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名男子腳下甚快,不多時便聽見砰地一聲,彷彿是門扇推開的聲音。兩人擡着織成,已經跨入一間宮室之中。
他們自然不會對織成有什麼憐香惜玉之情,振臂用力,只聽砰地一聲,如拋木頭一般,將裝有織成的袋子往地上一擲。
這一擲之力,幾乎讓織成叫出聲來。
幸好地面甚軟,似乎是鋪有什麼織氈。
織成雖然周身劇震,骨頭倒沒怎麼觸疼,想必也沒有損傷。她咬緊了牙關,一動不動。又聽悉悉索索,眼前隱約有亮光,是袋口被打開了。
她雙眼緊閉,儘量也使得呼吸平緩細弱,與暈死之人沒什麼兩樣。心裡卻緊張起來,不知道接下來又會是什麼不妙的事情在等待着自己。
“咱們鎖好門,就趕緊去覆命罷。來得太久,公主也該不耐煩了。”
一男子說道:“這織奴倒也聰明,居然識破了陳順常,還將那‘逍遙散’給潑了。可惜了這藥,尋常一錢,也值得一百錢。”
織成分明穿着與織室的織奴不同,但是在這男子口中,與織奴無異,顯然根本沒將她是個什麼院丞的事情放在心上。
織成這才知道,那蜜漿中所下的毒,還有這麼好聽一個名字,叫什麼“逍遙散”。只是一錢就有這麼貴,可不是尋常人用得起的毒藥。難道是那個什麼公主提供的?
可是自己一直都在織造司,哪裡認得什麼公主?
另一男子道:“可恨這裡是在銅雀臺,人多眼雜,不易行事。且貴爲公主也只有一間殿室,實在轉騰不開。若是在咱們宮裡,一刀剁了,丟入太液池,豈不一了百了。”
先前那男子笑道:“這有何難?這織奴雖不便在銅雀臺處決,還是同從前一樣,要放在公主的輿車下帶回宮中的,到時還是許你一刀剁了,如何?”
另一男子嘆氣道:“公主的脾氣越來越大了,只這小織奴,不過是穿了件跟她顏色相同的衣衫罷了,今日又值大典,訓誡一頓不就完了?偏要費這些周折,一定要弄死才罷。”
先前那男子道:“你這話當心公主聽見,連你一併剁了。她是貴人,這些織奴不過是腳下的塵土般,只要她高興,便是統統把這些人殺光了,又能如何?她想要怎樣,由着便是了。”
顏色相同的衣衫?
織成恍然明白過來:原來竟是飛閣葷道中,那偶爾路過、如驚鴻一瞥的那位女貴人!
她所着的正是一襲絳衣!
想到此處,織成越發心驚。自己剛入銅雀臺,便惹來殺身之禍,且想殺她之人,還是這什麼公主。而自己險些被殺的原因,不過是衣色相同罷了。
然而漢末時,除了對於朱紫等官服有着明文規定外,其他都比較寬鬆。槿妍是通曉衣制的人,所選絳紅絕不至於違了禮制。
只是誰也想不到,這勞什子公主今天一時興之所致,竟也穿起了絳紅。
回想她在飛閣葷道之中,是何等的高貴美麗,恍若神妃仙子般不食人間煙火。可誰知那遠遠投來的冷然一瞥中,原來早就蘊藏了殺機!
這也太驕縱了!
織成在織室之中,親目目睹了織室內各人的傾軋相鬥,也知道底層之人的性命就象草薺一樣,隨時便有失去的可能。可是那是在昏暗低賤的織室,便是死,也是互相殘殺,被害者只要足夠聰明機警,總有一搏的機會。
然而,當遇到了真正的權貴時,那權力卻是絕對的優勢,如泰山般壓下來,幾乎讓人沒有反抗的空隙!
便如這位什麼公主,她要殺自己,甚至不用親自出手。無論陳順容和宮人,還是這些護衛,都會任她驅使!
而自己,又有什麼依恃呢?
織成聽那兩個男子說話,估計他們正是這公主身邊的護衛。而且要急着去覆命,一時不會對自己下什麼毒手,心裡總算略略安定了些。
只聽那先前的男子又道:“還是將這織奴捆好罷,萬一醒了過來,可就壞事了。”
另一男子笑道:“刑兄你也太小心了,便是一個壯年男子,受了我那一掌,那要半日纔會甦醒,且兩三日不能下榻。這樣一個女流,還怕她翻起浪來不成?”
