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時節,天氣漸漸炎熱,雨水也漸漸多了起來,外面正淅淅瀝瀝的下着小雨,雨水沿着屋頂的縫隙,一滴一滴的滴入了陶罐當中,發出清脆的叮咚聲音。
楊彥跪坐在竹牀上,一動不動,如泥塑的菩薩般,直到一個小時過去……不,現在該叫時辰了,半個時辰過去。
是的,他穿越了,足足花了半個時辰,他才接受了穿越的現實。
生前,楊彥是南京中醫藥大學的老師,也是附屬醫院的主治醫生,即將跨入中年油膩男的行列,因爲前兩天剛剛與妻子離婚,心情有些恍惚,結果在從醫院去學校的路上,出了車禍身亡。
現在的這具身體屬於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沒有正名,別人稱他四奴,大概是名賤好養的意思,在他上面,曾有過三個兄姊。
長兄被徵發徭役,死在了去淮陰的路上,二姊嫁去了荊州,了無音訊,三兄數年前染風寒,家裡賣了地爲他治病,可惜回天乏術,地也沒了,父母也陸續於一兩年內因病離世。
四奴尚未婚娶,家裡只剩下了自己。
這個家,只是一間破舊的蘆草屋,即以蘆葦杆子束成的牆,上面覆以茅草,四壁透着微光,屋裡也沒什麼傢什,除了一張竹牀,便是一隻用幾塊木板拼成的櫃子,還有茅草和柴刀,鐵鍬等最基本的工具。
“哎!”
楊彥嘆了一口氣,他想到了自己的那十二歲的女兒,和白髮蒼蒼的父母。
那音容笑貌浮現在眼前,可是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所處的時代是東晉太興三年,即公元320年,雖然身處於同一個城市,時間卻跨越了整整1700年!
這時,他唯有慶幸及時與妻子離了婚,自己的撫卹與賠償足夠女兒的成長與父母的養老,雖然離婚不是他所願,他的心裡還有着那個女人,但是也只能這麼想了。
楊彥強迫自己回到現實,卻是渾身一震,現出了驚喜之色。
傳說人死的一剎那,生前的記憶會事無巨漏,走馬觀花般一一閃現,楊彥便是深切的經歷了一次,而且所有的記憶全都清晰異常,強行刻印在了腦海中,不僅僅是專業知識與興趣愛好,也包括很多早已忘記的書籍和資料,也許這就是死過一次的福利吧。
“哈哈!”
楊彥開懷一笑,作爲一個現代人,等同於在大腦中裝了一部百科全書,未來的生活還用擔心嗎?
“等等!”
笑聲剛出,楊彥又想到了一個極爲可怕的問題。
所謂士庶分明,講的正是兩晉南北朝,士族掌握政治權力與大部分的資源,庶族由地主、地方豪強、異族酋帥與大商人組成,雖然政治地位不高,但是可以當濁官或胥吏,在經濟上擁有財務自由。
而自己的階層屬於平民,在當時叫做良人,包括農民、手工業者和小商販,承受着最重的苛捐雜稅,自己是靠編織草鞋爲生,因爲不夠勤快,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
不過這還不是最糟糕的,在良人下面,還有賤口這一階層,包括奴婢、佃戶、部曲、軍戶、工戶等一系列失去自由的人。
如果自己因爲某方面的能力被高門士族或官府看中,絕對不可能禮賢下士來邀請自己,而是把自己編入部曲或工戶這一階層,從此失去人生自由,那真是一輩子都翻不了身。
很明顯,自己連庶族都不是,只是掙扎在生存邊緣的底層良人,權貴想對付自己太容易了。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許久,楊彥喃喃着,在沒有足夠的能力之前,絕不能隨便弄些發明創造出來,反倒是優雅的儀容與文章詩詞,纔是晉身的敲門磚啊!
“四奴啊四奴,你也別不服,自古老四出皇帝,漢文帝、漢明帝、漢和帝、北周武帝、明成祖、雍正、乾隆、咸豐都是老四,老天爺讓我上了你的身,這是天意啊,現在,我該弄點吃的了!”
對未來的生活做了粗陋的規劃,楊彥從牀上站了起來,卻是兩條腿又酸又麻,差點跌到地上,畢竟他是現代人,很不適應跪坐這麼長的時間。
幸好他的前世是中醫老師,有着渾厚的中醫底子,自己給自己按摩了一陣子,兩條腿才漸漸地恢復了正常,然後踏上草履,走入邊上的竈屋,揭開鍋一看,連一粒麥子都沒有。
當時的江東,白米飯屬於奢侈品,只有士庶兩族才吃得起,良人和賤口以麥飯爲主,講究點的,把小麥磨成麪粉,做成粗麪條或者攤餅吃。
四奴是以吃麥飯爲生,就是把麥子磨碎,連皮一起煮了吃,非常難吃,也一直被認爲野人農夫之食,是清貧的象徵,因此有官員食麥飯而不餉新米,被稱作廉吏,也有兒媳自己吃米,讓婆婆吃麥飯被罵作不孝,不過這時的楊彥,連一頓麥飯都吃不上。
通常來說,沒有飯吃可以捕魚,現代人都很精通捕魚,可是士族有圈佔山澤的權力,湖泊和水塘幾乎都屬於朝庭或士族,如北湖(今玄武湖)屬於皇家,燕雀湖(今前湖)屬於吳郡陸氏與瓦官寺共有。
平民百姓去湖泊捕魚,會被看守湖泊的奴僕索要錢財,如果拿不出錢,那就把命留下來吧,在那個時代,因爲偷竊士族財產被活活打死等於死了白死!
