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統與劉備似乎很久未見,導致談興甚濃。
足足在兩個時辰後,龐統才起身與劉備告辭。
趁着他們說話的當口,織成與楊阿若悄然離去。此時便是有些微噪雜,也應當不易被人發現,是遁走的最好時機。
只是二人離開之時,織成在瓦上不慎失足一滑,幸得楊阿若機警,揚手打出一片碎瓦,驚得旁邊樹木之中,有幾隻鳥雀撲簌簌飛起。
楊阿若毫不遲疑,猛地一拉織成手掌,兩人敏捷地越牆而過。剛剛跳下院牆,只聽裡面啪的一聲,隨着尖利的鳥叫,似乎是一隻夜飛的鳥雀被射落在地。
有腳步聲奔過來,似乎是看了一眼,又悄然隱去。
顯然是方纔的小聲響,畢竟驚動了劉備設下的暗衛,即使是一隻小小的鳥雀,也難以逃脫。方纔要不是楊阿若機變迅捷,只怕此時已落在包圍之中了。
織成駭然,回頭望了望劉府,在昏黑的夜色裡,宛若一隻盤踞的巨獸,靜靜地待着獵物投入血盆大口。
這劉使君府,正如劉備本人一樣,看似平淡無奇,實則龍潭虎穴。
富貴險中求,雖然她不要富貴。
但是,眼下的情況,已是由不得她了,因爲她不再是一個人。
晨曦微露,灑落在金牛道的青石路面上,泛出淡淡的白光。
金牛道,這條據說當初蜀王派人開鑿,爲了迎接秦國張儀所送來的所謂金牛的道路,貫穿西南,如巨蛇蜿蜒於崇山峻嶺之中,出陽平關後,沿嘉陵江前行再西南,經白水關,再通過白龍江左岸的景谷道到達了葭萌,最後的終點戰,是距離葭萌四五十里之遙的巴中劍門關。而從葭萌穿過的這一段,是整個金牛道中最爲險峻的部分。後世李白詩中所說的“蜀道難,難於上青天。”指的正是這一段。
金牛大道傍着葭萌城而過,然而離城不過數裡,陡然四面便多了許多削壁般的峭崖巒嶺。另一邊卻是萬丈懸崖,崖底浮起些微霧氣,劍一般剌向天空的巖角,遠看只有芥粒大小。只稍多看一眼,便頭暈目眩。
不過令楊阿若再次感到驚奇的是,織成分明從來沒走過這樣險峻的蜀道,卻看上去神色如常,一點也不曾害怕。牽着馬繮的手,連半分也不曾抖動過。
楊阿若與織成已脫去外着的黑衣,穿着青色葛布袍,頭戴竹笠,面色也塗得黃黑,單露出短而粗的眉毛和閃閃發光的眼睛,看上去倒象是兩名富貴人家的護衛打扮,騎着兩匹頗爲精悍的川馬。馬蹄翻飛,敲擊在青石路面上,發出清脆的啪啪聲。
轉過一處石崖,二人偏離大道,直奔入山坳之中。
山坳幽深,四面生滿藤蘿,當中一條小道延伸入草木深處。二人躍下馬背,牽着馬匹,徒步往前行去。
與前幾日相比,春意似乎更濃了些,藤蘿枯乾虯伸的枝幹上,迸出了米粒大小的綠芽。這裡頗爲荒涼,道邊生滿了雜草,似乎藤蘿也有了些年,枝幹粗如兒臂,且很多株胡亂地纏在一起,加上其他附生的菟絲類野草一起,在空中形成了一道天然的蔽障。想必即使是炎炎夏日,行走在這小道之中,也不會曬到絲毫的陽光,而是十分涼爽。
二人默默前行,不過兩枝香的功夫,眼前豁然開朗,兩邊峭壁之間,有一條瀑布飛瀉而下,宛若銀帶,在陽光下雪白耀眼。瀑布下聚成潭,碧綠幽森。潭邊卻是一片房屋,檐牙相啄,廊廡交錯,竟然建造得頗爲精緻。
織成只到此時,才露出一絲驚訝神情。
她仔細看了一眼那些房屋,但見樓閣水榭,頗爲齊全。且基腳都是以青石條砌成高高的石臺,既隔絕了水氣的侵蝕,又令視野更爲高遠開闊。一看便知這並非庶民居所,而是一處權貴精心建造的“度假別墅”!
有人叫了一聲“夫郎”!
織成不理,她站在門口,無語地打量着那些新塗上去的丹漆硃色,還有飄然如淡霞的上好紗羅簾子,向刻意作小鳥歡快狀奔出門來迎接的崔妙慧問道:
“花了多少錢?”