先前那男子似乎頗爲謹慎,道:“還是小心些的好。萬一她醒過來,便是逃不出去,但叫喚起來,也是麻煩。何況這室中還有……”
他沒有說下去,但織成只覺手腕一緊,有一根衣帶左右穿梭,頗爲快速熟練,果然兩手被緊緊捆了起來。
她不敢掙扎,任由着他們將自己捆好,又覺雙頰一痛,是一隻大手捏了上來,*不由得被捏得張開,又塞入一團帛巾。
幸得那帛巾雖帶着種男子淡淡的酸臭,但並不是特別令人作嘔。
織成只是一動不動,做足了暈死的假象。
那兩名男子果然沒有起疑,做好這一切後,便開門離去了,室內又是一片靜寂。
織成不敢妄動,就在他們離開之後,仍然僵臥了許久,連頭髮絲也沒有動上一下。
她屏息靜氣,凝聚心神,將所練的心法又默唸了一遍,真氣緩緩在周身運轉起來,漸漸全身也舒服了許多。頸後脊柱處被掌刀砍下去的地方,也幾乎感覺不到*了。
耳目自然靈敏,隱約還能聽到絲竹和喧笑之聲,似乎宴會進行得十分愉快。
織成想到綾錦院,不禁心中焦急起來。
她估算時間,也知道“敬神衣”之儀已經開始,只怕就快輪到綾錦院了。可是她此時卻陷身於這宮室之中,只一想便會知道,槿妍等人,心中會是何等焦急!
更關鍵的是,自己若不到,則先前辛室關於“敬神衣”的計劃就會流產了!
那種種計劃,還有自己設計好的後着,豈不是都付諸了東流?
她忽的一凜,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因爲她忽然感覺到,這室中除了自己,似乎還有一個極輕微的呼吸聲。
是誰?難道是還有人留下來,在這裡監視自己麼?
仍然沒有動彈,織成只是極小心極小心的,將眼睛微微睜開了一道縫,眼珠轉了轉。
那個呼吸聲的來處,是在隔她頭部只有幾步的地方。
從眼簾的細隙中看過去,可以看得清楚,她身邊根本沒有人影!甚至是目光看不到的死角,也可通過從窗外投射進來的光線所造成的明暗來判斷,的確她周邊是空蕩蕩的並無一人。
那個呼吸聲……
織成將眼睛的縫隙睜得更大了些,她看清了,在那呼吸聲傳來的地方,是一隻包金飾玉的漆箱。
箱中有人?
織成只覺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全身緊繃,死死地盯住那隻漆箱。
箱上隨意搭着件女子紗衣,半披半覆。似乎剛有美人在箱中挑過衣物,慵懶地換了下來,便擲於其上。
但即使如此,也能看出這隻漆箱端方華美,頗爲講究。
漢朝漆器時興,昂貴者等同金銀製品。據說漆器製作時不但要裹纏許多層絲帛,又以多層生漆塗抹,最後的拋光工藝,還是靠工匠的手掌細細磨平,才能達到光可鑑人的地步。
眼前這隻漆箱顯然正是漆品工藝中的佼佼者,箱長五尺,寬三尺,通身是朱漆,邊沿描有黑漆花紋爲飾,四面箱角鑲有金葉,正中鑲銀扣箍,以瑪瑙爲鈕,四面還貼有一些金銀箔嵌貼鏤刻的花草紋,看上去端方華美,實爲織成平生之首見。
這樣華美的一隻漆箱,爲什麼裡面竟會有人?
是那人自行藏匿其中,還是如自己一般,是被挾持前來?
不管怎樣,那人既在箱中不曾出來,自己便當不知此事,只怕還要少些麻煩。織成想到此處,便不去理會,當下只是舌尖用力,幾番忍住作嘔,終於將濡
溼的帛巾吐了出來,又呸呸吐了幾口,想要去除殘餘的酸臭之氣。
她又扭動手腕,但顯然那兩名護衛極有經驗,雖只是用的兩指寬的絲絛,但捆得頗爲緊密,手腕都擦得紅了,卻仍是掙脫不了分毫。
掙不開便掙不開,織成以肘尖在地面一捺,藉着這力,一骨碌爬起身來,環顧一下左右。
這是一間佈置華麗的殿室,觸目所見,都是金碧耀眼。地上也鋪有紫羅地衣,所以剛纔摔在上面不覺疼痛。最引起她注意的,是臨窗之處設有一張牀榻,上面堆滿羅綺,一見那嬌豔繁麗的綺紋,便知是女子的居所。
她忽然眼前一亮!