捕魚的風險太大,楊彥眯着眼睛想了想,找出了幾根繡花針,取了兩根,把針尖磨成三角形,主要是三角形好修磨且在石縫中不容易鈍,然後用石塊把磨好的針尖敲打彎折,略向左撇大約15度,最後從粗麻布被子上抽出數根粗麻線,絞成股,系在針尾。
用手扯了扯,還是挺結實的,這纔拿上鏟子,取了竹簍。
沒錯,楊彥是打算去田裡釣黃鱔!
在現代社會,黃鱔越來越少,但是在沒有化肥和農藥的古代,有稻田的地方,必有黃鱔。
不過楊彥並沒有立刻出去,而是對着陶罐裡的清水仔細照了照。
入目是一張清秀的少年面孔,很瘦,但是兩眼炯炯有神,楊彥點了點頭,這副儀容如能好吃好喝養一段時間,不說與潘安衛玠相比,至少也是一濁世翩翩佳郎君啊!
在那個時代,儀容非常重要,看人先看臉,如果一個人長的獐頭鼠目,氣質也比較萎瑣,那基本上是毀了一半,比如張鬆和龐統,就是被臉害的。
欣賞了一陣子,楊彥又注意到頭上戴的綸巾髒兮兮的,於是取了下來,就着水狠狠搓洗去污垢,然後用木梳子重新梳頭,把頭髮梳理整齊,盤了個道家的混元髻,插上木簪,再用綸巾包住。
古代無分男女,皆須盤發,其中男性與女性的區別只在於女子是先插簪,後束髮,男子則是先束髮,後插簪。
果然,髮型是非常重要的,重新紮過頭髮之後,楊彥的儀容明顯上了檔次,雖然衣服是粗布褐衣,可是再窮也不能窮了精氣神,對不對?
總體來說,他還是挺滿意的,把衣服捋捋整齊,鞋子中規中矩的套好,纔出了門。
當時的建康,城東清溪至東籬門之間,山清水秀,背倚鐘山,是皇族勳貴聚居區,尋常人不能踏足。
而宮城以南馳道兩旁,是百官居舍,再往南從邊淮列肆至南籬門之間的大小長幹一帶,是以琅琊王氏爲代表的高門士族聚居區,城西至石頭津一帶,是上等良人和庶族的聚居區,窮苦人幾乎都住在城北。
城北的一大片區域位於北籬門以外,沿着土路,三三兩兩的搭着蘆杆房子,零零星星沒有規劃,顯得雜亂無章,居民的變動也較爲頻繁,大體分以下三種情況。
一是服徭役,以向前線輸送糧食,或築路修壩爲主,役夫需自帶口糧,處境非常艱苦,往往服着服着,人就沒了,通常是五抽二,或者五抽三,楊彥由於是楊家的獨苗苗,不是情況緊急的時候抽不到他,這一點爲他省了不少麻煩。
二是因爲苛捐雜稅與徭役的逼迫,很多人舉家逃亡,一夜之間便人去屋空。
第三種是精神被窮困擊垮,賣身與士族爲奴。
這也導致了以鄰爲壑的情況非常嚴重,畢竟鄰居逃亡的話,若是與鄰居太熟悉,很可能被處於連坐,代替服役。
楊彥正是居住在城北。
出了門,一路往北走,不片刻,便是一片片的水田,孟夏時節,正是水稻茁壯成長的時節,綠油油的,長勢喜人,楊彥根據記憶,找了片屬於當地農民的水田,下到田梗,尋找起來。
沒多久,就找到了好幾個泥洞,根據特徵判斷,多半有黃鱔在裡面,於是把紅蚯蚓穿上勾子,用細竹竿頂着,小心翼翼把鉤子送入洞內。
接下來,就是耐心等待。
漸漸地,遠處有車軸聲響起,楊彥不禁擡頭看去,正見一輛牛拉的露車緩緩駛來。
露車即民間使用的無蓋無蓬的敞露之車,車裡坐着兩名女子,一名三十左右,容顏秀美,身着暗色深衣,結着雲鬢,一看就是已婚婦人。
另一名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與女子面容有着幾分相似,清秀可人,黑漆漆的大眼睛透着精靈古怪,身着碧纈裙,上加細布衫,結着未婚女子獨有的雙環鬢。
前面趕車的是位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峨冠博帶,敞胸露腹,頜下三縷山羊鬍子,面容清矍。
“阿翁,阿翁!”
小女孩喚道:“那個小郎君蹲田裡做什麼,鬼鬼祟祟的,該不是非奸即盜吧?”
“籲~~”
中年男子趕着牛車徐徐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