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成自然並不知道,當然她也沒時間、沒打算考慮高喜的想法。
她此時所有心神,都撲在即將舉行的“敬神衣”上。
果然不出所料,綾錦院衆人剛剛進完食水,互相整理好妝容,便聽室門推開,有個小內侍前來,揚聲道:“織造司何在?”
高喜正用葛巾在擦拭臉龐,聞言忙站起身來,答道:“司官高喜在此,請黃門吩咐。”
黃門本是內宮的官職,這小內侍看樣子品級頗低,高喜這種稱呼,也是表示客氣的意思。
小內侍倨傲地指了指門外,道:“敬神衣將始,隨某家來罷。”
衆人精神一振,果然齊齊起身,跟隨小內侍離開這間偏僻的宮室。
在昏暗處呆了許久,這才一出門,便覺眼前陡亮,不覺眯縫了眼睛。過了片刻,才漸漸看清周圍景物。
時辰不早了,果然早上出門時那淡淡的陽光,此時已化作了燦爛的豔陽,照在那些宮闕屋瓦上,泛出閃閃金銅之光,耀眼生花。
一路所見場景,已與早上過來時大不相同。首先護衛的密度就陡增數倍,廣場、階下、宮門皆有衛士筆直挺立,都披玄鐵盔甲,甲片是層層密密的魚鱗狀,與那些林立的刀戟一起,都反射出森森的冷光。
小內侍帶他們前往的方向,果然是正中的那座銅雀臺。當然以他們的身份,還不能使用冰井臺與銅雀臺之間的飛閣葷道,只能是從冰井臺後繞到銅雀臺下,再擡階而上,登上高臺,從一個不起眼的側門魚貫而入。
織造司衆人中,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還有的也曾經在昔年的“敬神衣”之儀時進過鄴宮。
然而驀入殿室,但見地薦紫羅之衣,鼎焚百和之香,簾捲雲錦,壁掛列綺,說不出的富麗榮華,不覺都驚得呆了。只覺自己恍若身處琳宮青闕之中,每一步都彷彿不是真實的,只敢小心翼翼向前挪行,連大聲呼吸都不曾聽聞。
織成卻在心中暗暗咋舌,忖道:“史書記載,曹操此人雖爲奸雄,但自作丞相以來,並不曾聽說他有什麼窮奢極欲的行徑,怎的卻將銅雀臺造得如此富麗堂皇?看這些人的反應,似乎這裡的華麗程度,還要超過皇帝所住的鄴宮,這……這不是封建社會中所說的違制麼?難道……”
一個念頭陡然閃過心間:“記得歷史上曹操最後被加九錫,進封魏王,便是曹魏王朝的前身了。咦,難道很快他就要當上魏王?不對,即使是魏王,也是皇帝的臣子,怎敢幹出這違制之事?除非……”
正思量間,迎面簾子一卷,閃出來一個宮人打扮的年輕女子,向那小內侍問道:“勞煩你,哪位是綾錦院的新院丞?我們貴人有話要問。”
小內侍看來並不認識這宮人,只施了一禮,道:“姐姐只管吩咐就是了。”
織成聽她指名要見自己,不禁心中納罕,緩步出列,答道:“奴正是綾錦院院丞,不知是哪位貴人見召?有何要事?”
那宮人上下打量了她幾眼,有些不耐之色,道:“貴人要見便是要見了,你多問些什麼?”
又向那小內侍笑道:“多勞了。”
小內侍看對方衣着得體,說不準就是哪個得臉的妃子身邊的,況且要召的不過是一個院丞罷了,樂得做個人情,忙向織成道:“喚你去,你便去罷了,我們在凝暉殿,到時你直接過來,不要誤了。”
槿妍等人不禁都看向織成,織成心中雖然詫異,但也覺得好奇,忖道:“這裡會遇上的貴人,又點名要見我的,除了陸焉,也只有曹氏兄弟了。只是除了曹植,另兩人都是行事謹慎之人,究竟是因爲什麼急事,纔會在這種時候指明見我?況且陸焉若是想見我,自會讓槿妍傳話。這人又會是誰?”