榻邊放有一張小小的梳妝檯,懸有一面極大的鎏金螺鈿銅鏡。
古時的鏡子,和現代的鏡子比起來,即使是經過精心研磨的銅鏡,清晰度也遠遠不夠;但是華麗程度,卻是遠遠勝之。
眼前這面鎏金平脫螺鈿銅鏡,便是個典型的代表。
所謂鎏金,自然是將金粉鍍在鏡面,而平脫,指的是將金片裁剪成所需要的紋樣,貼在鏡後,塗上幾層漆後,再細細研磨,使金銀飾片與鏡面平齊,成爲其紋飾。
而所謂螺鈿,自然是用螺蚌貝殼薄片造成所需要的圖案,漆貼在鏡上了。
只不過眼前這面銅鏡,或許是用了新型的工藝,那些平脫金片和螺鈿,並沒有完全磨得與漆面相平,而是刻意地留了一部分紋飾,使之具有凸浮的效果。
要的就是這個呀!
織成眼睛發亮,連滾帶爬地向妝臺撲去,雙手舉起鏡子,砰地一聲就砸在了檀木鏡架之上!
幸好鏡是銅鏡,木是檀木,這猛地砸下去,只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那公主的護衛既敢將自己放在這裡,想必也知道沒有人敢無緣無故地過來。所以這聲輕響,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織成聽了聽外面,毫無人聲。
她往紫羅地衣上一看,頓時喜出望外!
果然不出所料,那地衣上落了幾片金光閃閃銀光熠熠的東西,是金片和螺鈿片!
她蹲下身去,拾起當中頗爲鋒利的一片,吃力地在捆住手腕的衣帶上割了起來。
那不知是誰人的腰帶,隨手被護衛拿來捆了織成。但絲質細密,又以針線納繡,那金片的角雖然銳利,也只是剌破了幾處,一時間竟難得割穿。
若這銅鏡是後世的玻璃鏡,該有多好!
織成懊惱地拋下金片,忖道:若是玻璃的碎片,只怕幾下便割開了。這下還是不行,該如何是好?
忽聽砰砰數聲,聲音甚是輕微,卻是從漆箱中傳來,似乎是有人掙扎着在扣動箱壁。又有咦唔之聲,聽起來卻頗爲耳熟,自己口中被塞有帛巾時,可不也是如此低悶?
不過呼吸低弱,不象是個強健之人,這讓她稍稍又有些安心。
她緊捏手中金片,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
一邊低聲喝道:“誰在裡面?”
彷彿是在應答她的喝問,那漆箱越是搖晃得厲害,咦唔之聲也顯得更是急切,但聽起來似乎並沒有什麼惡意,倒象是在向她求救。
難道這也是一個象自己一樣的被害者?
織成走到箱前,正想掀開箱蓋,想了想,側身站在一邊,卻從旁邊案上取過一柄玉如意。
如意這種飾物,在漢末時頗得貴人們的喜愛,初時是供撓背方便所用,到了後來,便成爲類似扇子一樣的風雅之物,供他們時時拿在手中把玩。據說孫權就喜愛在酒醉後,以如意敲擊唾壺,藉着清脆的擊打之聲,揚聲作歌,以盡興致。
如意的質地,多選用金、玉、骨、竹、珊瑚等細膩光潔之物,十分精緻講究。
眼前這柄如意,便是上好的羊脂玉製成。和後世的款式略有些不同,通身長約兩尺,柄端卻作五指之形,做工細膩精美,入手也頗有些沉重。
織成心中戒備,探身向前,伸出玉如意,以那五指形狀的一端,輕輕鍥入箱蓋,只微一用力,便將箱蓋撬了起來!
啪,箱蓋彈開,一片流綺光華,頓時傾*一地。
織成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華貴多采的衣物,就這樣潮水般涌了出來。
箱中卻側臥着一個七八歲的男童,口塞帛巾,雙手雙腳都被捆緊,卻還保留着踢蹬箱壁的姿勢,一雙烏溜溜的眼珠,正狠狠地瞪着她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