崔妙慧此時半挽着一窩青絲,只綰了根簪子,身上穿了件絳紫夾衣,外披青狐皮裘,腳下還穿着一雙軟履,顯然是從一個極爲溫暖舒適的地方奔出來的,聞言便掩口笑道:
“不過賣了一顆寶石罷了……”
見織成眉梢一挑,連忙又道:“況且這間離雲別館,從此之後便是我們雲落織坊在葭萌的駐地,夫郎誓要做天下最爲厲害的錦繡之主,這別館要是寒酸了,豈不讓別人小瞧?”
她忽然看見織成的臉色黯淡下來,便識趣地住了口。
其實她一反常態地賣了這麼多萌(對,賣萌,甄氏這個詞語教給她後,她便常常拿來用),也不過是爲了寬慰下織成罷了。
正如織成也並不是真的嫌她在這房舍上花費太多一樣。
她們下意識的,都想放鬆下自己的心情。
“她們在裡面,”崔妙慧終於擡袖指了指那些樓閣:“我帶你去。”
楊虎頭和另一名護衛不知從何處閃身而出,向着楊阿若和織成咧嘴一笑,躬身行禮,便將馬匹牽開安置。
從大門入內,轉過一面淡紅底繡花薄紗屏風,居然先是一個極爲華貴的正堂,地上鋪着色彩鮮豔的氍毹,是寶藍、絳紅、湖綠等多種花卉圖案,四周繪有鵝黃和煙色的卷草紋。四周皆設有熊熊火爐,燒得室中溫暖如春。
南面整堵牆都沒了,變成落地的雕花窗扇,上面覆有數層紗羅,這種輕密緊實的紗羅覆上三層,光線仍能透過來,卻能擋住窗外的寒風。織成昔日在織造司時見過,據織奴們說,這處紗羅穿在美人身上,即使厚達八層,也一樣能看清美人肌膚上的胭脂紅痣。可見是如何輕密如霧。
故此,隔着這紗羅,那瀑布雪色,彷彿要濺到臉上來。
清越的水聲,也如在耳畔。
別的不說,單這一番景緻,鑲在窗扇間宛若圖畫的景緻,便能看到崔妙慧的匠心獨具了。
世家華族的那一套對於衣食住行的講究,對於愉悅身心也大有益處的。
至少織成的心情,到此時已經平靜了大半。
她在堂上正中的錦褥上坐了下來,沉聲道:“叫她們出來罷。”
崔妙慧不再賣萌,肅然道:“是。”
楊阿若隨後而入,他一向幾乎都是冷冷的。崔妙慧雖與他也算相識,但見他戴着竹笠,又一聲不吭,故只向他點了點頭。而楊阿若對於崔妙慧也只是瞥了一眼,便立在窗扇前,遠眺那銀帶飛龍一般的瀑布,室中靜寂,只有銅盆中的炭火燃燒時,發出輕微的啪啪聲響。
一陣紛亂而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卻沒有任何嘈雜叫嚷。足見來者雖然心情十分急切,但仍然保持了良好的禮儀。
織成擡頭看去,但見一旁側門中出來了數名女子,當前兩人雖然消瘦不少,但仍是一眼便能認出來,正是素月和槿妍!
“女郎!”
二人齊聲呼道,硬生生地停住腳步,一齊拜下身去,擡起頭來時,眼中卻都已飽含淚水。
織成起身上前,笑道:“都起來罷,我又沒有死,哭哭啼啼作甚?”
連同素月槿妍二人在內,這裡共有七八人,面容熟悉,大部分都出自辛室。但聽崔妙慧之前的密報,似乎前來投奔的應該不止這些人。
槿妍還是象從前那樣聰穎,解釋道:“大家都要過來,被我等勸住了。女郎在此想來也奔波勞頓,人太多了費神。”
說到此處不禁又哽咽道:“不過知道女郎無事,也就安心了。”
當初織成趁着那一把鄴宮大火離開鄴城,假死逃遁,來不及也不可能去告訴她們。但想着素月已經是織室丞,又有曹丕、曹植在,瞧着她的情份上,怎麼也會庇護一二,所以也算放下心來。
誰知道就在與崔妙慧相見後,才得知這些女子不知怎的,竟然找到了洛陽雲落織坊,於是她就索性帶了衆女趕來葭萌。
也正爲此,織成才改變了主意,在江上春宴之後,又應邀前往劉府,主動引起劉備註意。
眼見得素月等人雖然是面色疲憊,身形消瘦,顯然是一路奔波甚是勞累。但是膚色神光都還不錯,顯然並沒有受到很大的虐待和打擊,爲何就拋下了織造司,一路追隨自己來了這前途未卜的巴蜀?
