘農楊氏沒甚聯繫。”
楊彥越是這麼說,葛洪就越是心存疑惑。
想想也是,別說貧苦良人,就是絕大多數的庶族豪強都目不識丁,有資格詩書傳家麼?
雖然弘農楊氏遠在關中,卻不排除有旁枝流落到了江東,因主家仍在關中,未能入列《百譜》,所以沒法取得士族身份,導致清貧了大半輩子。
所謂《百譜》,百是約數,即跟隨司馬睿渡江的士族,留在北地的世家大族被排除在了外面,即使後面有陸陸續續渡江投奔江東,也在政治上受歧視,充其量列爲次等士族。
不僅葛洪這麼想,鮑姑也這麼想,夫妻倆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目中讀出了一絲側隱,鮑姑便嘆了口氣道:“彥之小郎君,明珠蒙塵,終有放光之時,只要勤修學問,身處逆境而不氣餒,將來總有光大門楣的機會。“、
楊彥肅容拱手:”多謝葛夫人提點,當今天下喪亂,百姓流離失所,正是我輩發奮之時,我楊彥之雖不敢誇下海口如祖豫州中流擊楫,卻絕不甘於碌碌無爲。“
”哎~~“
夫妻倆雙雙嘆了口氣,除了祖逖一心北伐,朝庭裡無論吳姓僑姓,均是爭權奪利,還有誰在惦念着故都洛陽呢?念及於此,心裡都是塞的慌,尤其鮑姑的眼眸中竟閃出了點點淚光。
這時,葛慧娘嚷嚷道:“好啦好啦,不說這個了,楊家郎君,阿母剛剛問起長魚藥性,你還沒說呢。“
”罪過!“
楊彥告了聲罪,便道:”長魚入藥,可治虛勞咳嗽、溼熱身癢、腸風痔漏、耳聾等症,其中僅取骨入藥,兼治臁瘡,療效頗著,其血滴入耳中,能治慢性化膿,滴入鼻中可治鼻衄,外用則治口眼歪斜,顏面麻痹,總之,長魚全身都是寶。“
”哦?“
葛洪訝道:”彥之小郎君竟通醫術?“
楊彥謙虛的說道:”通字不敢當,因先君對醫術頗有研究,耳薰目染之下,在下稍有了解,倒是怡笑大家了。“
鮑姑問道:”可曾實證?“
楊彥不置可否道:”若有機會,葛夫人一試便知。”
葛慧娘跟着道:“快讓我們看看,你是怎麼釣上來的。”
鮑姑與葛洪也是滿臉的興致盎然。
“請!”
楊彥微微一笑,便躍下了田埂。
三個人站在田埂上面,夠着頭往下看。
只見楊彥雙手各持着一截繩子,輕輕拽動,神色極爲專注,這讓人更加的好奇心大作。
“來了!”
楊彥突然低喝一聲,把繩端向外稍稍一拽,繩子明顯繃的筆直,分明是有東西上鉤了,由不得不讓人憋着口氣,爲楊彥緊張起來。
幾次試過之後,繩子越拽越長,一隻漆黑如蛇的腦袋被鉤子鉤了出來。
“啊!”
葛慧娘驚呼,滿臉的興奮之色。
楊彥也是喜笑顏開,把黃鱔拉出三分之一之後,用另一隻手卡着,硬拽了出來。
這條黃鱔不足一尺長,東晉的一尺約等於24.2釐米。
楊彥很快笑容斂去,現出了掙扎之色,搖了搖頭,把鉤子小心的撥出來之後,把黃鱔放回了水田。
“咦?”葛慧娘不解道:“你爲何放了?”
楊彥解釋道:“長魚不足一尺一寸者,皆爲雌魚,每年五六月間,正是雌魚產卵之時,一旦產過卵,長魚會繼續長大,性別也由雌性變爲雄性,我釣長魚,僅爲果腹,又怎忍害小魚性命?“
”哦?“
葛洪夫妻相視一眼,都有些動容。
葛慧娘卻是問道:“雌魚爲何能變成雄魚?楊家郎君,你從何得知?”
“只須多加觀察,不難得出結論。”
楊彥笑了笑,便把注意力放在了另一隻釣子上,不片刻,又釣了一隻出來,這一隻長達一尺二寸,於是毫無心理負擔的扔進了竹簍。
“阿母!”
葛慧娘忍不住了,扯了扯鮑姑的衣袖。
葛洪臉一沉道:“女兒家,成何體統!”
葛慧娘嘴一撇。
鮑姑也勸道:“慧娘,阿母不是約束你,只是你穿成這樣怎麼下田?你還是仔細看看楊家郎君是如何釣上來的,改日咱們回了句容,在自家田裡釣也是可以的。“
葛慧娘看了看自己的穿着,很不甘心的哼了聲。
主要是那時的女性,除了身着胡服,一般穿裙子的時候是不穿褲子的,讓她一個女兒家學着楊彥蹲在水田裡,還要把裙子提起來,確實是不成體統。
楊彥笑了笑,繼續釣。
釣黃鱔與運氣無關,更多的是技術和判斷力,而黃鱔洞是非常好找的,不片刻,楊彥就釣了幾十只上來,其中的十幾條雌黃鱔被他放掉了。
附近的一些老農也被吸引了過來,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其中一個問道:“這位小郎君,長魚如何食用?”
穆青城站起來,拱手道:“這位丈人,長魚可從腹部剖開,取出內臟冼淨,加姜蔥煮食,肉嫩味鮮,長期食用,可除病去邪,強身健體。
又或者將洗淨的長魚切成斷,以豬油翻炒,加蔥姜、鹽及醬料,若有飴糖放少許更佳,炒熟即可食用,與水煮相比,別有一番風味。“
很多人都以爲炒菜出現的很遲,其實魏晉時代已經有炒菜了,用豬油和陶器一樣能炒,菜油與鐵鍋不是炒菜的必要條件。
“那我等……我等,能否學習釣取長魚之法?”
又一名衣衫襤褸的老農吞吞吐吐的問道。
“當然可以,來,請諸位丈人聽好……”
楊彥從製做魚鉤說起,到尋找釣洞,再到釣黃鱔的手法輕重,無不一一詳列。
末了,楊彥臉一沉道:“釣取長魚之法可任由諸位推廣,但我只有一個要求,凡是釣到長度不及一尺一寸之長魚,請務必放生,免得來年絕了種。”
“省得,省得,請小郎君放心!”
老農們拍着胸脯保證。
“有勞了!”
楊彥拱了拱手。
“小郎君授藝之德,我等沒齒難忘,告辭!”
老農們紛紛興高彩烈的離去,畢竟這個時代的物資很匱乏,司馬睿把豬頭肉當作了美食,南朝宋文帝也曾稱讚,小魚泡飯是天下第一美食,而在一般的家庭中,即使是胥吏也很少能吃到肉,更別提苦巴巴的農民了。
黃鱔這玩意兒,楊彥不知道人類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食用的,史書上也沒記載,不過從目前來看,當時的人,幾乎是不吃黃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