答道:“多謝黃門,奴稍候便至。”
那宮人領了織成,轉過幾間宮室,來到一處小小園林之中。
這裡倒頗爲僻靜,與前面的華麗不同,也聽不到任何絲竹之聲,安謐中多了幾分雅緻。玉闌曲折,並回環朱廊,圍住了一圃碧草芳卉,那些花草中,有許多品種織成都不認得,大的如拳頭,小的如杯口,花瓣堆積,奼紫嫣紅,香氣襲人而來,惹得幾隻蜂蝶在空中飛旋,嗡吲不已。
在銅雀臺中,織成並不敢失了警惕之心。
自從跟了那宮人出來,她便將真氣暗暗提起,耳力也運用到最敏銳的程度,一路更不多言,只是默默地關注着那宮人的一舉一動。
但覺那宮人雖然身姿婀娜,行走輕盈,但腳步間仍有着常人的滯重感,不象是個通曉武功之人。
那宮人忽然停足站定,態度恭敬,向前方行禮道:“人已經帶來了,請順常賜見。”
但見衣角一閃,從廊柱後轉出一個年輕女子來,一雙春水般的眸子,只上下將織成掃了兩眼,便笑道:“有勞你了。”
那宮人便向織成喝道:“這位是陳順常,你還不快來拜見?”
此時漢宮中有品秩的女官,共有十四等。順常是第十三等,食祿二百石。這是內宮的官職,相當於外廷的縣尉食祿,算不上豐厚。
在內宮之中,也僅僅是高於家人子和第十四等的保林、良使等女官。
眼前的這位陳順常,高髻深衣,耳佩明當,正是宮妃的裝扮。只是論華麗貴氣,自是遠遠不如先前織成在飛閣葷道中所見的那個女子了。
織成只覺得陳順常這三個字,聽起來頗爲耳熟,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來,只好行禮道:“見過貴人。”
“叫貴人可就不敢當了。”那女子急急趨步,上前來扶,柔聲道:“我是陳氏,宮中都叫我陳順常。”
她嘆了口氣,道:“聽聞院丞原也出自織室,果然好風華啊。我離開織室太久了,時常想念舊時的姐妹。所以讓人請了院丞來,想着向我講述一二,也聊解我的思念之情。”
是她!
織成腦中靈光一閃,頓時想了起來:這位陳順常,可不正是以前那位因了“敬神衣”的機會,以“流風迴雪錦”一舉得幸,飛上枝頭的乙三娘?
她一想到“流風迴雪錦”,不禁心頭一陣激盪,只恨不得馬上抓住這位陳順常問問:那流風迴雪四個字,是如何想出來的,那錦又是什麼模樣?是否正爲自己心中所求?
陳順常拉着織成,要讓她與自己一同坐在倚闌上,織成當然知道以自己眼下的身份,是不合禮制的。她步步謹慎,豈肯落下這麼個大把柄?於是堅辭不就,寧可就站立在陳順常身前。
隔得近了,便能看清這位陳順常的相貌,倒也算得上秀麗,特別是一雙眼睛水汪汪的,如春水般柔軟;偏說話也是溫軟帶笑,熨貼動聽,連帶着整個人都綿綿的,有種江南女子的婉順柔和。
她吩咐道:“明羽,這天氣太熱,你不如給這位院丞斟杯蜜漿來,也好解解渴。”
織成忙道:“奴董氏,閨名織成,貴人不妨直呼便是。”
陳順常笑得更是柔和:“好名字,果然天生就與織室是有緣的。”
不知怎的,她雖是含笑說來的,但織成總覺得那笑意之中,有些不明的意味。那叫明羽的宮人,已經端了一隻黑漆耳杯過來,杯中漿水清亮,聞着便有一股甜香。
織成向那明羽道了謝,伸手接過耳杯,卻並沒有飲下。
陳順常瞧在眼裡,關心問道:“可是不愛飲用蜜漿?這是宮中的百花蜜,最是養氣益顏的。”
“奴微末之身,不敢領如此厚賜。”
織成推辭道:“多謝貴人美意了。”言畢躬身後退,卻準備將那隻漆杯,輕輕放在陳順常身邊的闌干上。
明羽一怔,卻見陳順常笑容斂去,柳眉微蹙,緩緩道:“董氏織成,你是自恃有了院丞的身份,便不肯接我之賜麼?”
“不敢。”
織成擡起頭來,正眼看着這風致柔美的女子,也緩緩道:
“所謂院丞,在順常面前便如螻蟻一般。不過,”
她目視陳順常,一霎不霎:“順常在別的貴人面前,只怕也如螻蟻一般罷?”
陳順常遽然色變,卻聽織成已經不緊不慢地說道:“否則,順常與我無冤無仇,又爲何初一見面,便要置我於死地呢?”
她本要放到闌干上的那隻漆杯,便收了回來,揚腕往那闌下,猛地一潑!
蜜漿傾潑在闌下花草間,但見淡淡青煙冒起,頓時有幾株花草的葉片變成了焦黑之色!