彷彿是看出了她的疑問,恰好衆女也是滿腹話語,此時哪裡還會藏着掖着?槿妍先咬了咬脣,開口道:
“奴等起初以爲女郎當真是已經……沒於大火之中,悲痛欲絕,整個織造司還爲女帶了重孝,罷機三日,還設了靈堂……便是高司官,也遣人來上香……便是上方御府,也因此而震動,其餘各司,也都派人前來弔唁,整個鄴城皆知此事。”
織成這還是首次聽聞,不禁又是驚詫,又是感動。
俗話說人走茶涼,人死燈滅,自己是“沒於大火”之人,沒想到衆織奴還有這樣一番心意,高喜那個老狐狸自從她當上了織室令後,已被調任別處,按說並不需要如此,可是居然也有這一分香火之情。
心中想道:“何晏那混蛋怎的沒告訴我此事?”
轉瞬便想到一人,忖道:“定然是他的嚴令。可是爲何如此呢?難道是怕我傷心?”
遂嘆道:“你們當真有心了……只是我隱瞞你們至今,心中實在有愧。”
槿妍抹淚道:“我們知道女郎必有苦衷,還不是因了辛二孃那個小賤人!”
辛二孃,便是明河當初在辛室中的排行。
織成認爲自己並不在意,但不知爲何,此時只覺舌底泛起一陣苦澀之意,道:“人各有志,也不必在意了。”
誰知槿妍提起明河,倒是引起了衆人的憤恨,有個身材嬌小的女子,當初在辛室排行第七,平時也不甚出色,與素月從前很是相像,少語寡言,此時她卻昂聲道:
“縱是人各有志,亦不可忘了根本!辛二孃來做織室令倒也罷了,可是她卻不肯來拜祭……拜祭……拜見女郎,這便是忘本欺主!”
這一段話信息量甚大,一是明河居然當了織室令,相當於是接替了自己從前的職務。織成微微一怔,她本來是以爲曹丕會理所當然地提拔素月爲織室令,畢竟之前素月便是二把手的織室丞了,接手較快。但轉念想道:“她是曹丕的姬妾,自家人畢竟放心一些。”
想到此處,舌底的苦澀卻更是濃重了些。
二是明河居然不肯拜祭她的“靈位”,雖然說明河知道織成未死,但是若是心甘情願地表示臣服,那麼就拜祭一下也非大事,因爲畢竟明面上甄氏這個人是死了,且明河昔日的確是她的貼身侍婢。可是明河冒着被人抨擊不念舊主的風險,也不肯低一低頭,只能說明她不願永遠站立在織成的陰影之中。
回想起當初無論是在織造司還是宮中,亦步亦趨跟隨自己,慧黠活潑的那個少女,如今竟然如此涼薄,織成的舌底不僅泛起苦澀,便連心都爲之一涼。
過去從未想過的點點滴滴,在此時都涌上了心頭。
織成終究是個情感粗疏的人,從前也沒有多少戀愛經驗,加上從小的經歷十分孤苦,對於常人都懷有戒備之心,即使對男子也是如此。
對柯以軒可能強一些,但也沒有強到可以卸下心防。
不曾熾情烈膽地愛過一場,又哪裡懂得愛情的曲折幽微?
但是她有着一個博聞強記,最擅儲藏信息的腦袋。便如從前在那個時空一樣,平素看過的雜誌書籍、款式質地,看過從來不會忘記,只是都儲藏在腦中的一個角落裡,平時任由着它們蒙塵落灰,只到有一天她想做相關聯的事情時,那些當初甚至只是掠過一眼,但卻與此事相關聯的信息,如無數碎片從四面八方飛速而至,很快就拼出一幅完整的圖形來。每一點每一滴,每一處轉折,每一處變化,都體現得一清二楚。
比如此時,明河過去在聽到、見到曹丕之時,在見到、伴隨自己掠過那些榮華繁景之時,所有的神態、話語,甚至是當時的天氣、相關人等的衣物顏色,都歷歷在目。
明河應該是早就喜歡上曹丕了吧?
不,不僅僅是女子對於男子的傾慕,還添加了對於人間權勢地位的那種仰望和嚮往。
因爲曹丕能夠讓她所有的夢想,全部成真。
她從來不談起自己的出身,只是一兩次,偶然提及時,會流露出一種沉痛而惆悵的神情。
所以織成倒是相信,明河絕不是普通的庶民之女。
“而且她連名字都改了!”