然後她不屑地一笑,竟將漆杯擲到了陳順容身邊!
咣噹!
陳順常拂袖而起,那隻漆杯被衣袖所帶,咕碌碌滾到了地上。
織成退後一步,面色肅然,且再也不掩飾自己目中的惕意。
“你倒是聰明,”陳順常的怒色一瞬即逝,任由明羽慌忙地爲她整理衣袖,淡淡道:
“只可惜,你還是會死!”
她雙掌互擊,發出三聲清脆的聲響。
織成心中警兆忽現,她驀地回過頭去,只見眼前已經多出了兩名護衛打扮的男子!
陳順常指了指織成,道:“我不慎將毒漿弄潑了,這裡又見不得血,你們先將她弄走再說!”
織成握了握拳,只覺全身都緊繃了起來,心中頓時閃過幾個念頭,是逃,還是打?
逃?自己對這銅雀臺根本不熟,千門萬戶的,往哪裡逃?陳順常是宮妃,自己是織奴,她要抓的人,怎麼逃得了?
打?那兩個男子高大魁梧,衣衫下猶自可以看起肌肉隆起的痕跡,且目中精光四射,顯然是武功高強之人。
自己修習天一神功的時間不長,雖然這門功夫的確奧微精深,每一日的練習後,都覺得有新的改變,且眼耳鼻舌聲意這六識,都比以前強了不少。但若論到技擊之藝,心中卻毫無把握,覺得自己不過是身形輕捷些、動作敏銳些罷了,前幾番雖然殺了人,但對辛十三娘是用了火攻兼圍毆,對辛元娘和夷則則是因爲他們根本不會武功,她有素月相助,又是攻其不備,才僥倖成功。
如果對上這樣真正的武夫,她單身一人,對方卻有兩人,到底一戰之下,誰勝誰敗?沒有臨陣經驗的織成,其實是毫無把握的,也不敢冒這個險。如果發現她有武功,誰知道對方會不會馬上就拋卻一切顧忌,對她下了毒手?
那,只有一條路可走了!
織成暗中提起真氣,只覺那一縷熱流,有如小蛇一般,瞬間遊走全身。目間餘光,剛瞧見一名男子面無表情地跨前一步。
來了!
眼前黑影一閃,卻是那男子揮起手掌,掌風颯然,卻是劈向她的後頸。
織成心知這一掌劈實,正中後頸要穴,那裡是氣血匯聚之處,一旦停滯,自己必將昏死過去,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了。當下哪敢怠慢,全身真氣流轉,那縷熱流嗖然而上,剎那間凝聚於後頸正中!
果覺重重一擊,是那男子掌沿劈中!他掌力甚是雄渾,織成雖早提起真氣相護,但仍生疼入骨,腦袋中只覺轟地一聲,不禁“哎呀”叫了一聲,身軀晃了兩晃,撲通便倒在了地上,緊緊閉上了眼睛。
唿地一下,黑影撲下,卻是兜頭蓋臉的,全身被罩入一隻袋子之中!那袋子質料倒光滑得緊,不知是綢還是緞,也頗能透氣,但並不覺得氣悶。
織成只作暈死,一動不動,只聽陳順常輕聲道:“快弄走,不要讓人瞧見了!”那兩名男子應喏一聲,動作十分嫺熟,只在袋口一扭,便將她扛了起來,大步騰騰走開。
他們是什麼人?要帶自己到哪裡去?
這裡是銅雀臺,人來人往,又逢大典之際,護衛森嚴,無端地發現死了個人,那可是大大的不吉,一定會觸怒上層的貴人們,甚至以爲來了剌客,真要追查下來,陳順常不敢冒這個險。
本來毒殺織成是最有益的法子,如果這毒藥還不是飲下即死的那種,等到織成回織造司毒性再發作,只要不死在宮中,也連累不到陳順常。
可沒想到自己發現了那杯蜜漿的蹊蹺,所以他們纔將自己打昏,先藏到一個隱密之處,再伺機處決?
織成在黑暗中緊張地思索,自己與這個陳順常,素來無怨無仇,她爲何定要置自己於死地?
難道是因爲乙大娘?從陳順常方纔的話語中,可知她的確是在關注織室,乙大娘獲罪死得不明不白,綾錦院換了原先辛室的織頭來做新院丞,這些事情她理應知道。
可是那晚,從偷聽到乙大娘與丰儀的對話中,織成又分明感覺得到,乙大娘與陳順常這位從前的乙三娘並不和睦,甚至乙大娘暗暗嫉恨陳順常的好運氣。陳順常又怎會爲乙大娘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