這次說話的是乙六娘,記得她最擅織絨圈錦,不過此時圓圓的小臉上滿是憤怒:“她自稱姓郭,還是南郡世家女,名爲煦,還有個字,居然說是她父親所取,叫什麼女王!真是可笑,若真是南陽世族女,怎的過去沒聽她說過?她這種賤婢,也敢辱沒了女王二字!”
郭煦?郭女王!
織成只覺腦子裡嗡的一聲,多麼熟悉的名字!
後世但凡知道甄宓之人,就沒有不知道郭女王的!
這可是史稱文德皇后的人,不但嫁給了曹丕,最終還害死了甄宓,母儀天下!
記得從前在研究“秋風洛水”的漢錦系列服裝時,她還曾經啃過一段時間的漢史和魏晉史。在柯以軒喜歡上“流風迴雪錦”之後,爲了研製出這種錦料,她更是廢寢忘食地翻閱過不少關於甄宓的資料,其中都以大篇幅講到了這位郭女王!
不過她的名字,一向是有爭議的,有說她名爲環,又有名爲照、煦、宣的。但是唯有她這個字,是毫無爭議。因爲“女王”這二字,對於這個時代的女子來說,實在太霸氣,太少見了!
史稱郭女王在遇到曹丕之前,是在銅鞮侯府中當婢女。而且史書上說她認識曹丕時年紀已將近三旬,此外對她的過去一無所載。但是用腳想一想就知道,一個年紀不輕、出身又低的女人,竟然能得到曹丕的寵愛,以姬妾而至正夫人,最後成爲皇后,一定是很不簡單的!
可是來到這個時空,才發現甄宓早就死了,所以織成認爲史實基本上也不準確,根本沒有在意。更沒有想到,郭女王不是在銅鞮侯府,而是在織造司爲織奴!只有一點,無論是曾經爲婢還是曾經爲奴,以這個時空的標準來說,她的出身的確是卑賤的。
但她的年紀……看上去那麼天真無邪的小蘿莉,居然會比織成還大幾歲?如果是真的……她的演技也可以得影后!
遂苦笑一聲,心中想道:“成爲世子妾,必有榮華富貴,這正遂了她的心意,何不安享富貴,又何必再拋頭露面呢?”
素月一直未曾開口,此時見織成神色有異,遂上前一步,目視織成,坦然道:
“奴等雖是織奴,但也知節氣忠義,不屑與郭氏爲伍,後又聽聞女郎並未殞身,便一路投奔而來,還望女郎收留!”
織成心中一動,露出一絲笑意,道:“皆坐下來吧,重逢是件喜事,正好敘敘別來之情。”
當下一手拉了槿妍,一手拉了素月,就隨便坐在了錦褥之上。
其餘織奴還想按序排坐,卻被織成拉住,道:“我等姐妹,論什麼次序,便都圍坐於此,倒也熱鬧。”
衆人向來知道她的心性,雖然馭下甚嚴,但有時候也不是那麼講究,加上久別重逢,心中着實喜悅,也不願離開得遠了,遂就按她所言,團團圍坐,宛若層層牡丹花瓣,卻將織成簇擁在正中。
崔妙慧正令侍婢送上點心茶水,見狀不禁一怔。
她昔日聽過織成之名,也見過她那個攀上高枝的侍婢明河,心中本來不以爲然,覺得織成未免有些仁慈,竟連身邊人都約束不好。但自從遇到這些織奴,不免就大爲詫異。自織成當初在織室時起,織奴們的待遇便大異從前。不但吃穿無虞,便是月錢也比從前要多,且無人敢再如從前那樣肆意凌虐。對於這些女子們來說,是一個很好的容身之所。
所以,當這些女子秘密找到洛陽的雲落織坊,並請求她幫忙找到織成,言明瞭投奔之意後,她簡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委婉地談及織成幾乎是身無長物前往巴蜀的,在那裡無法公開身份,也不能很快找到陸焉,況且陸焉現在也正處於非常時期,無暇扶持於她。簡單地說,就是她們找到了昔日的織室令,也無法獲得昔日織室中的待遇。
沒想到她們竟然無一人退縮,堅持要赴蜀一行。
崔妙慧沒有勸阻住她們,索性答應帶她們前來巴蜀,有一部分原因,也是想親眼看一看,織成會怎樣安置這些昔日下屬。
沒想到只是一日的時間,織成便在劉使君府,畫了那麼大一張危險的餡餅,也爲這些織奴正大光明地找到了新的容身之所。